第二十四章
他和男孩生日是同一天。是这样的,因为他们乘坐同一条船在同一天抵达,他们一起抵达的那天,作为开始新生活的日子,被指定为共同的生日。男孩被定为五岁,因为他看上去五岁的样子,而他被定为四十五岁(如其身份证所示),因为那天他看上去是这个年纪。(他曾为此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还更年轻些。现在,他感到自己老多了。他觉得自己有六十岁,有时他觉得有七十岁了。)
由于男孩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匹马做朋友,所以没有必要为他搞一个生日派对。不过,他和伊内斯都觉得这一天应该体面地庆祝一番。于是,伊内斯烤了蛋糕冷藏起来,还在蛋糕上插了六支蜡烛,他们暗自给他买了礼物,她买的是一件套头衫(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他买了一个算盘(他对男孩如此抵触算数很担心)。
邮箱里一封来信使生日庆祝蒙上了阴影,来信提醒他,鉴于大卫的六岁生日就到了,他应该进入公立学校去念书了,这是他的父母或监护人的职责。
直到现在,伊内斯都一直鼓励男孩相信自己是聪明绝顶的,不必接受学校教育,只需在家里接受一些辅导就可以了。可是他对于《堂吉诃德》表现的任性,他自己声称既能读也能写,其实却不能,这让她不禁心生疑虑。她现在让步了,说也许这样更好,让一个训练有素的教师去指导他。于是,他们共同为他买了第三样礼物,一个皮制红色小文具袋,一个角上印着金色的大写字母“D”,里面装着两支新铅笔,一把卷笔刀,一块橡皮。他们把这件东西和算盘、套头衫一起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这皮制文具袋让男孩感到意外,他们告诉他一个幸福而惊讶的消息,他很快(也许是下周)就要上学去了。
男孩冷冷地听着这个消息。“我不想和费德尔在一起。”他说。他们向他保证:费德尔比他大,费德尔肯定在别的年级。“我要把《堂吉诃德》带去学校。”他说。
他想劝说男孩不要把《堂吉诃德》带到学校去。书是东村图书馆的,他说,如果丢失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一本这样的书。再说,学校肯定有自己的图书馆,有他们自己的图书。但男孩一点都听不进。
星期一早上,他早早来到公寓,和伊内斯一起陪着男孩去车站,他乘公交车开始上学的第一天。男孩穿着新套头衫,拿着那个印着首字母D的皮制红色文具袋,胳膊下夹着东村图书馆那本破损的《堂吉诃德》。费德尔已经在车站了,另外还有小区里的五六个孩子也在等车。大卫故意而明显地不理睬费德尔。
因为他们想让上学这事儿成为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商定不主动向男孩打听课堂上的情况。而他,他这一方,并非总是能够保持缄默。“你今儿在学校过得好吗?”到了第五天,他壮着胆子去问男孩。——“啊—嗯。”男孩支吾道。——“你交上新朋友了吗?”男孩没有屈尊作答。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星期,四个星期。然后,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左上角写着学校地址。信的抬头写着“特别沟通”,信上请“问题学生”的父(母)与学校联系,以便他们尽快与相关的年级教师确定约见时间,向他(她)汇报孩子在学校的问题。
伊内斯给学校打电话。“我整天都有空,”她说,“说个时间我就会过来。”秘书建议她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学校来,因为那时候里奥先生有空。“最好孩子的父亲也一起过来。”对方提出。“我儿子没有父亲,”伊内斯回答,“我会让他叔叔一起过来。他叔叔对他很关心。”
里奥先生是一年级的教师,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留着深色小胡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假眼是用玻璃做的,镶在眼眶里不能转动。他,西蒙,心想不知孩子们会不会为此感到不安。
“我们只有一点点时间,”里奥先生说,“所以我就直截了当说了。我发现大卫是个很聪明的男孩,非常聪明。他的头脑反应很快,一下子就能抓住新的思路。但是,他要融入现实的教学班级却有困难。他总是想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也许这是因为他比班上其他孩子平均年龄要大一些。也有可能是他在家里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太过容易。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种积极的发展趋势。”
里奥先生停下了,一只手的指头抵住另一只手的指头,指尖对着指尖,等着他们的回答。
“孩子应该是自由的,”伊内斯说,“孩子应该享受自己的童年。我很怀疑送大卫来上学是不是太早了些。”
“恰恰相反,”里奥先生说,“六岁上学不算早。”
“但他还小,习惯了自由自在。”
“孩子上学不是放弃自己的自由,”里奥先生说,“他坐着不动不是放弃自由。他听老师讲课不是放弃自由。自由和纪律,自由和努力学习,并不是不兼容的。”
“大卫没有安静地坐着?大卫没有在听你讲课?”
“他显得焦躁不安,搞得别的孩子也都跟着焦躁不安了。他离开座位走来走去。他不经许可就离开了教室。而且,他并没有在听我讲课。”
“这就奇怪了。他在家里并没有走来走去呀。如果他在学校里走来走去,那肯定是有理由的。”
那只独眼盯着伊内斯。
“至于焦躁不安,”她说,“他总是显得那样。他睡眠不足。”
“饮食略加调节就能解决这个问题,”里奥先生说,“不要吃辣,不要吃刺激性食物。我可以给你更具体的食谱。在阅读方面,很不幸,大卫没有什么进步,完全没有。其他那些并不是很有天赋的孩子在阅读方面都比他要好。在阅读理解方面,他似乎有某种问题,使他不能好好理解。算术也是同样的问题。”
他,西蒙,插进来说:“可是他很喜爱书籍。你肯定看见了。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那本《堂吉诃德》。”
“他喜欢那本书是因为那里面有图画。”里奥先生回答,“通常来说,从书上的图画里无法得到良好的阅读训练。图画将大脑的注意力从语言转移开去。而《堂吉诃德》,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太适合一个初学者阅读。大卫的西班牙语不差,但他不能阅读。甚至不能读出字母表的字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极端的例子。我想提出的建议是,我们应该找一个特殊教育专家,一个特殊治疗师。我有这种感觉——我和我的同事们也有同感——也许这是某种缺失。”
“缺失?”
“与符号认知有关的特定缺失。对于词语和数字的感知。他不能阅读。他不能书写。他不能数数。”
“他在家里可是又会读又会写的。每天都在这些事情上折腾好几个小时。他对阅读和写作非常专注。而且他会数一千,会数一百万。”
里奥先生第一次露出微笑,“他会背诵许多数字,是的,可是不能以正确的数序来数数。至于他用铅笔做的记号,你也许可以把它称作写字,他也许把它称作写字,但这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写字。他写的那些东西是否有什么个人意义,我无法判断。也许是有的。也许那些东西暗示了某种艺术天赋。这也是他需要去看特殊治疗专家的另一个原因。大卫是一个兴趣很广的孩子。班上缺了他是一个遗憾。一位特殊教育治疗专家也许能告诉我们,这里面是否一方面存在通常意义上的缺失,而另一方面是某种创造力的表现。”
铃响了。里奥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草草画了几下撕下一页。“这是我推荐的特殊教育治疗专家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她一周来学校一次,所以,你们可以在这里见到她。先给她打个电话约定时间。同时,大卫和我还要继续我们的努力。谢谢你们前来。我肯定我们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去找埃琳娜,叙说这次和教师会面的事儿。“你认识里奥先生吗?”他问,“他是不是教过费德尔?我觉得他的抱怨让人难以置信。譬如他说大卫不听老师的话。他有时候也许有些任性,但不会不听大人话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埃琳娜没有回答他,而是喊来房间里的费德尔。“费德尔,亲爱的,跟我们说说里奥先生的事儿。大卫和他似乎合不来,西蒙很担心。”
“里奥先生没什么问题的,”费德尔说,“他只是很严厉。”
“他严厉是对于孩子不守规矩乱讲话吗?”
“我想是的。”
“你觉得大卫和里奥先生为什么合不来?”
“我不知道。大卫说了一些很疯的话。也许里奥先生不喜欢这样。”
“很疯的话?怎么个疯法?”
“我不知道……他在操场上说那些疯话。每个人都觉得他疯了,甚至那些大男孩也这样认为。”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疯话?”
“他说他能让人消失。他能让自己消失。他说每个地方都有火山,我们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
“火山?”
“不是大火山,是小火山。没人能看见的火山。”
“他编出什么谎话威胁别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他说他要成为一个魔术师。”
“他这话跟我讲过好长时间了。他跟我说过,你和他总有一天要去马戏团表演节目。他要去变戏法,而你要当一个小丑。”
费德尔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
“费德尔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不是魔术师也不是小丑。”埃琳娜说,“费德尔,你对大卫说过你要当小丑?”
“没有。”费德尔说着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跟心理专家会面地点是在学校里。他们被带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一股防腐剂味儿,奥特莎太太正在那儿做咨询服务。“早上好,”她微笑着伸出手,“你们是大卫的父母。我见过你们儿子了。他和我聊了很长时间,我们各自都发表了意见。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他插进来说,“让我先说明一下我的身份。尽管我认识大卫很长时间了,但对他来说我只是个监护人。我不是父亲。无论如何——”
奥特莎太太举起一只手,“我知道,大卫告诉我了。大卫说他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父亲。他还说——”说到这儿她转向伊内斯,“你也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在我们讨论别的事情之前,先说说他这些念头的问题。因为,尽管也可能是阅读障碍这类机体因素的关系,但我的感觉是,大卫在课堂里的不安分行为,更像是——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因为神秘的家庭环境: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他是从哪里来的。”
他和伊内斯交换了一下眼神。“你用了真正这个词,”他说,“你说我们不是他真正的父亲和母亲。你说的真正是什么意思?这显然是过高估计生物学意义了。”
奥特莎抿紧嘴唇,摇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太理论化了。我们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卫的感受,以及大卫对真正的理解上面。我所说的真正,是指大卫生命中的缺失。这种缺失真正的感受,包括缺失真正的父母。大卫的生命中没有精神支柱。因此他要退缩到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他觉得只有在那儿他才能够把握自己。”
“可是他有精神支柱的,”伊内斯说,“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我爱他。我爱他胜过爱这个世界。他知道这一点。”
奥特莎太太点点头,“确实如此。他告诉我你有多么爱他——你们两个有多爱他。你的善意使他幸福,他也以最大的善意给予回报,回报你们两个。但是,缺失的问题仍然存在,有些事情是善意和爱无法提供的。因为,尽管正面的情感环境非常有价值,但那是不够的。真正父母的缺失是有区别的,我们今天想讨论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你们会问。因为,就像我说的,我感到大卫的学习困难缘于一种困惑,他对缺失生身父母的这个世界的困惑,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大卫是坐船来的,就像每个人一样。”他反驳说,“从船上再到营地,从营地再到诺维拉。我们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来源。我们的记忆都被洗掉了,或多或少吧。大卫的情况有什么特殊的呢?这跟大卫在课堂上的阅读写作问题有什么相干?你提到了阅读困难。大卫有阅读困难吗?”
“我说到阅读困难是指可能性,我没有对他做过测试。但如果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我估计那只是一种促成因素。不,对于你们的主要问题,我想说的是,大卫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甚至是超乎寻常的。当然他并非那么异常。至于特殊嘛,让我们把这个问题暂且放在一边。我们不妨,我们三个,不妨尽可能用他的目光来观察这个世界,而不是用我们加之于他的方式来看世界。大卫想知道真正的他是谁,可是当他问起时,他得到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的,诸如‘你说的真正是什么意思’或者‘我们都没有历史,我们任何人都没有,都被洗掉了’。如果他感到受挫而反叛,然后躲进一个隐蔽的世界在里面随意编造,你们怎么能责备他呢?”
“你是说,他写给里奥先生那些鬼画符的东西都是关于自己从哪里来的故事?”
“是,也不是。那是他自己的故事,不是给我们看的。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私密写作的原因。”
“既然你也看不懂,你怎么知道的?他翻译给你听了?”
“先生,大卫和我的关系需要互相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相信我不会透露我们之间说过的任何事情。即便是一个孩子,他也有权拥有一些小秘密。不过,从大卫和我的谈话来看,是啊,我相信在他自己看来,他写的是他自己和他真正的父母。但他不想引起你的注意,不想引起你们两人的注意,他想保守这个秘密,怕你们不高兴。”
“那么,他真正的父母呢?照他的说法,他本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不由我来回答。不过他提到一封信。他说那封信上有他真正父母的名字。他说先生您,知道这封信的,不是吗?”
“谁写的信?”
“他说他上船时带着一封信。”
“哈,那封信!不,你弄错了,那封信在我们上岸之前就弄丢了。在旅途中丢失的。我从来没见过那封信。就因为他丢了信,我才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帮他找到母亲。否则,他会陷于无助的境地。仍然待在贝尔斯塔,被遗忘在地狱的边境。”
奥特莎太太在记事簿上用力地写着什么。
“我们今天已经谈到,”她说着放下钢笔,“大卫在课堂上举止不当的问题。他不服从师长的问题。他的进步障碍问题。因为他无法进步,因为他不服从师长,给里奥先生和班上其他孩子带来了影响。”
“不服从师长?”他等着伊内斯和他一起抗议,可是伊内斯不作声,她让他一个人说,“太太,大卫在家里可是非常温和,而且行为举止也得当。我觉得很难相信里奥先生的这些说法。他究竟怎么不服从师长?”
“他一直在挑战他作为教师的权威。他拒绝接受指导。这些促使我形成一个重要的建议。我考虑,我们是否应该让大卫从普通班撤出来,至少撤出一段时间,让他去上一种根据他的个人需要设置的特殊课程。鉴于让他困惑的家庭环境,他到了那儿可以有自己的步骤。直到他能够适应自己的课程为止。我相信他能够做到的,因为他是个聪明孩子,非常敏慧。”
“这种特殊课程……?”
“我想到的是蓬塔·阿雷纳斯的特殊教育中心,离诺维拉不远,在海边,环境很优美。”
“多远?”
“五十公里,差不多。”
“五十公里!对于一个每天来回上学的小孩来说路程太远了。有公交车吗?”
“没有。如果选择去那儿,大卫要住在教育中心,每隔一个周末回家一次。我们的经验是,孩子在那儿寄宿的效果最好。离家一段距离有助于解决问题。”
他和伊内斯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我们拒绝呢?”他问,“如果我们宁愿让他留在里奥先生的班上呢?”
“如果我们宁愿让他离开这个什么都没学到的学校呢?”伊内斯插进来说,她提高了嗓门,“再说他也太小了。这是他学习困难的真正原因。他太小了。”
“里奥先生不准备让大卫留在他班上了,据我询问的结果来看,我能够理解其中的原因。至于他的年纪,大卫是上学的正常年龄。先生,太太,我为大卫着想,向你们提出这个建议。他在学校里一点进步都没有。他还要干扰别的孩子。把他从学校转回让他觉得不安的家庭环境,不可能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我们必须做出某种选择,迈出更大胆的一步。这就是我推荐蓬塔·阿雷纳斯教育中心的原因。”
“如果我们拒绝呢?”
“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采用这样的措辞。请接受我的劝告,蓬塔·阿雷纳斯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好的选择。如果你和伊内斯太太想事先去看看蓬塔·阿雷纳斯,我可以安排,这样你们可以亲自接触一下那个第一流的教育机构。”
“可是,如果我们看了那个教育机构,仍然选择拒绝,那会怎么样?”
“那会怎么样?”奥特莎太太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咨询一开始的时候,你说过,你不是这男孩真正的父亲。他没有任何有关双亲的证明,我是说他亲生的父母。我想说……我想说的是,对于他要在什么地方接受教育,你的决定权实在是非常有限。”
“所以,你要把我们的孩子从我们身边带走?”
“请不要这么想。我们没有把孩子从你们身边带走。你们可以定期去看他,每隔一个星期。你们的家依然是他的家。在所有的实际意义上,你们依然是他的父母,除非他希望和你们分开。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提过。相反,他非常喜欢你们,你们两个——喜欢你们,依恋你们。
“我再说一遍,蓬塔·阿雷纳斯是我们面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最根本的解决办法。好好想想,不急。如果愿意,去蓬塔·阿雷纳斯看一下。然后,再和里奥先生商谈一下细节问题。”
“那么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我建议大卫跟你们回家去。他留在里奥先生班上对他没什么好处,当然对班上也没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