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达马克

字数:23614

海达马克[1]

——献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格里戈里耶维奇[2],

纪念一八三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前奏

世界上一切都去的去来的来……

它们上哪儿了?又来自哪里?

聪明人愚蠢人都一概不知道,

只看见生的生死的死而已……

这朵花正在开,那朵花却在谢……

风吹来,扫下了树上的黄叶。

红太阳和往日一样地升起来,

小星星亮闪闪,就如同往夜。

还有你,天上那苍白的月亮啊,

你总在青空中自由地往来,

你看看小溪流,你看看小泉水,

还看看无边的茫茫大海。

你照过巴比伦和它的大花园,

你将来还要照我们的后代。

你不知有生死,你将是永恒的!……

我想要跟你像兄妹般谈谈,

我想把你的歌唱给你听一听,

也请你指点我怎么样把忧愁排遣。

我可是不孤独,我可是有孩子[3],

就不知把他们送哪儿适合?

让他们跟着我一块儿入土吗?

那可是罪过啊:因为我那精神活着!

要有人读读她[4]那一些血泪话,

她待在那一个世界上也许会快活:

她曾经衷心地吐露出这些话,

也曾经为它们偷偷地哭过。

不,不行,我不能让他们给葬埋,

绝不能,因为我那精神活着。

而我的精神啊,像蔚蓝的天空,

没边际,更没有尽头。

如果问这精神在哪儿会消灭,

这句话盘问得就未免荒谬!

愿这个世界上常有人回忆她,

有什么比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世界更痛苦!

姑娘们,请把她牢牢地记住吧!

她曾经亲切地把你们爱抚,

她也曾真心地、深深地爱你们,

也喜欢唱出来你们的命运。

趁太阳没出来,歇会吧,孩子们,

让我来找个人给你们指引。

海达马克,我的孩子!

世界宽广自由!

孩子,去吧,去漫游吧,

去把幸福寻求。

我幼小的孩子们啊,

没有经验的人!

世上除了生身母亲,

谁会欢迎你们?

飞吧,孩子!飞吧,雄鹰!

向乌克兰飞翔——

虽然也会遇到厄运,

可它不是异乡。

那儿会有诚恳的人,

不让弟兄受屈而死;

可是这儿……这儿……这儿……

太痛苦了,孩子!

这儿人们让你进屋,

却又讥笑你们。

他们满肚子的学问,

连太阳都教训:

“你不该从东边出来,

连光也不会发;

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叫人怎么回答?

可这些话也不妨听,

太阳许有不是,

因为他们很有学问,

天下无所不知!

他们会说你们什么?

你们可有名声!

他们定会讥笑你们,

把你们往凳子下扔。

“就躺着吧,我们要去另外找人——

找个卖文章的,

他会照着我们心意,

谈论海达马克。

他不会像这个傻瓜,

净讲乏味的话,

当着我们大讲特讲

乡巴佬亚烈马[5]。

不学无术,挨打不够[6]!

真是一名傻瓜!

再说,昔日的哥萨克,

只留下些古坟荒冢,

如今就连这些遗物,

也早挖掘干净。

而他偏叫瞎子来唱,

还要我们去听。

这样没用,我的老兄,

你是白费力气,

我来给你出个主意,

包你有名有利。

你快别唱蓝海喧腾……

改唱马特廖莎,

改唱巴拉莎[7]呀——我们的爱,

包你名传天下!!!

你哭,那些穿破衣的,

也就跟着你哭!……”

说得好哇,聪明的人,

谢谢您的叮嘱!

可惜您的衣服虽暖,

然而不合我穿,

您说的话虽然聪明,

却是谎话连篇。

您的甜言蜜语,很对不起,

我是一句都听不进。

您的确是聪明透顶,

可我敬谢不敏。

我要在我小屋子里,

独自一个唱唱,

我要独自一个哭哭,

就像孩子一样。

我要歌唱蓝海喧腾,

歌唱微风吹嘘,

歌唱草原上面昏黑一片,

坟墓同风低语。

我要歌唱古老的坟,

歌唱坟里的人;

歌唱哥萨克漫山遍野,

向着大海飞奔;

歌唱阿塔曼们骑马持麾,

样子威风凛凛;

歌唱激流在芦苇间

奔腾、咆吼、呻吟。

它们这样咆吼、狂叫,

听着叫人害怕;

我谛听着,愁闷起来,

就去问老人家:

“老爹你为什么发愁?”

“孩子,我的心中郁悒!

第聂伯河生咱们气,

乌克兰在哭泣……”

我也哭了;而这时候

来了不少的人。

是阿塔曼,是盖特曼

走进我家的门。

他们全都披金戴银,

坐在我的身旁,

把乌克兰昔日情况

细细跟我谈讲。

他们议论并且回忆

怎样建立营地;

怎样坐着小船出海,

激流汹涌湍急;

怎样漂流在蓝海中,

在斯库塔里[8]取暖;

怎样在波兰的大火当中

点着烟斗抽烟;

怎样又回乌克兰来,

举行盛大欢宴。

“歌手,弹琴!酒家啊,斟酒!”

哥萨克们狂欢。

酒家忙得不可开交,

脚也没法停下;

歌手弹琴,哥萨克们跳舞,

震动整个霍尔季察[9]!

风雪舞[10]还没有跳完,

哥巴克舞[11]跟上;

酒坛在人们的手中传递,

烈酒就在传递之中喝光。

“跳吧,爷们,袍子脱掉;

刮吧,刮吧,旋风;

酒家,斟酒,歌手,弹琴,

幸福这就来临!”

老老少少手撑着腰,

跳得非常起劲。

摆出老爷架子!跳吧!

好哇,小伙子们!”

阿塔曼们在酒席上,

像在会上一般。

他们很庄严地走着,

一面互相交谈……

忽然他们忍耐不住,

顿起老人的脚[12]。

我在一旁看着望着,

笑得眼泪直掉。

我看着,我望着,不住地擦泪水……

我感到不孤单,世上有亲人!

在我的小屋里,就像在大草原,

哥萨克在欢宴,森林在啸吟;

在我的小屋里,像蓝海在翻腾,

黑的坟耸立着,杨树在簌簌,

姑娘们轻轻地唱起了《格里茨》,

我感到不孤单,世上有朋友。

而这,就是我的光荣,

就是我的黄金!

对您那番狡猾劝告,

我是敬谢不敏。

我在我的一生当中,

为了表达不幸,

我的“乏味的话”已经够用……

再见了吧,先生!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孩子们该动身。

就让他们走吧。

路上他们许会遇到

哥萨克的老人。

他也许会流着老泪,

把孩子们迎接,

那我也就心满意足,

成了老爷上的老爷!

我就这样坐在桌旁,

反复左思右想:

求谁指引孩子们呢?

这时天色已亮;

月光灭了,太阳出来,

孩子全都起床,

做过祷告,穿好衣服,

围在我的身旁,

心情沉重,有如孤儿,

默默向我鞠躬:

“请老爹您祝福我们,

我们这就起程,

请您祝福我们在人世上,

能够找到幸福。”

“等等……人世不比小屋,

你们经验不足:

初出茅庐,不通世故,

谁给你们指引?

我为你们,我的孩子,

感到十分担心!

我把你们抚养长大,

如今你们出去,

可是世上所有的人

全都知书达理。

我没有让你们读书,

你们也别怪我:

因为我虽也挨过打

(而且不轻),

却没学会什么!

我只懂得‘tma,mna’两个音节,

至今不会重音‘oksiyou’。

还跟你们说什么呢?

有了,去把他求!

我认识位忠厚老爹[13],

他的阅历很深,

他对于我比谁都好,

他会指点你们,

他很知道孤寡的人

不易活在世上;

他有哥萨克的那种

火一般的心肠!……

他喜欢听做母亲的

一边推着摇篮,

一边低声哼着歌儿,

催婴儿们睡眠。

他喜欢听穷苦瞎子

靠在篱笆墙上,

把乌克兰深深怀念,

把歌轻轻地唱。

他爱这歌,真理之歌,

哥萨克的光荣!

去吧,孩子,他的指点

一定出于至诚。

在我那些不幸年头,

要不是他帮忙,

我早埋在深雪里了,

死在遥远异乡;

把我埋了,人家还说:

‘很好……少个废物……’

我也不知为了什么

要受一辈子苦。

可是这些都过去了,

但愿别再入梦!……

去吧,孩子!他肯救我,

定会接待你们,

我的老爹会把你们,

当作自己儿女。

你们在他那儿做过祷告,

就上乌克兰去!”

你好,我亲爱的老爹,

请在你的门旁,

祝福我的孩子上路,

上那遥远地方!

一八四一年四月七日于圣彼得堡

序曲[14]

波兰贵族有个时期

曾经趾高气扬;

跟鞑靼人、苏丹,

跟德国人、莫斯卡里[15]

也曾互相较量……

的确有过那个时期……

可已一去不返!

那时他们确是神气,

日夜作乐寻欢。

国王还受他们支配,

这些倒霉的人:

他们不比索贝斯基[16],

不比那斯蒂芬[17]。

当时那些可怜国王

默默统治国家,

贵族们在会上吵嚷,

旁人不敢说话,

大家看着那些国王[18]

离开波兰出走,

大家听着那些贵族

力竭声嘶地吼。

“不答应!不答应!”[19]

贵族同声喊嚷。

大地主们磨刀炼剑,

大量烧毁民房。

本来还会这样下去,

可在华沙城里,

波尼亚托夫斯基王[20]

正好这时登基。

他想暗暗制服贵族,

结果遭到失败!

他想弄回一点东西,

像母亲哄小孩。

他想打从贵族手里

收回“不答应”……

不料波兰闹了起来,

老爷他们怒喊:

“说老实话,你别做梦!

俄国人的奴才!”

普拉夫斯基和巴茨

号召贵族起来。

众贵族党[21]纷纷成立,

一下子就上百。

贵族党员四处散开,

散到沃伦、波兰,

散到摩尔达维亚跟立陶宛,

以及咱乌克兰;

他们散开,也忘记了

什么拯救自由,

却跟商人互相勾结,

共同掠夺抢偷。

他们到处胡作非为,

到处烧毁教堂……

海达马克于是祭刀,[22]

发动起义反抗。

亚烈马

“喂,亚烈马!聋啦,死懒鬼?

赶快给我把马牵来。

怎么,还不给我去提水,

拖鞋快去送给太太。

赶快打扫。赶快去劈柴。

火鸡跟鹅还不去喂!

快上牛栏。赶快上地窖。

快跑,懒鬼!……喂喂,你等一会儿!

干完活上奥里山纳[23]去一趟,

太太说的。还不快滚!”

亚烈马他掉头就奔。

酒馆老板一早就这样

折磨这个不幸的人。

这一切亚烈马默默地忍受着,

因为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他只要一展翅就能够上云霄,

因为他早有了丰满的羽毛。

于是乎他俯首听命……慈悲的上帝呀!

生活得再艰难,可活着是好;

谁不想看太阳在天上闪耀,

谁不想听大海奔腾和呼啸,

谁不想听丛林沙沙地喧闹啊,

谁不想听鸟儿婉转地鸣叫,

又有谁不想听姑娘们唱歌呢……

慈悲的上帝呀,能活着是好!

小孤儿亚烈马,你没亲也没故,

没兄弟,没姐妹,你伶仃孤苦!

你寄人篱下,受虐待,受欺侮,

可是你别咒人,怨命也全没有用处。

你干吗咒人呢?又试问谁知道:

对哪个该粗暴,对谁该温和?

他们的命运好,让他们去逍遥,

可孤儿要生存,就只好干活。

亚烈马有时候暗地里哭起来,

他哭泣倒不是为生活悲伤,

他只是想起了什么事,幻想得很甜蜜……

可又得去干活。要活嘛,就只能这样!

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个知心人,

有爹娘有高楼又算得什么?

亚烈马是一个阔气的小孤儿,

他哭泣,他欢笑,都有人陪着:

她有双黑眼睛,

闪亮着像星星;

她有双白的手,

抱着人真温柔;

她有颗燃烧着爱情的少女的心,

这颗心陪着他高兴和悲伤,

它又像黑夜里的圣灵,

降落到孤儿的头上。

这亚烈马,阔气孤儿,

情形就是如此。

过去我也曾经这样,

可姑娘们,

这是过去的事……

一切过去,一切消逝,

连踪影也不留。

可为什么一切消逝?

想起我就难受……

为什么都消逝,连踪影也不留?

哭一场,泄泄恨,也许会轻松。

一切被抢走了,可人们还不够:

“抢他的幸运吧,这对他没用:

你瞧他多富有……”

富有的是补丁,

再就是眼泪了,它永远流不停!

而幸运!幸运啊,上哪儿去找?

啊,幸运,回来吧,回到我小屋里,

哪怕是在梦中见一见……可无奈我没法睡着。

好心的人,务请原谅!

也许唱离了谱,

可是这种该死厄运,

试问谁不厌恶?

当我跟着小亚烈马,

在人世间流浪,

我们也许还能相遇,

也许……这很难讲!

苦难,诸位,说到苦难,

到处都会碰到。

正是这种厄运到时,

你就只好弯腰。

你就只好默默弯腰,

还要装出笑脸,

满腹心事不让人知,

不让人来解劝。

这种解劝……谁如果要,

就让他去梦到,

可不要让孤儿梦见,

不要,永远不要!

提起往事叫人心酸,

憋着却又难受。

一个字儿一滴眼泪,

流吧,让它去流;

眼泪,连太阳也晒它不干,

让它尽情流淌……

不是对着兄弟姐妹,

而是对着异乡无言的墙……

现在咱们回到酒店,

一直走到里面。

瞧吧,

那个酒店老板,

正在那里数钱。

他弯着腰,紧靠着床,

对着一盏油灯。

在床上的是个姑娘……

她呀,多么苦闷!……

她张开了雪白小手,

身上没盖东西……

像花丛中一朵红花,

她半裸着身体……

她躺在那羽毛床上,

觉得孤单苦闷,

独自一个自言自语,

谈心也没有人。

犹太姑娘生得白嫩,

生得实在美丽!

这是女儿,可她父亲

吝啬而且势利。

地面脏褥子上睡的是谁?

是老板娘海卡。

亚烈马呢?他正背着口袋,

一步一步,

在上奥里山纳。

贵族党员

“酒馆老板,开门,老混蛋!

趁没挨揍……快开门来!

瞧这混蛋,居然敢磨蹭!

咱们干脆把门撞开!”

“等等,就来!”

“你敢开玩笑?

叫你一命呜呼哀哉!”

“跟老爷们我敢开玩笑?

老天可怜,我在起来!”

他大声叫:“老爷!”低声说句:“这些猪!”

“上校大人,使劲撞门!”

门倒下来……哗啦一声响:

老板背上一道鞭痕。

“你好,肥猪,犹太老板!

你好,你这老狗!”

老板背上一鞭一鞭,

他忙缩起了头。

“别开玩笑,我的老爷!

请请,请屋里来!”

“再吃一鞭,两鞭,骗子!

请你不要见怪!

晚上好哇!你女儿呢?”

“死了,老爷大人。”

“撒谎,犹大!吃鞭子吧!”

鞭子又出了声。

“哎哟,我的好心老爷,

她早不在人世!”

“撒谎,骗子!”

“如果撒谎,

上帝罚我早死!”

“不是上帝,而是我们。

老鬼,你还不说!”

“活人干吗藏进坟墓?

撒谎让天罚我!……”

“哈哈哈哈!……见他的鬼,

经文可是满嘴。

画十字吧!”

“怎样画呀?

这个我可不会。”

“就是这样……”

贵族画了,

犹大马上就跟。

“好哇!好哇!犹大受洗!

真是旷古奇闻!

为了这事你该请客,

听见没有,老狗?

赶快请客!”

“就请就请!”

来人又叫又吼。

波兰老爷又叫又吼,

酒坛传遍席上。

他们信口胡乱地唱:

“波兰不会灭亡!”[24]

“老板,酒来!”

那个受过洗礼的人

从地窖到小屋,

不断走来走去斟酒,

老爷拼命催促:

“老板老板!拿蜂蜜来。”

老板失魂丧胆。

“琴呢,老狗?还不快弹!”

叫声震动酒馆。

“华尔兹跟马祖尔卡……

你给接连弹奏。”

老板低声嘟囔着说:

“倒是贵族派头!”

“好了,够了!现在唱吧!”

“天哪,我不会唱!”

“别叫天了,唱吧,狗头!”

“那唱……《甘娜》怎样?”

“甘娜姑娘真精灵,

腿儿瘸,年纪轻,

她又赌咒又发誓,

说她两腿有毛病;

叫她干活她不肯,

找男人却挺有劲:

悄悄儿走,

轻轻儿行,

穿过荆棘走丛林。”

“够了够了!这个不好:

这是异教[25]的歌。

换个别的!”

“那唱什么?……

等等,我就唱了……”

“在菲多尔老爷前,

老板拼命打着战,

对着他,也打战,

背着他,也打战,

在菲多尔老爷前。”

“好了,够了!赶快付钱!”

“老爷,您闹着玩?

付什么钱?”

“付听歌钱。

别装鬼脸,混蛋!

不开玩笑。快拿钱来!”

“您说我哪有钱?

请老爷们豁免了吧,

谢老爷的恩典。”

“撒谎,老狗!快说实话!

抽他,我的兄弟!”

于是鞭子噼啪地响,

又给老板施洗。

百般虐待,百般鞭打,

打得皮开肉绽……

“天哪,吃了我也没用!

我没一个铜板!

一个没有……哎哟!救命!”

“咱就救你的命!”

“我有话说,你们等等。”

“说吧,我们在听。

可别胡扯!胡扯没用,

保你一命归阴。”

“奥里山纳……”

“有你的钱?”

“我的!……上帝救命!

不不,我说……奥里山纳

住着异教邪门,

在每一间小屋里面,

住着三四家人。”

“这些人正是我们赶过去的,

还用你说出来!”

“不是说这……老爷饶命……

我让诸位发财……

那儿有座教堂……对对,

就在奥里山纳……

教会长老有个女儿,

叫做奥克珊娜!

上帝救命!她真漂亮!

而且长老有钱!

这钱虽然不是他的,

这个不用去管。”

“有钱就行,别的不管!

老板这话不假;

为了不要把路走错,

让他带路去吧。

快穿衣服!”

于是贵族

就上奥里山纳。

只有一个贵族大醉,

留在凳子底下,

他连站也站不起来,

嘴里叽里呱啦:

“我们活着,我们活着,

波兰不会灭亡。”[26]

教会长老

“整个林子里,

没有一丝风;

星星儿闪耀,

月儿照高空。

来吧心上人,

我在把你等;

哪怕不待久,

只待点把钟!

我的小小鸟,

请你往外瞧,

咱俩谈谈心,

咱俩聊一聊;

就在今夜晚,

我要上远方,

我的小小鸟,

请你往外望。

我的心上人,

我就在近旁,

咱俩谈谈心……

痛啊痛断肠!”

亚烈马在林中徘徊,

唱着歌儿等待;

可是他的奥克珊娜,

迟迟不见出来。

月亮发出耀眼寒光,

星星闪闪烁烁;

柳树照镜,在清泉上,

听着夜莺唱歌。

在河边的绣球花上,

夜莺婉转歌唱,

像是知道这哥萨克

在等他的姑娘。

亚烈马在谷地徘徊,

满腹心事重重……

“把我生得这样英俊,

到底有什么用?……

幸福啊,运气啊,我一样都没有。

青春呢,也像水白白地流掉。

我没依没靠的,就好比一根草,

而这草,风一吹就把它刮跑。

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愿理睬我。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孤儿。

就只有一个人,天底下只有她,

只有她一个人是知心,然而,

然而啊,就连她也不再理睬我!”

可怜人痛哭着,用袖子擦眼。

“再见了。这一去我或者得幸福,

或者在第聂伯河那边长眠……

我死了,可你呢,小心肝,不会哭,

也绝对看不到这一种情景:

看不到老鸦啄你曾经吻过的

我那双褐色的哥萨克眼睛!

快忘掉我的泪,忘掉我这孤儿,

连山盟和海誓全都给忘却!

我是个大老粗,我哪能配上你,

我哪能配得上长老的小姐!

你去爱别人吧……这就是我的命。

忘了我,小鸟儿,别自己苦恼。

你要是听人说我战死在异乡——

就请你为了我悄悄儿祷告。

哪怕别人都忘了我,

可你也要祷告!”

孤儿想着哭了起来,

把头低低垂倒。

他正啜泣……忽然:唰唰!……

他猛把头一抬:

奥克珊娜在树木间

像燕子般飞来。

他霎时间忘掉一切,

奔去把她拥抱……“心肝!”

两人欲说无语。

接着一个劲叫:“心肝!心肝!”

接着重又不语。

“够了,小鸟!”

“再抱一会儿,

蓝鹰!……再抱……一会儿……

掏去我的心吧!……再……抱……

哎呀,我多么累!”

“歇一会儿吧,我的星星!

你是从天而降!”

他把长袍铺开,而她,

笑着坐在袍上。

“你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坐下来把她紧抱。

“我的星星,我的心肝,

你刚才在哪儿照耀?”

“今天我的爸爸生病,

我要把他照料。

所以我就来得晚了……”

“你准把我忘掉?”

“天哪,你竟说出这话!”

她的眼泪盈眶。

“心肝别哭,我是说笑。”

“说笑!”

她又笑起来讲,

把头靠在他的身上,

好像睡着一样。

“你竟哭了,奥克珊娜,

就为一句玩笑。

再别哭了,瞧着我吧:

亚烈马和奥克珊娜(阿夫拉缅科 绘)

明天再看不到。

明天我要走上远方,

远哪,我的小鸟……

明天晚上在奇吉陵[27],

我将举起战刀。

这刀将要给我光荣,

将要给我黄金。

我要让你穿绸着缎,

像个高贵夫人。

我要让你坐在安乐椅上,

让我尽情欣赏……

活一天就欣赏一天……”

“你也许会把我遗忘?

你发了财,住在基辅,

往来尽是老爷,

你准忘了奥克珊娜,

去找贵族小姐!……”

“难道有人比你更美?”

“也许,我不知道。”

“你别触怒上帝,心肝:

谁有你的美貌!

像你这样美丽的人,

天下再找不到!”

“别胡扯了,快住口吧,

这也值得争吵?”

“这是实话,我的亲亲!”

两人重又抱紧,

有时夹上一言半语,

两人吻个不停。

两人吻啊吻个不停,

两人拼命拥抱;

一会儿对哭,一会儿盟誓,

简直没完没了。

亚烈马说他们婚后,

将要怎么样过。

他将来会获得黄金,

过到幸福生活。

海达马克在乌克兰,

将把鬼子杀光。

假使他不送掉性命,

将把大权执掌。

姑娘你们听着听着,

可能觉得厌恶。

“说哪儿话!”你们会说。

“不不,一点也不!”

可是万一你们父母知道

你们在读这书,

那么你们,小鸟儿们,

不免就要吃苦!

那时……可是想这干吗,

故事有趣得很!

咱们还是讲那青年,

讲那黑发的人。

他在水边垂柳下面,

拥抱着她,心中痛苦;

奥克珊娜像只鸽子,

亲他吻他,低语轻诉。

她垂着头,哭泣起来,

沉醉在爱河中:

“我的亲亲,我的幸福!

我的亲爱的鹰!

我的!……”

垂柳低下头来,

仔细听着她讲。

她讲什么!我不说了,

诸位黑发姑娘。

天都晚了,说这不好,

做梦都会见到。

让他们像见面时候那样,

悄悄分开的好。

让他们俩悄悄分开,

不让旁人看见。

这时男的热泪盈眶,

女的眼泪涟涟。

让他们俩走吧……也许,

他们还能重逢……

现在我们离开他们,

再说长老家中。

他家窗上灯火明亮。

里面怎么样了?

得看一看再跟你讲……

唉,还是不看为妙!

你还是不看好!要是你看见了,

管保你会痛心,为人类害羞。

贵族党党员们竟做出这种事,

亏他们还宣誓要捍卫自由。[28]

捍卫,呸!……生他们的母狗该挨揍,

养他们的时辰也应该被诅咒:

咒它们生下了这一群恶狗!

请看看恶狗们在长老的家中,

犯下的罪行啊,天底下少有。

炉火照得屋里亮堂堂。

那该死的老板像只狗

躲在角落,浑身发抖。

贵族党员对着长老嚷:

“还想活吗,你这老狗?

快说,钱在哪里?”

没回答。

他们就把长老捆上。

长老猛给推倒在地下,

可一句话也没答腔。

“刑还太轻!来炭来焦油!

浇吧!好了!怎么,冷啦?

给他加火烧吧!说不说?……

好哇,瞧他还像哑巴?

脾气真倔,老鬼!等着吧!……”

火炭撒进长老靴筒……

“给他在头顶上再钉钉!”

老头一下就送了命。

这种苦刑他可受不了,

于是灵魂戴罪离去!

“奥克珊娜,我的好女儿!……”

临死就说这么一句。[29]

鬼子呆若木鸡。

“怎么办?

人都死了!还怎么办?

反正现在一点没办法,

干脆烧掉教堂就算!”

“信仰上帝的人,救命啊!”

门外传来急叫声音。

波兰鬼子一惊:“这是谁?”

奥克珊娜冲了进来:

“杀人了!”

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强盗头子把手一扬!

其他鬼子转身都溜掉。

头子抓住晕倒了的姑娘……

你在哪儿?亚烈马呀,快回顾!

可他只管向前走着。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唱,

唱着纳利瓦伊科[30]战歌。

波兰鬼子走得没了影;

奥克珊娜竟被抢跑。

奥里山纳的狗汪汪叫,

叫了一阵,接着又沉寂:

人们入梦;月光照耀。

长老睡了……一时不会醒过来,

这位圣人将要长眠!

灯还亮着,接着它一闪:

灭了……像人死时咽口气,

屋里重又寂静一片。

奇吉陵的盛典[31]

盖特曼,盖特曼,请你们醒一醒,

请你们起来吧,看一看奇吉陵——

这一个由你们建造的、管辖过的城!

你们会伤心地哭起来,因为这废墟中,

再不见哥萨克昔日的光荣。

哥萨克曾云集在这个广场上,

闹嚷嚷,好比是红色的海洋,

盖特曼雄踞在高大的黑马上,

把权杖一挥呀,海洋就波荡……

海洋波荡,冲向草原,

冲向陡岸那里;

谁碰上了无不完蛋……

无不一败涂地……

可是这个何必再提?……

事情早已过去;

我说朋友,最好这样:

过去了就忘记……

回想又有什么意思,

徒然痛哭一场。

咱们就来看看这城,

现在到底怎样。

从树林后,从烟雾中,

一轮月亮升上;

这月亮像火般燃烧,

燃烧,但不发光。

它像知道它的光辉,

人们再不需要,

它像知道在乌克兰,

战火即将燃烧。

天色入暮,这奇吉陵,

黑得好像坟墓。

(今天夜里全乌克兰,

半星灯火全无,

这是马可维节[32]前夕,

人们在作祭刀准备。)

在广场上杳无人迹,

只有蝙蝠在飞;

只有牧场上空,

猫头鹰在悲鸣。

而人?……正在提亚斯明河[33]畔,

守候在密林中。

老的少的,富的贫的,

在黑暗中会集,

他们会集起来等着

一个空前节日。

在黑暗密林中,在绿色橡林里,

马靠着拴马桩,正在吃嫩草;

马都已准备好,马都已准备齐,

骑马的将是谁?往哪里奔跑?

骑马的将是谁?请看看山谷里!

他们正静静地埋伏着等待。

是海达马克,是那些大雄鹰,

听到了乌克兰的召唤飞来,

他们要来严惩波兰的贵族们,

他们要来讨还所欠的血债。

橡树林边,大车一辆辆,

全都装满铁的石斑鱼[34]—— 女皇送的丰盛礼品。

这位女皇实在会送礼,——

请放心吧,已故世的女皇绝不会

为了这话找到我们!

车辆之间站着许多人,

他们来自四面和八方——

从斯美拉,从奇吉陵;

有哥萨克平民,有校官,

集合起来干大事情。

那些官长慢慢踱着步,

披着一式黑的斗篷;

他们边走边谈,而眼睛,

瞟着奇吉陵这古城。

校官甲 老哥洛瓦台[35]真有两手。

校官乙 是个聪明人,坐在村子里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你再仔细瞧瞧,到处都是哥洛瓦台。他说:“自己做不完,留给儿子干。”

校官丙 儿子也是个机灵鬼!我昨天碰到热列兹尼亚克[36],他谈到老哥洛瓦台那些个话,真是去他的!他说:“他想当个哥萨克军营的阿塔曼;说不定还要当上盖特曼呢,要是……”

校官乙 那么冈塔[37]呢?热列兹尼亚克呢?她[38]亲自给冈塔……亲笔给他写信说:“要是……”

校官甲 等一等!好像钟声响了!

校官乙 不是,是大伙在吵嚷。

校官甲 吵嚷得叫波兰鬼子听到了才好。唉,这些个聪明老家伙!出花样吧,到头来把大犁做成了小钳子,干不了大事!用得上大麻包的地方就用不着小布袋。既然买了洋姜,那就只得吃下去,哪怕辣出眼泪来,辣得眼珠都脱出了眼眶,可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因为东西已经买了,不能让钱白白丢掉!要不然只顾左思右想,就搞不出名堂来;等到让波兰鬼子猜到,那就完了!那儿在开什么会?怎么还不打钟?该怎么管住这些人,让他们不吵不嚷呢?这可不是那么十个八个人,我的天,就算不是全乌克兰的人,也有整整一个斯美梁西纳[39]的人了。喏,听见吗?还唱歌呢。

校官丙 不错,是有人在唱歌;我去叫他们别唱。

校官甲 别去了!只要声音不太响,就由他们唱去吧。

校官乙 看来,是瓦拉赫[40]在唱!这老傻瓜憋不住了;光知道唱!

校官丙 唱可是唱得出色!回回听,回回不同。诸位老兄,咱们悄悄过去听听吧;钟声就要响了。

校官甲、乙 好!走吧!

校官丙 那么走!

〔校官们悄悄地站到一棵橡树后面。树下坐着一位盲歌手。他身边围满了扎波罗热哥萨克和海达马克。

歌手 (慢慢地、轻轻地唱起来)

哎呀,哎呀,瓦拉赫!

世上剩下没几个!

摩尔达维亚人到如今,

已经不再是主人。

那些什么什么公[41],

都去做了鞑靼人的叩头虫,

投靠土耳其的苏丹王,

锁链就此给戴上!

这且不提,别为往事再悲戚,

还是好好求上帝,

快跟我们哥萨克,

相友好来相联合;

记住年老波格丹,

那位伟大盖特曼。

你们要想做主人,

你们就得学我们,

跟着老爹马克辛[42],

举起战刀去斗争。

我们将要大狂欢,

拿鬼子们逗着玩;

我们将要玩通宵,

闹得地狱呵呵笑;

闹得大地也摇晃,

闹得漫天是火光……

大家好好乐一场!

扎波罗热哥萨克 大家好好乐一场!老头要是没撒谎,那唱得有道理。他要不是瓦拉赫,准是个出色的歌手!

歌手 我本不是瓦拉赫,不过在瓦拉几亚待过,大家就叫我瓦拉赫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扎波罗热哥萨克 嗯,那没什么。再给唱个吧。就唱马克辛老爹。

海达马克 别那么响,可别让校官他们听见了。

扎波罗热哥萨克 你们的校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生着耳朵,总是会听到的,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只有一个头儿,就是马克辛老爹;要让他听见,还会赏块钱呢。唱吧,老头儿,别听他的。

海达马克 话虽不错,老兄;这我也知道,不过老爷好见,二爷难当,太阳出来没刺眼,露珠反而刺眼睛。

扎波罗热哥萨克 胡扯!唱吧,老头儿,有什么唱什么,要不,没等到钟声响我们就睡着了。

大家 是啊,我们会睡着的,唱点什么吧。

歌手 (唱)

在苍穹下,在高空中,

飞着一只蓝鹰;

在森林中,在草地上,

走着老马克辛。

瞧啊,跟着那只蓝鹰,

是小雄鹰一群;

瞧哇,跟着老马克辛,

是些小伙子们。

他们都是小哥萨克,

老爹的好子弟。

这位慈父一有事情,

就跟他们策计。

他一跳舞大家都跳,

跳得地动山摇,

他一唱歌大家都唱,

唱得破涕为笑。

他喝白酒从不用碗,

捧起酒坛就喝,

碰到敌人举刀就砍,

从不放过一个。

这位就是咱们头领,

这蓝色的雄鹰!

碰到打仗,陷阵冲锋,

他就豁上性命。

他既没有一头牲口,

也没花园、房屋……

草原和海就是出路,

通向荣誉、财富。

波兰贵族,波兰恶狗,

要忏悔就赶快:

老马克辛带领海达马克,

正沿黑道[43]而来。

扎波罗热哥萨克 真不错!没说的,好极了:又好听又有意思。好,实在好!随便唱什么,总能唱得恰到好处!谢谢,谢谢。

海达马克 关于海达马克他唱些什么,我还有点弄不清。

扎波罗热哥萨克 你可真是笨!喏,他是这么唱的:让该死的波兰恶狗忏悔吧,马克辛老爹带领着海达马克,正沿着黑道来了,要来把这些波兰贵族宰了……

海达马克 还要把他们绞死,五马分尸!好,好得很!对,该这么办!不错,那块钱要不是昨天喝酒喝掉了,我准给他。真可惜!可是钱去了还能来。耐心点吧,恩人,明儿给。关于海达马克,再给唱两段吧。

歌手 我倒不贪图两个钱。只要你们爱听,我嗓子一天没坏就一天要唱;就算坏了,喝他一杯什么“活水”,又能唱了。听吧,可敬的爷儿们!

海达马克在绿色的

橡树林里过夜,

马匹拴在木桩旁边,

鞍具全都不卸。

波兰老爷、酒馆老板,

在酒馆里过夜,

大吃大喝,吃饱就睡,

而且……

大家 等一等!钟好像响了。听见吗?……又是一下……噢!……

“钟声响了,钟声响了!”

林中回声盘旋。

“快动身吧,祈祷去吧,

路上把歌儿唱完。”

海达马克蜂拥而出——

橡林轰轰地响;

海达马克扛起牛车,

一直扛到教堂。

老瓦拉赫跟在后面,

两腿一瘸一瘸。

“海达马克在绿色的

橡树林里过夜……”

老头边走边在低吟,

大伙对他叫嚷:

“老瓦拉赫,老瓦拉赫,

换点别的唱唱!”

他们扛着牛车跳舞,

老头立刻弹琴:

“哟好,哟好,跳得有劲!

跳吧,小伙子们!”

只见大伙跳啊跳啊,

跳得天旋地转。

歌手使劲弹他的琴,

嘴里又叫又喊:

“跳吧跳吧尽情跳!

小伙子把冈娜叫!

‘去玩玩吧,小冈娜,

我来把你亲一下;

咱们去把神父找,

去向上帝做祷告;

没有麦子没有稻,

咱们就去割点草。’

他结了婚可就苦,

孩子全都光屁股,

家里只剩四堵墙,

可是他还大声唱:

‘屋子里面丁丁丁,

门廊里面零零零,

老婆老婆快烤饼,

丁零丁零丁零丁!’”

“好啊好啊!再来一个!”

海达马克大叫着说。

“嗨嗨,跳舞跳得妙!

鬼子早把酒酿好,

咱们要摆酒席吃一顿,

招待招待波兰老爷们。

招待那些波兰大老爷,

招待那些波兰大小姐。

嗨嗨,跳舞跳得妙,

哥萨克把小姐叫:

‘小姐我的小亲亲!

小姐我的小命根!

不要害臊,给我你的小嫩手,

咱俩一起去走走;

让别人去做梦见苦恼,

可是咱们要欢笑!

可是咱们要欢笑,

咱们去把幸福找。

小姐我的小亲亲,

小姐我的小命根!’”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日也盼来夜也盼,

但愿来个年轻汉!

哪怕那个年轻汉,

就跟我在屋里走一转。

跟个老头在一起,

我可老大不愿意!

但愿……”

“喂喂!你们醒醒好不好!

瞧你们都疯成这样!

你呀,老狗,还是做祷告,

下流小调不要再唱!”

听阿塔曼一叫,大伙猛一看:

原来到了教堂前面。

僧侣正在念经,神父抡着香炉洒圣水;

大伙马上噤若寒蝉。

神父行走在那些牛车之间,

迈着很庄严的步伐,

后面跟着神幡一面面,

好像在给圣饼净化。

“大家快祈祷吧,弟兄们,”

副主教[44]号召众人,

“我们那些先烈在捍卫

这座奇吉陵的大门。

你们定要守卫乌克兰,

保护你们这位母亲,

不让她受敌人的凌辱,

在刽子手刀下呻吟。

从柯纳雪维奇[45]到如今,

战火不熄,人民遭殃,

受的折磨不知有多少:

关进监狱,流放他乡……

哥萨克孩子在坏人中长大,

而乌克兰的美女啊!……

受尽波兰鬼子的凌辱,

辫子日渐稀疏;

她们那褐色的大眼睛

已经愁得失去光彩;

哥萨克却不去救她们,

恬不知耻,做人奴才……

可悲呀!祈祷吧,孩子们!

眼看在乌克兰地方,

波兰人要严刑审我们,

血将流得像海一样。

我们怀念过去那些盖特曼,

怀念波格丹和奥斯特兰尼察[46]。

哪儿埋着他们圣洁的骨灰,

他们的坟在哪儿啊?

那光荣的纳里伐柯的坟?

谁曾恸哭,在他坟前?

敌人却亵渎地把先烈们的骨灰,[47]

撒在荒凉草原上面。

先人受尽侮辱,不能再复生。

波兰贵族何等快活:

因为波艮不能再用他们的尸体,

去堵塞那英古尔河!

波格丹早死了,现在还有谁

能够把罗西河跟黄水河染红!

瞧吧,瞧柯尔孙这古城,

申诉无门,何等悲痛。

阿利塔河在哭:‘活不下去啦!

我要干了……塔拉斯在哪里?’

没有回音……后辈不像先辈们![48]

你们别哭,诸位兄弟:

米哈伊尔[49]以及所有的忠魂,

都跟咱们站在一起,

严惩敌人的时辰已到,

快祈祷吧,诸位兄弟!”

哥萨克们一起做祷告,

虔诚得像孩子一样。

他们并不悲伤,没有想到死……

万一死了,白巾挂在坟上![50]

十字架上披白巾,

这是幸福,这是光荣!

……

这时副主教又号召说:

“大家去给敌人送终!

举起战刀!给刀洗礼吧!”

一时警钟叮叮咚咚。

“给刀洗礼!”叫声震天响,

心也仿佛停止跳动。

给刀洗礼!给刀洗礼呀!

波兰鬼子就要灭亡!

霎时之间整个乌克兰,

就闪起了剑影刀光。[51]

第三次鸡啼[52]

波兰贵族最后这一天,

还在折磨咱乌克兰;

这是乌克兰和奇吉陵

最后一天受苦受难。

咱们乌克兰的大节日——

马可维节已经过掉……

如今那些商人和贵族

烈酒饮足,鲜血喝饱,

他们拼命咒骂异教徒,

因为再没什么可进腰包。

海达马克却在静静等待着,

等待坏蛋上床睡觉。

他们躺下就将起不来,

这点他们哪能料到。

波兰鬼子已经在打呼,

商人深夜还在数钱。

他们在黑夜中偷着数,

因为害怕有人看见,

接着他们躺在金子上,

肮脏的梦做得香甜。

让他们去睡吧……让他们去长眠!

而这时,月亮正飘游在太空中,

观望天,观望星,观望海,观望着大地,

它看到人间的幸福和痛苦,

到早晨把这些去禀告上帝。

月亮在照耀着整个乌克兰,

照耀着……可是你,月亮啊,在天上

有没有看到那小孤女,那奥克珊娜?

她如今在哪儿受着苦受着难,

这一切她爱人亚烈马都知道了吗?

这些等以后再说,我暂且不讲她,

我如今换支歌唱给你们听。

我不唱姑娘,

我唱的是苦痛,哥萨克的不幸。

听着吧,以后把这支歌传下去给儿子,

让儿子再传给他们的儿孙:

哥萨克受尽了波兰人的欺凌,

现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乌克兰不知平静,

一直动荡不休。

大草原上血如泉涌,

像河水般奔流。

流啊流啊,后来干了。

田野重新发绿。

于是地下祖先长眠,

地上墓冢苍郁。

墓冢高耸,有什么用,

谁还怀念古人?

没有人到坟前恸哭,

谁又前来祭坟!

古墓上面只有微风,

静悄悄地吹拂,

只有露珠轻轻洒落,

像为先人流泪。

只有太阳每天升起,

把他们烤暖和;

而他们的那些儿孙

在给老爷收割!

儿孙虽多,可谁能够

指出冈塔的坟?

有谁知道哪里葬着

这位正直的人?

有谁知道那位好汉,热列兹尼亚克,

他长眠在哪里?

真痛心啊!刽子手在称王,

先人却被忘记。

乌克兰不知平静,

一直动荡不休,

大草原上血如泉涌,

像河水般奔流。

战火日日夜夜不停,

大地辗转呻吟;

那场面是惊心动魄,但一回想,

却又令人神往!

月亮啊!请你从高空中落下来,

快躲到山背后,别照着这世界;

尽管你看见过血流成海洋,

像罗西河、阿利塔河、塞纳河[53]那样,

可今夜却不同!你一定会害怕。

亲爱的朋友啊,你赶快躲开吧!

躲开吧,月亮啊,免得你吃苦,

到老来还哭。

天上那苍白的月亮,

正愁闷地照着;

这时顺着第聂伯河,

一个哥萨克在走着。

他又忧伤,他又痛苦,

脚都提不起来。

莫非姑娘嫌他穷吗,

再也不把他爱?

不不,姑娘可是爱他,

补丁全不在乎,

这黑眉汉如果不死,

将来一定致富。

那他为何如此苦恼,

像要大哭失声?

显然是在他的心中,

感觉到了不幸。

这种不幸感觉到了,

却又没法说出……

这时周围鸦雀无声,

好像没有生物。

现在还没听见鸡啼,

也没听见狗叫,

只有远处树林子里,

狼在凄凉叫嗥。

亚烈马朝前走着,

不上奥里山纳,

他是去找万恶鬼子,

不是奥克珊娜。

在他去的契尔卡塞,

鸡快第三次叫。

走着走着……他一回脸:

第聂伯河波浪滔滔……

“啊,我的第聂伯河,你宽阔而汹涌,

哥萨克的鲜血,你流走多少!

血至今还在流,连海洋都染红!

而你呢,还没有喝饱;

可今夜你将要喝个足,喝个醉:

烈火将烧遍这乌克兰大地;

贵族的肮脏血将像水一般流,

而我们哥萨克却将要兴起;

穿上了华服的盖特曼将复生;

苦尽甘来;哥萨克即将高唱:

‘把敌人消灭光!’仁慈的上帝啊,

乌克兰草原上,权标将重放出光芒!”

那衣衫褴褛的亚烈马,一边走一边想,

拿着把受过了洗礼的战刀。

那第聂伯河啊,蓝蓝的,没有边,

掀起来的波浪,像山一般高;

它在芦苇丛中狂啸,

压弯河边柳条;

闪电划破天上乌云,

雷声震耳怒号。

而亚烈马只管走着,

什么都没看到;

过去的事涌上心头,

使他时喜时恼:

“我只要有奥克珊娜,

穿破衣也高兴。

可是……可是我会怎样?

送命也说不定!”

这时传来几声鸡啼,

来自谷地那头!

“啊!契尔卡塞!我的上帝,

可别减我的寿!”

血宴

钟声到处叮叮当当,

响遍全乌克兰。

“起来打倒波兰贵族!”

海达马克高喊。

“消灭他们!我们狂欢!

我们烤热天空!”

斯梅梁辛纳在燃烧,

天像鲜血般红。

至于美德维杰夫卡,

早已烟火弥漫。

斯美拉也在烧;而斯梅梁辛纳——

血像河水一般。

还有柯尔孙城、康涅夫城[54]、

契尔卡塞跟奇吉陵;

火焰顺着黑道蔓延,

血直流到沃伦。

这时冈塔在波列西,

正在举行盛宴。

热列兹尼亚克在斯梅梁辛纳,

正在铸刀炼剑。

亚烈马到契尔卡塞,

那儿也在试刀。

“小伙子们,消灭敌人,

杀吧,对,杀得好!”

热列兹尼亚克老爹

在市场上呐喊。

周围像是地狱;在地狱中,

海达马克狂欢。

亚烈马见鬼子就杀,

两个三个一刀。

“一刀还算便宜他们!

小子,你杀得好!

杀吧,你将当上大尉,

或者升上天堂!

狠狠杀吧,众位弟兄,

把敌人都杀光!”

大家听了分头奔向

地窖、粮仓、阁楼,

他们看见敌人——就杀,

看见东西——拿走。

“好了好了,你们累了,

先歇一歇再干!”

这时街道和市场上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杀得不够!没杀死的都得杀死,

不让恶狗再起!”

接着那些海达马克

在市场上会集。

热列兹尼亚克叫住

走着的亚烈马:

“喂喂,小子,你走过来!

我不吓人,别怕。”

亚烈马恭敬地脱下帽子,

答道:“我不害怕!”

“你打哪来?是什么人?”

“来自奥里山纳。”

“这是不是那个村庄,

那儿长老被杀?”

“哪个长老?你说哪儿?”

“就是奥里山纳。

连他女儿也抢走了……”

“女儿……奥里山纳?”

“长老的女儿,你知道吧?”

“我的奥克珊娜!”

亚烈马才叫出一声,

就默默地倒下。

“唉!……真可怜!喂,米可拉,

你来帮一帮他!”

亚烈马一醒来就说:“老爹,兄弟!

怎么我没百条胳臂?

给我刀吧,给我力量,

我要惩罚恶鬼!

我定要叫地狱失色,

要叫地狱发抖!”

“好啊,为了神圣事业,

小子,刀当然有。

你跟我们到雷香卡[55],

咱们一起炼刀!”

“带我去吧,我的老爹,

我要跟着你跑!

我要跟着你老人家,

直到海角天涯,

我跟着你,阿塔曼呀,

到地狱都不怕!……

可是你看能否找到……

找到奥克珊娜?”

“也许能够。你叫什么?”

“我吗,叫亚烈马。”

“那你的爹又是谁呢?”

“我可没爹没娘!”

“没爹没娘?好,米可拉,

你把他给记上,

就让他叫……叫什么呢?……

叫做‘光棍’怎样?

就‘光棍’吧!”

“这不大好!”

“那么,叫‘不幸’呢?”

“也不怎样。”

“那等一等,

就叫……‘流浪儿’吧!”

名字写好。

“走,‘流浪儿’,

咱们一起出发。

你会找到幸福……或许……

众位弟兄,上马!”

有人打从马车队里,

给亚烈马把马牵来。

他笑了笑,可是接着,

重又拭抹眼泪。

大队人马动身出城,

契尔卡塞烈火熊熊……

“都齐了吗?”

“齐了,老爹!”

“走吧!”

队伍于是出动。

沿着第聂伯河右岸,

大队人马在走。

瞎眼歌手老瓦拉赫

慢慢跟在后头。

他骑着匹瘦马走着,

一边放声歌唱:

“海达马克!海达马克!

马克辛在游逛。”

他们行进……契尔卡塞

却在后面燃烧。

管它!谁也不回头看,

大骂鬼子,大声欢笑。

有人在听歌手唱歌,

有人互相笑逗,

热列兹尼亚克在最前面,

听着,却不开口。

他很警惕,默默走着,

嘴里叼个烟斗。

亚烈马在后面跟着,

低低垂下了头。

苍郁的松林、高陡的山峰、

天空、星星、人群、

波浪滔滔的第聂伯河,

还有幸和不幸——

所有一切都过去了!

而亚烈马,就像什么也没看见。

他痛苦得肝肠欲裂,

眼泪却没一点。

他没眼泪;他的眼泪

早被毒蛇喝干,

毒蛇压在他的胸头,

盘踞在他心间。

“哎呀眼泪,我的眼泪!

你能洗去痛苦;

洗去它吧……我是多难受啊!……

可是没有用处:

不管蔚蓝大海、第聂伯河,

全都洗它不掉。

难道我在一生当中

就将这样苦恼?

奥克珊娜!你在哪儿?

请你看我一眼!

看一眼吧,我唯一的亲人。

难道你已远离人间?

你说不定正在受苦,

诅咒该死的命,

或者在鬼子的枷锁底下,

正在婉转呻吟。

说不定你想起了我,

想起奥里山纳,

你叫唤说:‘我的亲人,

抱抱奥克珊娜!

抱得紧点,我的小鹰!

把什么都忘掉。

任凭鬼子耀武扬威,

我们可听不到!……’

狂风打从里曼吹来,

把白杨树吹倒,

噩运向这姑娘扑来,

使她饱受煎熬。

她一定在伤心,焦急……

她忘记了……哎呀……

也许她已成了太太;

而波兰人……天哪!

哪怕叫我掉进地狱,

天雷轰我头顶,

给我海样深的罪受,

也别这样绞我的心:

即使我的心是石头做的,

它也会碎会炸!

我的幸福!我的心肝!

我的奥克珊娜!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到底躲在哪里?”

亚烈马他兀自想着,

忽然泪下如雨!

热列兹尼亚克这时

向大伙下命令:

“马已经累,得喂一喂,

天也已经黎明,

进林子吧!”

大伙一下,

静静地进了森林。

古巴里夫希纳

太阳升起;在乌克兰

到处燃烧冒烟,

还活着的波兰贵族

关在家里打战。

所有村子都是绞架,

大官挂满架上,

对付小官若用绳子

那就太划不上。

大街小巷野狗乱窜,

到处乌鸦乱飞,

啃吃贵族,啄出眼珠,

谁也不加理会。

村里剩下小孩和狗,

大人没有一个,

连女人也拿起炉叉,

参加海达马克。

全乌克兰就是这样!

比地狱还可怕……

人们到底为了什么

这样互相厮杀?

老少如能和睦相处,

你说该有多好?

可是不行,他们不肯,

定要分道扬镳!

他们要血——弟兄的血,

因为他们忌妒,

他们垂涎弟兄们的牲口、布帛、

和敞亮的房屋。

“杀掉兄弟!烧掉房子!”

他们说干就干。

人杀死了,房屋烧了,

留下孤儿受难。

孤儿在血泪中成长,

如今终于长大;

双手挣脱桎梏,拿起了刀,

要以牙来还牙!

斯拉夫人的手,浸在弟兄们的血中,

想着叫人难过。

都是天主教的教士、耶稣会的教徒——

他们犯的过错![56]

海达马克驰过山谷,

驰过森林草原。

“流浪儿”他热泪盈眶,

跟在人马后面。

过了伏罗诺夫卡和威波夫卡[57],

来到奥里山纳。

亚烈马想:“是不是去打听一下

我的奥克珊娜?

不不,不要让人知道

我送命是为啥。”

这时海达马克蹄声嗒嗒,

又离开了奥里山纳。

“流浪儿”碰见个小孩就问:

“长老给人杀了?”

“叔叔,不是,爸爸说过:

他是被烧死的。

他的女儿奥克珊娜

也给鬼子抢走。

昨天大家才把长老,

埋到坟墓里头。”

亚烈马没听完,就把马缰一甩:

“马呀,你赶快跑!

昨天趁我还不知道,

死了该有多好!

可我今天即便死了,

也要起来雪冤。

奥克珊娜,你在哪儿?

啊,我的心肝!”

接着他就静了下来,

放马缓缓地走。

孤儿这时万分难过,

痛苦又上心头。

他在一个古村外面,

追上他的弟兄。

酒馆粮仓成了灰烬,

老板没了影踪。

亚烈马就触景生情,

他不由得苦笑。

两天以前他在这儿,

还向老板弯腰,

而今天呢……一切尽成陈迹:

想起往事心中抑郁。

这时海达马克拐弯,

离开大道走去。

他们追上一个孩子,

衣服又破又脏,

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肩上搭个布囊。

“喂,要饭的!你等一下!”

“你说哪个要饭!

我是海达马克。”

“瞧你衣服破破烂烂!”

“你打哪来?”

“基里洛夫卡村[58]。”

“布吉夏村[59]你可知道?”

“当然!”

“还有村旁的湖?”

“那边就是,请瞧!

谷地旁边就是那湖,

这路可以通到。”

“今天见过波兰人吗?”

“一个也没见着;

昨儿他们可是真多,

而且可恶得很,

不让我们祝福花环,[60]

我们就揍他们!

我和爸爸举起了刀,

跟鬼子们拼命;

我的妈妈本也要干,

就可惜她生病……”

“好哇,小子,给你一个金币留念。

可别丢了,孩子!”

孩子接过了钱瞧瞧:

“谢谢您的金币!”

“走吧,兄弟,喂,‘流浪儿’,你跟着我!

现在大家不许出声!

谷地上面有一个湖,

山脚有片树丛。

树丛里面有笔官产,

一到就先包围,

也许他们留下了人,

把这笔钱守卫。”

大伙来到那个林子,

把它团团围好。

一看——连人影也没有……

“嘿嘿,可真乖巧!

弟兄们呀,抬头看吧,

树上多好的梨!

快把它们打下来吧!

快,快,用点力气!”

贵族党员像些烂梨,

纷纷往地下落。

为了不让他们再去作恶,

他们全被结果。

洞穴找到,财宝收拢,

鬼子口袋搜过,

于是动身上雷香卡,

去杀那些恶魔。

雷香卡的盛宴

傍晚时候,在雷香卡

满天亮光闪闪:

热列兹尼亚克跟冈塔

呼呼吸着烟管。

他们吸得那么凶猛,火光熊熊,

连地狱也颤动!

波兰贵族和老板们

把条吉基奇河[61]染红。

河旁边的房子、篷帐,

全都变成灰烬;

波兰鬼子不分贵贱,

都逃不出厄运。

热列兹尼亚克跟冈塔

在市场上高呼:

“大家惩办波兰贵族,

让他们后悔当初!”

大伙听了马上动手。

鬼子啼哭号叫:

有的呻吟;有的哀求;

有的喃喃祈祷;

有的对着死去弟兄

诉说自己罪愆。

可是不能饶恕敌人,

血债必须偿还。

见到贵族、老板就杀,

管他年轻貌美,

杀得他们一个不剩,

污血流到河内。

不论驼背、瞎子、男女、老少,

一个也没漏掉。

这样一场严厉报复,

谁也逃避不了。

被杀死的敌人尸体,

堆得像山一样。

这时烈火熊熊地烧,

烧得越来越旺。

熊熊火焰旋转翻腾,

一直冲上云霄。

那“流浪儿”大声怒叫:

“鬼子一个别饶!”

他像发疯,到处乱砍,

死人也砍一刀。

“给我鬼子,给我老板,

我杀得还太少!

快让脏狗们的污血

像海一般流吧!……

血海也洗不清深仇……

我的奥克珊娜!

你在哪儿?”他狂叫着,

一面杀进火海。

这时海达马克在市场上,

正把筵席安排。

能找到的酒菜佳肴,

全都一一端上,

他们准备趁着天明,

好好乐他一场!

他们欢宴,而周围像地狱,

烈火熊熊。

贵族们的焦黑尸体

在木柱上晃动。

接着木柱也烧起来,

带着尸体倒下。

“众位弟兄,大家喝吧!

大家喝吧,斟吧!

这类老爷,我们也许还会碰到,

我们也许,还会痛饮一场!”

热列兹尼亚克举起酒杯,

把它一饮而光。

“为了这些该死的人,

和该死的尸体,

再干一杯!干吧,孩子!

干吧,冈塔兄弟!”

“干吧,干吧,我的朋友,

咱俩一起作乐。

瓦拉赫呢?喂,老人家,

快给我们唱歌!

别唱祖先,唱唱我们

怎样惩办贵族;

别唱苦痛,因为我们

从不知道痛苦。

唱个有趣的吧,老头,

唱得大地震荡!

你就唱唱那小孤孀,

唱她多么悲伤。”

(歌手弹琴歌唱)

“从村头到村尾,

到处跳舞到处唱,

我卖掉了蛋和鸡,

新的鞋子买一双。

从村尾,到村头,

我把舞儿跳个够。

没公牛,没母牛,

我的家里空溜溜。

我把我的小屋子,

干脆卖给别人住。

我在板墙那后面,

搭上一个小帐幕;

我开了张做生意,

卖卖蜜糖和白酒,

我又跳舞又作乐,

只交年轻的朋友!

喂喂,我的孩子们,

喂喂,我的好心肝,

你们不要再悲伤,

瞧我跳舞跳得欢!

我要去把雇工当,

送孩子们进学校,

我要穿上红绣鞋,

踏穿新鞋把舞跳!”

“好哇好哇!来个舞曲!

给腿加一加油!”

大伙跳起矮子舞来,

瞎子弹琴伴奏。

大地旋转。“来吧,冈塔!”

“马克辛兄弟,快来!

趁还活着,我的弟兄,

好好跳个痛快!”

“我说我的好姑娘,

别看我穿破衣裳,

我爹把我生得好,

我们长相全一样。”

“好哇,兄弟,唱得真好!”

“给马克辛让道!”

“等等,等等……”

“要依我的老脾气,

我爱哪个都不拘:

哪怕神父他们的小姐,

哪怕庄稼汉的好闺女。”

大家欢笑,可“流浪儿”

依旧眉头皱紧。

他坐在那长桌边上,

哭得十分伤心。

他的衣着虽然华丽,

却哭得像娃娃!

金子荣誉他都有了,

就少奥克珊娜;

有福没人跟他同享,

有歌没人同唱,

他就孤零零的一个,

在人世间流浪!

可是叫他怎能想到:

他的那位姑娘

就在吉基奇河对岸,

在波兰人手上?

就是这些波兰贵族

害死她的父亲。

如今恶兽躲在墙后,

偷听弟兄呻吟!

你们这些恶兽,恶兽!

末日就要临头!

这个时候,奥克珊娜

正在望着窗口。

她窥望着雷香卡的大火:

“亚烈马在什么地方?”

奥克珊娜怎能知道,

他就在她近旁!

其实他就在雷香卡,

破衣已经脱掉,

身上穿着一件红袍,

正在伤心想道:

“奥克珊娜,她在哪儿?

在哭?在受磨难?”

有一个人沿沟爬来,

哥萨克的打扮。

“流浪儿”忙站起身来:

“快说,你是哪个?”

“我是老冈塔的信使,

他在寻欢,我在等着……”

“你是恶狗,你是老板!

你再不用等了!”

“上帝保佑,我是老板?

我是海达马克!

我有戈比[62]……瞧证据吧!……

这个你总知道!”

“知道!”

亚烈马从靴筒里面,

拔出他的快刀。

“快承认吧,狡猾的狗,

这是不是你干的:

带喝醉的波兰鬼子,

找那长老去了?

认识你的老雇工吧?

我,是亚烈马。

奥克珊娜现在哪儿,

恶鬼,你快说吧!”

他晃晃刀。

“上帝保佑!……

她在老爷那里……

如今她在帐篷里面,

浑身金银首饰……”

“……快去救她!你要不去,

我马上就把你……”

“就去就去……亚烈马呀,

你的性子真急!

我马上去救她出来:

有钱样样好办。

见着波兰贵族,我说:

用巴茨[63]来交换……”

“好吧!我知道。你赶快走!”

“就走,就走,就走!

您不妨去跟那冈塔

玩一两个钟头……

可是把她领到哪儿?”

“到列别金[64],懂吗?”

“懂懂!”

接着那“流浪儿”

就去找那冈塔。

热列兹尼亚克把琴

拿到自己手里:

“让我弹吧,瞎子歌手,

你跳一个舞去。”

于是瞎子在市场上,

张开腿来就跳。

他把草鞋一伸一伸,

一边嘴里唱道:

跳哥巴克舞(格卢休克 绘)

“菜园里有防风草,防风草;

我对你呀好不好,好不好?

我是不是把你爱,把你爱?

新鞋可曾给你买,给你买?

买买,新鞋给你买一双,

送给你这黑眉毛的好姑娘。

啊,宝贝,我要常上你家来,

啊,宝贝,我要发狂把你爱。”

“喂喂,跳哇,哥巴克[65]!

她爱上个哥萨克,

这哥萨克年岁大,

头发白,满脸麻,

咱们的人儿命不好!

命啊,你跟痛苦打交道,

老头,你快去打水,

我上酒馆喝一杯。

喝了一杯又一杯,

喝两杯好成双对,

喝了三杯喝四杯,

五杯六杯进了嘴。

再喝可是喝不了,

她就出来把舞跳。

一只麻雀后面跟,

把手拍,把脚顿,

把脚顿,把手拍……

麻雀麻雀真不赖!

麻脸老头把她叫,

可她做个骂人手势给他瞧:

你这老鬼娶老婆,

不能让她肚子饿!

一群孩子还得养,

得穿鞋子穿衣裳。

我要挣钱来养家,

老头你别造孽吧,

快到灶后把嘴闭,

躺在炕上别出气。”

“我的年纪轻,日子过得欢,

我把新围裙,挂在窗上面。

哪个走过都停下,

点点头来眼眨眨。

我一边在缝绸衫,

一边在往窗外看:

‘叫声谢明和伊万,

快回去把袍子穿,

咱们一起去逛逛,

一起坐下把歌唱。’”

“抱卵鸡给赶进大木桶,

小鸡雏给赶到竹篓中!……[66]

…………

…………

咿……咕!

老爹拿起马颈箍,

老娘拿起马肚带,

女儿就把缰绳扎起来。”

“唱够了吗?”

“还唱还唱!

脚说不出地痒!”

“喂喂,快倒克瓦水,

钵里加进碎面包:

两老夫妻开口笑,

面包渣汤做得呱呱叫。

喂喂,快倒克瓦水,

快把香芹切切碎:

…………

…………

喂喂,快倒克瓦水,

快把辣根切切碎:

…………

…………

喂喂,快快把水倒,把水倒!

快快去把浅滩找,浅滩找……”

“停下,停下!”冈塔叫道。

“弟兄们都停下!

天已经晚……可雷巴呢?

怎么还没见他?

把他找到就吊起来,

这狗养的杂种!

哥萨克的灯碗快灭,

走吧,众位弟兄!”

“流浪儿”忙叫阿塔曼:

“咱们再玩一下!

你看市场在火光中,

多么明亮,多么平滑!

再跳一会!歌手,弹琴!”

“不不,现在别跳!

快准备火、柏油、麻屑!

赶快拖出大炮;

炮口全都瞄准对岸!

去吧,这是正经!”

海达马克高呼:“好哇!

老爹,我们遵命!”

他们向着河坝拥去,

又是呐喊,又是歌唱。

“流浪儿”忙喊道:“等等!……

老爹!可别叫我遭殃!

先别开炮:那儿待着

我那奥克珊娜!

等一会吧,我的老爹!

让我跑去救她!”

“得了!……热列兹尼亚克,

赶快下令开炮!

让她跟着鬼子上天……

你换一个相好,

我的蓝鹰……”

可转瞬间,

“流浪儿”已不见。

轰隆——古堡连同鬼子

一起飞上了天。

只见一片火光熊熊,

一派地狱情景……

“‘流浪儿’呢?”老爹大叫。

可他没了踪影。

正当那些海达马克

马上就要开炮,

亚烈马和雷巴两人

悄悄来到古堡。

他们走进地窖一看,

奥克珊娜快要不行,

亚烈马忙抱住了她,

飞马上列别金……

列别金女修道院

“我是奥里山纳的人,

已经没有父母……

鬼子杀死我的父亲,

而把我呢,姑姑……

把我抢走……我的亲人!

连想想都可怕!

关于我的遭遇,好心的姑姑啊,

你就不问也罢。

我又祈祷,我又流泪,

我的心已破碎,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

万念都已成灰……

唉,如果我能知道

跟他还会见面,

那受的苦即使加倍,

我也心甘情愿!

原谅我吧,我的姑姑!

也许这是我错:

上帝为了我那份爱,

所以加罪于我。

可我是爱那高身材,

那双棕色眼睛,

我是全心全意爱他,

宁愿不要性命。

我做祷告不为自己,

也不为了老父,

不不,姑姑,是为了他,

为了他的幸福。

我准备着承受一切,

上帝,惩罚我吧!

说来可怕:

我曾想要自杀。

要不为他……那说不定,

我已不在人世。

啊,我是多么痛苦!我心里想:

‘我的仁慈上帝!

他是孤儿,要不是我,

谁会把他抚爱?

碰到他有什么好歹,

谁会对他关怀?

谁会像我那样把他

紧紧抱在怀里?

谁会对这穷苦孤儿,

说句好言好语?’

姑姑,我就这样想着,

心中不由微笑:

‘我自个儿也是孤女,

完全无依无靠。

在世界上就他一个,

就他一个爱我;

他要听说我已自尽,

一定也不能活。’

我就这样祈祷,想着,

把他苦苦等待:

可我结果还是孤单一个,

他到如今不来……”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

修女也觉难过……

“现在我在哪里,姑姑,

请你快告诉我!”

“在列别金修道院里!

别动:你受了伤。”

“在修道院!有几天了?”

“第三天了,姑娘。”

“第三天了?……等等……记得……

对岸连天战火……

酒馆老板……麦达诺夫卡村[67]……

那叫‘流浪儿’的……”

“他的真名叫亚烈马,

是他把你送来……”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现在我全明白!……”

“他答应说过一礼拜

再到这儿接你。”

“过一礼拜!过一礼拜!

我心中的石头落地!

姑姑,我的一切苦难

如今一去不返!

那‘流浪儿’,亚烈马呀!……

闻名全乌克兰。

我看到了村子燃烧,

我也亲眼看见:

一提‘流浪儿’这名字,

鬼子马上打战。

这些刽子手都知道

他是怎么个人,

也知道他从哪里来,

干吗严惩他们!……

他来找我,终于找到,

这只蓝翅膀的雄鹰!

快飞来吧,我的雄鹰,

我的亲爱的人!

啊,人世多么美好,

生活变得多甜!

姑姑,你说一礼拜?

那么还有三天。

哎呀!多么长的时间!……

‘妈妈,你把炭火拨拨拢,

把女儿啊疼一疼……’[68]

啊,人世多么美好,

你说呢,姑姑?”

“看到你高兴啊,小鸟,

我也觉得幸福。”

“那为什么你不唱歌?”

“我唱歌的岁数已过……”

这时响起晚祷钟声,

修女离开了她,

一面祷告,一面走到教堂里去,

屋里剩下奥克珊娜。

三天以后,修道院里,

歌声悠然响起,

亚烈马和奥克珊娜

清早举行婚礼。

可亚烈马遵守时间,

当晚就赶回去,

为了不让头领生气,

他丢下了爱妻。

他要去把波兰鬼子

送往天国里面,

跟着热列兹尼亚克,

在乌曼[69]摆血宴。

奥克珊娜重新等待,

等她丈夫回转,

带她离开这修道院,

建立幸福家园。

不要发愁,而要信赖,

要虔诚地祷告。

可我趁着这个时候,

上乌曼去瞧瞧。

冈塔在乌曼

海达马克上乌曼时曾经这样夸口:

“我们弟兄用啥包脚,要用上好的绸!”

时光飞逝,夏天过完了,[70]

乌克兰还烈火熊熊;

多少村子孤儿在痛哭:

他们父亲不知所终。

树叶发黄,太阳在沉睡,

橡林上空飘着乌云;

人声沉寂;村里狼群在漫游,

到处觅食,东找西寻。

波兰贵族尸首遍郊野,

正好喂饱那些灰狼,

它们啃下来的人骨头,

雪还没有盖上……

被惩罚的刽子手们,

连雪也不愿遮掩。

鬼子冻僵,而哥萨克

在大火中烤暖。

春天唤醒白雪底下

沉睡着的黑泥,

用报春花和长春花

点缀整个大地;

云雀在广阔的田野上空,

夜莺在橡林中,

迎接醒过来的大地,

发出婉转歌声……

真是天堂!可是谁的?

人类的吗?人呢?

简直叫人不愿去看,

一看就觉罪过。

一切得用血来染红,

得用大火照耀;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

一切就会变好……

人哪,你们需要什么?

你们要到哪天,请问,

方才爱这世上一切?

人哪,真是奇怪得很!

春天没有终止流血,

消除人间仇恨。

看着沉痛,令人忆起

特洛伊[71]的旧闻……

话说那些海达马克

一路杀敌、浪游,

所过之处大地燃烧,

鲜血像河般流。

老马克辛在乌克兰,

收了义子一名,

小亚烈马虽非亲生,

然而胜过亲生。

老马克辛又杀又砍,

而亚烈马更凶:

他日夜在战火里面,

战刀不停挥动。

他不怜悯任何敌人,

只要碰到就杀:

为了长老,为了教父,

为了奥克珊娜……

他一想到奥克珊娜,

脸色马上阴沉。

马克辛说:“逛吧,儿子,

逛到幸福来临!”

海达马克尽情游乐,

从基辅到乌曼,

波兰贵族们的尸体,

简直堆积如山。

海达马克像团乌云。

午夜进攻乌曼,

乌曼还在破晓之前

已经火光满天。

“再来惩罚波兰贵族!”

海达马克怒吼。

龙骑兵[72]顺着市场,

骑马想要逃走;

孩子、病人和残废的,

拼命四散逃开。

到处都是呻吟叫喊。

市场像个血海。

马克辛和冈塔两人

站在血海当中。

他们高呼:“好哇,弟兄!

惩罚那些孬种!”

忽然海达马克带来

一个波兰教士。

两个孩子紧跟着他。

“冈塔!瞧,你的儿子!

你杀我们,也得杀掉他俩:

他们——信天主教。

干吗住手?干吗不杀?

杀就应该趁早。

他们大了不会饶你,

也会把你杀掉……”

“你们杀了这条老狗!

小狗我来开刀。

你们要在大家面前供认

早把信仰背弃!”

“我们供认……因为妈妈教导我们……”

“啊,我的仁慈上帝!

住口!住口!我都明白!”

这时大伙来到。

“诸位兄弟!我的儿子,

他们信天主教……

我这就让大家看到,

我话说出算数,

起义的怒火(库特金 绘)

我要遵守我的誓言:

杀尽天主教徒!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怎么还不长大?

怎么不杀波兰贵族?”

“我们要杀,爸爸!”

“不会,你们不会杀的!

该咒你们的娘!

是那万恶天主教徒

把你们俩生养!

她为什么在黑夜里

不把你们淹死?

那就减少罪孽:死时,

你们不是仇敌,

而今天呢,我的孩子,

我为你们悲戚。

吻吻我吧,我的孩子,

可不是我要杀,

而是誓言!”

他手一挥,

孩子倒在地下。

他们躺着,血流如注。

“爸爸!”他们低语。

“爸……爸……我们不是波兰人啊……

我们……”接着死去。

“给埋了吧?”

“不用,天主教徒,

就让他们去吧!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怎么还不长大?

怎么你们不杀敌人,

杀死你们的娘?

是那万恶天主教徒

把你们俩生养!……

走吧,兄弟!”他搀着马克辛

一直走过市场。

“严惩波兰贵族,严惩!”

两人高声叫嚷。

海达马克严惩敌人……

乌曼大火漫天。

不管是在帐篷里头,

或者教堂里面——

敌人尸首到处狼藉,

一个没能活命。

乌曼从来也没见过

现在这种情景。

冈塔亲手毁掉那个

天主教的学校:

“是你吃了我的孩子!”

他愤恨地叫道。

“是你吃了我的孩子,

不教他们学好!……

把墙拆了!”

海达马克马上把墙拆掉。

他们捉住天主教徒,

拿他们的头去撞墙壁,

再把所有教会学生

活活丢到井里。

杀波兰贵族们,直杀到深夜里;

等鬼子都杀光,老冈塔还说:

“吃人鬼在哪儿?在哪儿躲起来?

吃掉了我的儿,我怎么能活!

我要哭哭不出!我有苦跟谁说!

我两个小宝贝再不能复活!

你们在哪儿啊?我要血,我要血;

鬼子们的血啊,我多么想喝;

我要看血变黑,我要喝,喝个醉……

为什么不起风,把鬼子吹给我?……

到如今我日子还怎么能过!

我要哭哭不出!天上的星星啊!

快躲到云背后——我不要你们。

我杀了亲生子!……我伤心,我难过!

叫我上哪儿去?我没处安身!”

冈塔在满城跑,一面跑,一面叫。

而这时广场的血海中,早摆好酒宴。

酒和菜拿来了,大伙儿坐下吃。

这可是最后的大惩罚,最后的晚餐!

马克辛号召说:“狂欢吧,弟兄们!

趁能打就打吧,趁能喝就喝!

喂,歌手,快唱歌!让大地震动吧,

让我的哥萨克玩一个痛快!”

于是歌手弹唱起来:

“我爹是个卖酒的,

兼皮匠;

我妈是个做媒的,

兼纺娘;

我的兄弟是雄鹰,

回家转,

从林子里牵回大母牛,

项链带回一大串。

我戴着这项链到处逛,

到处逛,

草儿沾在我的裙子上,

裙子上,

草还沾上靴子和鞋跟。

早晨我把母牛牵出门。

我给母牛又喝水,

又挤奶,

我跟年轻小伙子,

聊哇聊起来。”

“跳吧,在圈子里跳,

孩子,把门快锁上,

老婆儿你别悲伤,

赶紧靠到我身上!”

大伙狂欢。可冈塔呢?

为何他不取乐?

为何他不一起喝酒?

为何他不唱歌?

冈塔不在。他一定是

没有心思寻欢。

市场上面这人是谁——

穿着一件黑衫?

他慢慢地走过市场,

接着停下了脚……

他把波兰人的尸体翻动,

正在把谁寻找。

他背起了两个童尸,

沿着市场又往回走,

穿过狼藉的尸体,钻到火烟里面,

走到教堂后头。

这人是谁?就是冈塔。

他充满了忧伤。

他把他的两个孩子

送去入土安葬。

他不肯把两个孩子

送给野狗啃咬。

他走光线弱的地方,

穿过黑的街道。

他偷偷地背走孩子,

不让别人看见:

他把儿子葬在哪儿,

怎样泪流满面。

他把他的两个孩子

一直背到郊野;

他拔出了他的战刀,

开始把坑挖掘。

乌曼大火,照亮墓坑,

也把孩子照亮。

他们像是和衣睡着……

一点也不惊慌!

为何冈塔偷偷摸摸,

难道在埋财宝?

他的全身都在哆嗦,

什么都听不到。

他没听到海达马克

正在把他呼唤。

他给孩子挖着小屋,

在这草原上面。

接着他把两个孩子

在小屋里轻轻放下,

他不去看,仿佛听到:

“爸爸,

我们不是波兰人啊!”

两个孩子并排躺着;

他掏出块手绢;

他给他们画过十字,

吻吻他们的眼,

他在小哥萨克头上,

把红手绢盖上。

他揭开来再看一眼……

哭得十分悲伤: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看看乌克兰吧:

你们和我都把生命

奉献给它。

可是将来我死之后,

谁会把我埋葬?

试问又有谁来哭我,

在这遥远异乡?

我的命啊!我的恶命!

瞧你带给我的苦难多深!

为何给我送来孩子,

而不让我在战场牺牲?

不是他们把我埋葬,

而是我葬他们。”

他再吻吻孩子,画个十字,

然后埋上了坑:

“好好睡吧,我的孩子,

在这地下新屋!

万恶的娘害得你们,

没有一个坟墓。

没香薄荷,也没芸香,

孩子,好好睡吧!

愿你们去祈求上帝,

让我代替你们受罚。

让我代替你们受罚,

为了深重罪过。

你们的事我原谅了,

你们,也原谅我!”

他填平土,铺上草皮,

不让有人得知:

哪儿躺着冈塔的儿子——

哥萨克的后裔。

“好好睡吧,等待着吧,

咱们就要聚首。

我使你们生命夭折,

我也活不长久。

敌人也会把我杀害……

但愿死期快点到来!

可谁把我埋葬?

海达马克!……咱们再来……

再来乐他一场!……”

冈塔弓着身子走开;

路上不住绊脚。

烈火熊熊;冈塔看看,

不由凄然苦笑。

他苦笑得多么可怕,

接着环顾一下草原……

然后擦干眼泪……身子一闪——

在烟火中不见。[73]

尾声

想当年我还是没依靠的孤儿,

穿一身破衣服,没帽子,没粮,

我沿着热列兹尼亚克和冈塔走的路,

在咱们乌克兰曾到处流浪。[74]

想当年我曾用孩子的小脚步,

沿海达马克们走过的路跑,

我边走边流泪,把好人寻找着,

要找到这些人,向他们学好。

那不幸的童年,已一去不复返!

想来真可惜呀,它要是能回转,

我愿意拿它换今天的命运。

我重又想起了那苦痛,那无边的草原,

想起爹,还想起我那位老爷爷……

我的爹早去世,爷爷还健存。

每逢到礼拜天,爹合上了《圣徒言行录》,

跟邻人在一起,痛快地喝两杯,

他就求老爷爷讲海达马克起义,

讲农民怎样漫游在乌克兰,

讲冈塔和马克辛怎样杀敌。

老人的两只眼像星星一闪闪,

他的话夹着笑,像流水滔滔:

讲鬼子被消灭,斯美拉被焚烧……

邻人们静听着,又急又苦恼。

就连我这孩子也为了那长老

不知道伤心地流下了多少泪,

可没人知道我在屋角痛哭……

爷爷啊,谢谢你把整整百年前

哥萨克的光荣保存在脑子里:

我如今又把它向孙子叙述。

善良的人,请原谅我,

没用一点典故,

把哥萨克的光荣,

只是信笔写出。

爷爷他是这么样讲,

我就依样画葫芦。

他哪想到有读书人

会把故事阅读?

原谅我吧,我的爷爷,

让人骂吧,别管!

现在我要转入正题,

把这故事写完,

我怎么也丢不下它,

定要写完才算,

我连做梦也会见到

咱们那乌克兰:

海达马克举着战刀,

曾在这儿迈步,

我曾经用孩子的脚,

走过那些道路。

海达马克尽情杀敌,

杀得一个不留,

鬼子的血在乌克兰,

流了一年左右。

后来四周平静下来,

战刀渐渐迟钝。

冈塔已经不在人世,

甚至没有个坟。

这老哥萨克的骨灰

已给狂风刮跑。

有哪个来为他祷告,

把他痛哭凭吊?

只有他的结拜弟兄——

热列兹尼亚克,

听说那些波兰鬼子

把他兄弟折磨,

于是他在一生当中

眼泪第一次流。

泪没擦干他就死了——

这个可怜老头。

他在远迢迢的异乡,

就此忧伤而亡。

人们把他埋在那里,

他的命多凄凉!

海达马克静悄悄地

埋下这个铁人;

接着又在埋的地方

堆起高高的坟;

他们痛哭一场分手,

向来的地方走。[75]

只有亚烈马在坟前,

拄杖站了很久:

“我的老爹,请安息吧,

安息在这异乡,

故乡没咱们的自由,

没咱们安身的地方……

请安息吧,老哥萨克,

你会被人怀念!”

这苦命人擦着眼泪,

慢慢走过草原。

他久久地回头张望,

直到坟墓消失。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只剩孤坟兀立。

海达马克在乌克兰

播种下了庄稼,

可是它们遭到践踏,

倒在敌人铁蹄底下……

没有真理,真理湮没,

天下光剩歪理……

海达马克全都散伙,

他们各奔东西:

有些回家,也有些人

拿刀进了绿林,

关于他们这种名声,

流传直到如今。[76]

当时那座古老营地,

已经瓦解倒坍,

有人到了多瑙河的对岸,

有人到了库班;

只剩第聂伯河石滩

在草原间呼喊:

“我们儿女遭到埋没,

我们也将被捣烂!”

它们将要怒吼下去,

把过去的事追忆;

而乌克兰却在沉睡,

永远沉睡不起。

从此以后在乌克兰,

到处麦子青青,

只有微风轻拂,再听不见

呻吟以及炮声。

茅草在原野上生长,

杨柳低垂腰肢,

一切寂静无声。

让它去吧:

这是上帝意旨。

只有海达马克老爷爷们,

到了傍晚时光,

在第聂伯河边走着,

把往昔的歌曲哼唱:

“咱们的‘流浪儿’有一座漂亮的小泥房。

嘿,海洋!光荣啊,海洋!

‘流浪儿’,你那份荣誉啊,

也将会万古传扬!”

一八四一年四月至十一月于圣彼得堡

任溶溶 译


[1] 海达马克,乌克兰十七至十八世纪反对波兰贵族地主的起义者的名称。

[2]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格里戈里耶维奇(1786—1865),圣彼得堡美术学院院务会议秘书,曾帮助谢甫琴科赎身。1838年4月22日正是赎身的日子。

[3] 孩子,指《海达马克》这部作品。

[4] 她,指精神。

[5] 亚烈马,这首长诗的主人公。

[6] 指读书太少。

[7] 马特廖莎、巴拉莎,当时一些把农民生活理想化的俄罗斯情诗中的主角。

[8] 斯库塔里,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郊区。

[9] 霍尔季察,第聂伯河下游的一个岛,一度为扎波罗热哥萨克的营地。

[10] 风雪舞,乌克兰民间舞蹈。

[11] 哥巴克舞,乌克兰民间舞蹈。

[12] 即跳起舞来。

[13] 老爹,指瓦·伊·格里戈里耶维奇。

[14] 这一章叙述十六至十八世纪贵族波兰的情况。

[15] 莫斯卡里,乌克兰人对沙皇军队的叫法,这里指俄国人。

[16] 扬·索贝斯基,波兰国王(1674—1697),1683年打败过土耳其军队。

[17] 斯蒂芬·巴托利,波兰国王(1576—1587),曾跟伊万雷帝作战,并组织雇佣哥萨克军,使哥萨克放弃反抗波兰地主统治乌克兰。

[18] 指波兰国王亨利赫·瓦鲁阿(1572—1575),他由于贵族反对逃到法国。

[19] 原文是波兰语。当时每一个波兰贵族代表可以用这话来否决议会的决议。

[20] 波尼亚托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奥古斯特,波兰国王(1764—1795)。他在俄国女王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下登上王位。在他以后,波兰王国被普鲁士、奥地利和俄国瓜分。

[21] 贵族党,十六至十八世纪波兰贵族的联盟,目的在于抗衡国王和议会。1768年,在普拉夫斯基和克腊辛斯基领导下,波兰巴尔城成立了巴尔贵族党,立陶宛贵族党首领巴茨后来加入。贵族党员劫掠乌克兰的种种暴行,是乌克兰不可避免的起义的导火线。

[22] 民间传说海达马克起义前先祭刀。

[23] 奥里山纳,基辅省兹维尼高罗德县的一个小地方。在奥里山纳通往兹维尼高罗德县的老路上,有一个波罗威柯夫村和一个小酒馆。在这酒馆里,亚烈马·白斯特留克,后名“流浪者”,曾给一个犹太人当雇工(老人们说的)。——谢甫琴科注。谢甫琴科年轻时曾在这里给地主当侍仆。

[24] 这是旧日波兰国歌的开头一句。但事实上这首国歌是在这时期以后很久才出现的。

[25] 波兰贵族把非教会合并派叫做异教。——谢甫琴科注

[26] 原文是波兰语。这是当时波兰国歌的歌词。

[27] 奇吉陵,十七世纪波格丹·赫米尔尼茨基就任乌克兰盖特曼后的首都和要塞,后来被土耳其人所毁。

[28] 看见的人都这样谈论贵族党员;这也不奇怪:这些都是有名誉而无纪律的贵族;活儿不肯干,饭可得吃。——谢甫琴科注

[29] 杀害教堂长老的事实际上发生在基辅省姆里叶夫村,而不在奥里山纳村,时间是1766年,而不是1768年。长老达尼洛·库什尼尔被害,是因为他不肯放教会合并派的教徒进教堂,藏起了教堂的圣杯。1859—1860年谢甫琴科改写这首诗时,曾考虑把地点改回姆里叶夫村。

[30] 参看本书第66页注②。

[31] 海达马克在奇吉陵祭刀起义的讲法源出民间传说,其实他们是从马特辽那修道院开始起义的。

[32] 马可维节,在俄历8月1日。相传海达马克在1768年的这一夜起义。实际上起义时间要早些,是在同年5月18日。

[33] 提亚斯明河,第聂伯河右岸的支流,奇吉陵城就在这河边。

[34] 铁的石斑鱼,指刀。民间传说这些武器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本人送的,还赐给他们“金牌”,要他们消灭波兰贵族。

[35] 安东·哥洛瓦台,扎波罗热哥萨克军队的法官。他没有作为起义领袖而被载入历史文献中。

[36] 马克辛·热列兹尼亚克,1768年海达马克起义领袖之一。他出身贫农,当过哥萨克步兵和雇农,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马克辛”现在通行译为“马克西姆”。——编者注)

[37] 伊万·冈塔,农奴出身,原是保卫乌曼城的波兰波托茨基伯爵哥萨克卫队的中尉,1768年海达马克起义时同热列兹尼亚克一起领导了起义,起义失败后被波兰贵族用酷刑折磨而死。

[38] 她,指叶卡捷琳娜二世。

[39] 斯美梁西纳,斯美拉的一个地区。

[40] 有一个歌手跟着海达马克走,大家管他叫瓦拉赫瞎子(爷爷说的)。——谢甫琴科注。瓦拉赫原指罗马尼亚瓦拉几亚公国的人,在这里是一个盲歌手的绰号。海达马克队伍中有一些歌手,其中几个在起义失败后被波兰贵族杀害。

[41] 指十四至十九世纪的摩尔达维亚公和瓦拉几亚公。

[42] 老爹马克辛,即热列兹尼亚克。

[43] 这条大道叫作黑道,因为鞑靼人沿着这条大道进入波兰,马把草都踏坏了。——谢甫琴科注。黑道是扎波罗热土地上最古老的要道之一。

[44] 副主教,指美尔希谢捷克·兹纳奇柯-雅伏尔斯基。民间传说他是起义的精神鼓舞者,事实上不太可靠。

[45] 彼得·柯纳雪维奇-萨盖叶达奇尼,1614—1622年的盖特曼。

[46] 奥斯特兰尼察,又名奥斯特梁宁,1637—1638年乌克兰人民起义的领袖,1638年担任盖特曼,后在起义战斗中牺牲。

[47] 纳里伐柯在华沙被活活烧死,伊万·奥斯特兰尼察和三十个哥萨克校官被严刑折磨,又被砍去头和四肢,尸体还运到全乌克兰示众。济诺维·波格丹跟他的儿子季莫菲被埋在奇吉陵附近的苏波托夫;盖特曼恰尔聂茨基攻奇吉陵不克,盛怒之下烧了他们的尸体(见格奥尔基·柯尼斯基的著作)。——谢甫琴科注

[48] 波艮团长曾在英古尔河淹死波兰人。济诺维·波格丹曾在罗西河边的柯尔孙城杀了四万多波兰人。塔拉斯·特里雅西洛曾在阿利塔河边大杀波兰人;这一夜被称为“塔拉斯之夜”或“流血之夜”(见班特什-卡缅斯基的著作)。——谢甫琴科注。波格丹于1648年二次大败波兰军队于柯尔孙城之前,曾于同年首次大败波兰军队于黄水河。

[49] 米哈伊尔,天使长。

[50] 按乌克兰民间风俗,死人下葬时在十字架上挂巾,再把它们缠在死者亲友的袖子上。

[51] 关于奇吉陵的盛典,老人们是这样说的。——谢甫琴科注

[52] 第三次鸡啼是一种信号。据说,热列兹尼亚克的一个大尉没等到第三次鸡啼就烧了奇吉陵和兹维尼高罗德县之间的一个小地方——美德维杰夫卡。——谢甫琴科注

[53] 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节)的前夕,在巴黎塞纳河上曾发生天主教徒屠杀胡格诺教徒事,这一夜被称为“巴托罗缪之夜”。

[54] 康涅夫城,在基辅附近。谢甫琴科就葬在当地。

[55] 雷香卡,兹维尼高罗德县的一个小地方,位于吉基奇河旁。冈塔和热列兹尼亚克在这里会师,并摧毁了相传是波格丹建造的古堡。——谢甫琴科注。实际上,冈塔和热列兹尼亚克会师的地方不是在雷香卡,而是在离乌曼三十公里的索柯洛夫察村。

[56] 在教会合并前,哥萨克和波兰人是和睦相处的,要不是耶稣会教徒,也许就不会厮杀。耶稣会教徒波谢文,教皇的使节,第一个在乌克兰进行教会合并。——谢甫琴科注。教会合并以后,正教必须服从罗马教皇的最高权力和天主教会的基本教义。在乌克兰等地反对天主教的斗争,反映了反对波兰压迫的民族斗争。

[57] 伏罗诺夫卡和威波夫卡,基辅省的两个村子。

[58] 基里洛夫卡,又名凯烈里夫卡,兹维尼高罗德县的一个村子。热列兹尼亚克给这孩子的金币,到现在还保存在那人的儿子那里。我曾亲眼见过。——谢甫琴科注。谢甫琴科在基里洛夫卡村度过他的童年。

[59] 布吉夏村,离基里洛夫卡不远的一个村子。山谷里有个湖,湖边有个小林子,叫作古巴里夫希纳,热列兹尼亚克曾在这里砍杀过躲在树上的波兰人,故名(“古巴里夫希纳”形容噼啪响的声音)。林中埋有波兰贵族财宝的地窖直到现在还能见到,但已被破坏了。——谢甫琴科注

[60] 作者误把马可维节当做海达马克起义的日子。按照习俗,在这个节日里要祝福花和种子。

[61] 吉基奇河,布格河的支流。

[62] 根据民间传说,海达马克把“察里津戈比”作为彼此相认的证物。

[63] 巴茨,立陶宛贵族党首领。

[64] 列别金,基辅省一个村子,离村不远有个女修道院。这修道院其实建于1779年,即在1768年海达马克起义之后。

[65] 哥巴克,乌克兰民间舞蹈。

[66] 虚点部分原是一些诙谐民歌,各版本都删去了,故隐去。

[67] 麦达诺夫卡村,离雷香卡不远的一个村子。——谢甫琴科注

[68] 这是结婚时唱的歌。

[69] 乌曼,基辅省的一个县城。——谢甫琴科注

[70] 这里几行关于起义时间的描写是不确切的,起义时间实际上不到两个月;6月9日起义军占领乌曼,到27日起义领袖热列兹尼亚克和冈塔就被捕了。

[71] 传说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时古希腊人围攻特洛伊城,一直到第十年才用木马计攻下了它。

[72] 原文是波兰语。在乌曼有三千波兰龙骑兵,全部为海达马克所杀。——谢甫琴科注

[73] 冈塔在乌曼杀死亲子,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她帮助耶稣会教徒,促使两个儿子改信天主教。冈塔儿子的同学姆拉达诺维奇从钟楼上看到他们被杀,也看到冈塔把教会学校学生投在井里淹死。关于海达马克他写了不少材料,可是都没有付印。——谢甫琴科注。其实,根本没有冈塔杀死亲子这回事。冈塔有几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起义时儿子不在起义地点。谢甫琴科从波兰作家柴可夫斯基的小说《维尔尼哥拉》中借用了这个故事。

[74] 谢甫琴科的故乡在海达马克起义的中心地带。

[75] 波兰贵族用诡计捉住冈塔,把他带到离巴尔塔不远的波军营地,割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右手……接着刽子手剥光他的衣服,让他坐在烧红的铁上;接着又从他背上剥下十二条皮。冈塔圆瞪着眼怒视波兰将军;将军一挥手,冈塔就被砍下四肢和头,碎尸被分送到各十字路口钉着示众。热列兹尼亚克听说波兰贵族如此残酷地折磨冈塔,不禁落泪,生病而死。海达马克在第聂伯河边草原上埋葬了他,就各奔东西了。——谢甫琴科注。其实,起义同伴们埋葬热列兹尼亚克一事是杜撰。热列兹尼亚克当时被判终身流放西伯利亚,在去流放地的路上曾想逃走,没有成功,死在流放地。

[76] 强盗、土匪或者海达马克——这是人们在海达马克起义失败后对海达马克保留的印象。直到今天大家还这样想。——谢甫琴科注。谢甫琴科在这里痛苦地写出波兰贵族诬蔑海达马克为盗匪,欺骗了许多人。


献给尼古拉·马尔克维奇“风和树林在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