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梦[1]
喜剧
真理的圣灵,
乃世人不能接受的。
因为不见他,也不认识他。
——《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十七节
每个人都各有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道路也很宽广:
这个人在修建,那个人在破坏,
这个人用贪婪的眼光
看看边境外面,——
是否还有土地,
想把它强夺过来
好带到坟墓里去。
那个人在茅舍里打纸牌,
要把亲家的钱掠个精光。
这个人在角落里磨刀,
想杀害自己的亲兄弟。
那个人安静、沉着,
也很敬畏上帝,
但他却像猫儿似的偷偷走近,
等待着你倒霉的时候,
就把他的利爪
伸向你的肝脏,——
无论是儿子还是妻子的哀求,
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可怜。
也有慷慨和阔绰的人
在修造寺院;
他是那样热爱祖国,
爱得心灵那么疼痛,
但从他的心里流出的血液
却像水一样!……
弟兄们像一群羔羊,
睁大着眼睛,
一声不响地在瞧着!
他们说道:“听天由命吧,
也许应该如此。”
那就这样吧!
因为在天上也没有上帝!
你们倒在轭下,
你们梦想在死后
去进入天堂?
没有天堂啊!没有天堂!
一切劳动都是枉然。你们想想吧: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无论是沙皇还是穷人们——
都是亚当的子孙!
这个人……那个人……而我呢?!
我啊,善良的人们啊!
无论是星期天,还是平常的日子,
我不过东游西逛,吃吃喝喝,
你们觉得讨厌吗?你们感到惋惜吗?
天哪,我不愿意听这些,
不要咒骂我!我喝的是自己的,
而不是在喝人民的血!
就这样,我沿着篱笆,
参加了酒宴之后,醉醺醺地
在深夜里走回家,
在勉强走回到小茅舍以前,
一路上在思量着。
家里没有小孩哭叫,
老婆也不咒骂,
平静得有如在天堂一样,
在我的心里和茅舍里
到处是一片安详,
于是我就躺下睡觉。
如果一个喝醉了的人睡着,
即使炮车从旁边滚过,
他的胡须也不会翘动一下。
那一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啊,——
这梦会使不吃酒的人酩酊大醉,
会使最吝啬的犹太佬拿出他的十戈比银币,
只要他稍微看一看,
那真是绝无仅有!
我看见:仿佛是一只猫头鹰,
飞翔在草地、河岸和树林上,
飞翔在深深的谷地,
在广阔的草原
和沟壑之上。
我跟随着它,跟随着这只猫头鹰
在飞翔,并向大地告别:
“再见吧,世界;再见吧,大地,
你这没有好感的地方,
我要把我的痛苦,剧烈的痛苦
藏到云雾里去。
你啊,我的乌克兰啊,
你像一个不幸的寡妇那样,
我从云雾里飞到你的身边,
和你谈话商量;
我高兴地和你
悄悄地谈话商量;
我将像在午夜里下降的
清新的露珠一样。
当太阳还没有升起,
当你的孩子们还没有
向敌人冲过去的时候,
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谈谈家常。
再见吧,我的亲娘,
我的贫困的家乡,
把孩子们抚养大吧,
在上帝那儿永远存在着真理!”
我们在飞翔。我望着,已经开始黎明,
天边出现了红光,
夜莺在阴暗的树林里,
迎接着朝阳。
微风在轻轻吹拂,
草原、田野还睡意沉沉,
在山谷之间,池塘旁边,
杨柳树闪出绿光。
(格卢休克 绘)
园子里枝叶茂盛,
白杨像岗哨似的
在自由自在地挺立着,
正和田野絮语着家常。
所有这一切,整个亲爱的家乡啊,
是那样光辉灿烂,
到处一片碧油油的,
它被点点露珠所润湿,
从古以来它就浴着露珠,
在迎接着朝阳……
它是多么广阔,
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任何力量都不能把它摧毁,
也不能把它杀伤……
所有这一切……我的心啊,
你为什么忧伤?
我的不幸的心啊,
你又为什么悲痛地哭泣,
你难过什么?难道你没有看见,
难道你没有听见人民的哭泣?
你好好看吧,听吧,我要飞得
高高的、高高的,飞到蓝色的云上面;
那儿既没有当权者,也没有任何惩罚,
听不到人民的笑声,也听不到人民的哭声。
哦,看吧,——在你将离开的那个乐园是多么悲惨,
有人从残废者的身上剥下那打过补丁的粗呢外衣,
他们剥下人家的皮,
为了要给年幼的王公们穿上皮靴子;
为了抽人头税,他们把寡妇送上十字架!
把她的儿子钉上了镣铐,
把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希望,送了去当兵!
再稍看一眼吧!在篱笆旁边
有一个浮肿的婴儿奄奄一息,
母亲却被赶到劳役地上去给地主收割小麦。
你看见这些吗?眼睛啊!眼睛!
你们忍心视而不见,
还是你们从小时候起,
泪水就没有流尽,眼睛就没有哭干?
那儿有个扎头巾的姑娘,沿着篱笆,
紧抱着私生子,拖着蹒跚的脚步在走,
爸爸妈妈把她赶了出来,
外人都不敢收容她![2]
连乞丐看见,也要躲在一旁!!
而公子哥儿却不知道,
他,这个阔小子,
已经把二十个农奴喝掉吃光!
透过乌云,上帝能看见
我们的眼泪和痛苦吗?
也许,他看见了,他就应该帮助,
瞧,这些千年万代的山岭啊,
上面都染满了
人民的鲜血!……
我的不幸的心灵啊!
我多么为你忧伤。
让我们饮下这苦的毒汁吧,
在冰天雪地的覆盖之下长眠睡乡,
我们要把歌儿唱给天上的上帝听;
我们要向他问一问,
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刽子手们
是否还要长久地统治着我们?
飞去吧,我的歌儿,我的深重的痛苦,
你把所有的这些痛苦、这些罪恶都带走吧,
它们是你的忠实的同伴,——
你和它们曾经在一起成长,
你和它们结成亲人,
它们辛苦的双手曾经把你抚养。
把它们带走,你飞去吧,
在天上把它们这一群都释放出来。
让到处昏暗起来,照射着红光,
让毒蛇吐出火舌,
向那些尸体喷射吧,
让大地上盖满了死人。
在你没有飞回来以前,
我隐藏着心里的夙愿,
这时候我要漫游到天边,
为了去寻找一个天堂乐园。
于是我又在大地的上空飞翔,
我又和大地告别。
抛弃开年老的母亲是多么难过,
她没有一间可以遮蔽安身的茅舍。
但到处看到的是眼泪和补丁,
那是更加令人伤心的事情。
我飞啊飞啊,风在吹拂着,
在我的前面是一片冰雪的白光,
四周围是松树林和泥泽地,
到处弥漫着雾气,雾气和空旷。
那儿从来没有人烟,也不知道
有人类的罪恶的足迹曾经踏过。
敌人啊,朋友们啊,
永别啦,我不会再来做客啦!
你们狂饮吧,你们欢宴吧——
那喧声我再也听不见啦,
我孤单单地一个人
将要在雪地里过夜。
目前你们还不知道
世界上有一处地方,
那儿没有眼泪、鲜血在流淌,
我要在那儿沉睡……
我要在那儿进入梦乡……忽然我听见——
忽然我听见——在地下面
有镣铐的声音在哗啦啦响……我望见……
哦,多么不幸的人们啊!
你们从哪儿来,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寻找什么?
在那地底下,……不,我不应该避开你们,
即使在天上也不应该躲藏!……
为什么这些惩罚、这些痛苦总跟着我。
是我对谁做了坏事不成!
是谁的沉重的手
在我的身上束缚住了我的心灵,
折磨着我的心,
如同放出一大群乌鸦,——
让歌儿飞向四面八方?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要受惩罚,
而且是严重的惩罚!
那么,我什么时候能得到宽恕,
什么时候能到达尽头,
我看不到,我也不知道啊!!
这片荒野忽然震动了起来。
好像从一具狭窄的棺材里,
从地里面冒出来一些死人,
在最后的审判时,他们要求得到真理。
(库特金 绘)
他们并不是死了的人,也不是被杀害了的人,
他们不向法庭乞求怜悯!
不,他们都是人,都是活人,
他们戴着镣铐,
他们从洞里把黄金往外运送,
为了给贪婪的人们填饱喉咙。
为什么把他们送到金矿里来!……
这是些苦役犯。[3]
为了什么?……也许,
最高的主宰者上帝知道……
也许,他也未必知道。
看吧,那是一个打了烙印的盗窃犯,
他拖着脚镣!
另一个是被鞭打的强盗,
牙齿打着冷战,
他想用自己的手
杀死他的同伴!
而在他们这些绝望的人中间
有一个人被戴着镣铐,
他是全世界的主宰!他是自由之王,
他是打上烙印的君主[4],
在折磨中,在苦役中,他不祈求,
他不哭泣,他也不呻吟!
凡是因热爱人民而温暖的人,
他自己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你的歌儿,那些像春花怒放的歌儿,
那些被热爱抚养、勇敢成长的孩子们到哪儿去了?
我的朋友啊,你把它们交给了谁?
或者你把歌儿永远在心里隐藏,
我的老弟啊,不要藏起来!让它们传扬、分散到四面八方,
它们会成长起来,长大起来,永远活在人间!
还有痛苦吗?痛苦是否已经过去?
会有的,会有的,因为这儿很冷,
严寒使得人头脑清醒。
于是我又在飞翔。大地呈现出黑色,
我的头脑昏沉,我的心境发愣。
我看见:在大路上有些茅舍,
还有高耸着教堂的城镇,
而在城市里,大兵们像一群灰鹤,
在广场上操练;
他们吃得很饱,穿得很好,
锁链也钉得很牢,
他们在开步走……我再往远处一看:
在低洼的盆地里,好像走在深坑里,
一座城市在沼泽中间呈现出来,
城市的上空盖着乌云,
雾气很浓……我飞到了目的地——
这座城市[5]一望无边
这是土耳其的城市,
还是德国的城市,
也许,它是座俄国的城市,
教堂啊,宫殿啊,
还有大腹便便的老爷们啊,
可是没有一座农民的茅舍。
黄昏到了……灯火啊,灯火啊
在四面八方点亮[6],—— 我马上害怕起来……“乌拉[7]!乌拉!
乌拉!”——一群人在叫喊。
“不要喊,你们这些傻瓜!想想吧,
为什么这样高兴,
为什么这样激动?”“你这个小俄罗斯佬[8]!
怎么不知道这是阅兵。
我们这儿在阅兵!
主子[9]今天要游逛游逛!”
“那么,我到哪儿去找那个活宝贝?”
“瞧,你到皇室里去找吧。”
我去了;感谢上帝,
我在那儿碰上一个同乡,
他穿着一身皇家的服装!
“你从哪儿来的?”
“从乌克兰来的。”——
“那么,这儿的话,
你一句也不会讲!”
“怎么不,”——我说道,
“我会讲,
就是不愿意讲!”——“你这个怪人啊!
所有的进口我都知道,
我在这儿当差;如果你愿意,
我想个办法
把你领到皇宫里去。但是你要知道,
老弟啊,我们是有文化教养的人——
但你不给半个卢布不行!……”
“呸!你这个万恶的
耍笔杆子的家伙!……”
于是我又像一个看不见的隐身人
走进了皇宫,
哦,我的老天爷啊!!
这才真是天堂?
谄媚逢迎的食客们满身披金戴银!
他本人[10]就在这儿,
个子高大,脾气易怒,
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紧跟着他的,
是一位瘦小、细腿,
体弱的皇后,
她干瘪得像树根上的蘑菇一样,
而且她啊,这个可怜的人啊,
脑袋还在摇晃。
原来你就是女神[11]!
你可真没有办法。
而我这个傻瓜从来也没有见过你,
这回我可上了当,
因为我相信了
你那些猪脸孔的拙劣的帮闲诗人。[12]
我像蠢材一样!要晓得,我是失败啦!
相信了俄罗斯人所写的那些东西。
现在你去读读这些东西,
你来相信它们吧!
跟着两位神仙走的——是贵族老爷们,是贵族老爷们,
他们都是全身披金戴银!
都像喂得很好的肥猪一样——
脸面团团,大腹便便!……
他们甚至流着汗,紧挤着,
想要挨近他们的身边:
或者是想要挨一巴掌,
或者是想舔舔皇帝做出的轻蔑的手势[13],
而唯一的愿望就是
待在皇上的蠢脸下面。
贵族老爷们排列成行,
鸦雀无声,好像大家都没有舌头一样,——
只有皇帝在嘟哝着;
而那个怪物似的皇后,
像在鸟群中间的一只仙鹤,
一蹦一跳,振作着精神。
他们长久地来回走动,
像一对闷闷不乐的猫头鹰,
他们在低声地说些什么——
在远处听不见——
他们似乎在谈论国家,
谈论制服上的新襟章,
以及最近操练的事情!……
然后皇后就一声不响地
在凳子上坐下来。
我看见:皇帝走到一个大贵族前面,……
朝他的面孔就是一巴掌!……
那个可怜虫舐了一下嘴唇,
就对那个比他官职小的人的肚子揍了一拳!——
而这个人又对比他官职小的人打了一耳光;
这个挨揍的人又去打那些职小官卑的人,
接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喽啰们
就一直闪退到门边,
而站在靠外边的一些家伙们,
就一齐奔到大街上,
他们再去殴打
那些还没有挨揍的平民老百姓,
他们在高声叫喊,他们在得意地高叫:
“欢乐吧!我们的皇上,欢乐吧!
乌拉!……乌拉!……乌拉——拉——拉——拉……”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够啦;
这一切真使我透不过气来。
清晨以前,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只有一些东正教的信男善女们
在角落里呻吟哭泣,
他们在呻吟哭泣,
还为皇上向老天祈求幸福。
我又是笑,又是流泪!
就出发去看这座城市。
这儿的黑夜,如同白昼[14]!我看见:
在那静静的河岸上
到处都是皇宫,宫殿!
整个堤岸
都是用石头砌成。
我像个疯子
惘然若失地望着;
甚至不相信
从沼泽地里出现了
这样的奇迹……
这儿流过很多人的血,
但并没有使用过刀剑。
而在河的那一边
有一座要塞[15]和钟楼
那尖顶像个锥子,只要望一眼,
心里就感到恐怖不安。
大钟在叮叮当当地响着。
我转过身来看见——
一匹骏马在奔驰,
马蹄踏在一块岩石上!
在马上坐着一个骑士,
他身披长袍,似乎又不是长袍,
他没有戴帽子,
头上只缠着一些树叶。
骏马在奔驰——眼看着,
就要……就要跳到河的对岸去。[16]
那骑士伸出手来,
仿佛要夺取整个世界。他是什么人?
我走到跟前,
读了一遍刻在石头上的题词:
“献给一世——二世立石。”[17]
这座石像立得很妙。
现在我才知道:
就是这位“一世”——
他磔杀了我们的乌克兰。[18]
而“二世”呢,
她断送了我们多少孤儿寡妇。[19]
这些刽子手啊,刽子手!
这些吃人的野人!
他们喝饱了我们活命的鲜血;
但他们又能把什么带到阴间?
我的心感到十分沉重,
仿佛我是在读着
一部乌克兰的历史。
我站着……呆然不动……
就在这时候,
有个看不见的人[20]
在悄悄地、悄悄地唱着:
“团队从格卢霍夫[21]城
开到那筑有
壁垒的边境防线[22],
官家委派我当了黑特曼,
命令我率领哥萨克
来到了京城;
哦,我们仁慈的上帝啊!
哦,这可恶的沙皇,
这该死的沙皇,狡猾的沙皇,
这贪得无厌的恶棍!
在这儿,你是怎样对待哥萨克的?
你用他们高贵的尸骨
填满了沼泽;
你在他们被磨难的尸体上
修建了这座京城!
而我,自由的黑特曼,
在黑暗的牢狱中,
戴着镣铐,被你折磨着,
活活饿死。
沙皇啊!沙皇啊!
上帝不让我同你分手。
我的镣铐把你和我
永世相连。
我痛苦地
在涅瓦河上飞翔,
也许,遥远的乌克兰
已经不复存在。
我很想飞到那儿,看一眼,
但上帝不许我去。
也许,莫斯科[23]已把乌克兰焚毁,
把第聂伯河水放进蔚蓝的大海,
然后掘开古老的坟墓——
那是我们的光荣。仁慈的上帝啊,
怜悯吧,仁慈的上帝!”
一切又沉寂了。于是我看见:
带雪花的乌云
遮蔽了灰暗的天空。
而在云端,仿佛有野兽在树林里号叫。
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白鸟,
落在那座帝王的巨大的铜像上面,
并且哀号起来,
“你这吃人的野人,你这毒蛇,
我们和你永远镣铐相连!
在可怕的最后审判,
我们要卫护上帝,
不让你那贪得无厌的目光来侵犯。
是你把我们从乌克兰赶出来,
我们无衣,无食,
被驱进雪地,被赶到异乡。
是你杀害了我们;你剥我们的皮,
你抽我们的筋,
缝成你高贵的紫袍[24],
你修建了这座京城,
给它披上新装。
你欣赏那些教堂和宫殿吧!
你寻欢作乐吧,你这残暴的刽子手,
你罪恶滔天!罪恶滔天!”
乌云消失,鸟儿飞散,
太阳升起来了。
我站立着,惊讶起来,
心里感到难受。
我看见一些赤贫的人
赶忙着去干活,
而在十字路口
兵士们已经排队在操练。
一些睡眼惺忪的姑娘们,
她们沿着路边在迅速地走,
她们不是从家里出来,而是赶回家去!
母亲要她们
整夜地干活,
为了去挣得一块面包。
我站着,心里闷闷不乐,
我思索,我猜想,
人们要挣得每天的食粮,
真是多么不易。
那边走来一伙人,
他们挤进参议院[25],
沙沙地挥动着笔尖——
要剥下父兄们身上的皮。
我们的同乡们
来回在他们中间。
他们按照莫斯科的方式在宰割人,
一边笑着,一边向他们的
父亲们狂叫,
在年幼时,没有教会他们讲德国话——
而如今,只得泡在墨水瓶里发酸;
吸血鬼啊,吸血鬼!
也许,你的老爹
向犹太佬出卖了他最后一头牛,
才让你学会说京城里的话。
乌克兰啊;乌克兰!
那些被墨水玷污了的
你的年轻的花儿,
不就是你的孩子们吗?
他们在德国人安置的温室里
被用沙皇的毒草
给活活地毁掉啦!……
哭泣吧,乌克兰!
你这孤苦无依的寡妇!
我想再去看一看,
沙皇在宫殿里,
究竟在干什么:——我进去了:
许多大腹便便的高官
排成行在等待沙皇;
他们睡眼惺忪地在喘着气,
他们的肚子里都填满了火鸡,
并且斜着眼在瞧大门。
仿佛一头狗熊从洞里爬出来,
那个人[26]慢吞吞、慢吞吞抬着脚步,
他全身臃肿,脸色发青!
那可恶的宿醉
把他折磨得好苦。
当他向那些大腹便便的人们一声吆喝,
他们就吓得没有一个人
不摔倒在地上!
这时他又瞪起两眼——
那些没有摔倒的人都颤抖起来;
他又向官职较低的人吼叫——
那些人也摔倒在地上;
他向小官员们吼叫——
那些人吓得魂不附体;
他向侍从们吼叫——那些侍从们,
吓得连影子也不见啦;
他向士兵们吼叫,
士兵们只是哼了一声,
就一齐钻进了地里;
我看见这世界上稀有的景象。
我看着,还要发生什么事,
这头小狗熊啊
还要做什么事!
他站在那里,
低垂着头,
真是丧气。
狗熊的本性又到哪儿去了呢?
他安静得像一只小猫,
于是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听见了笑声,立刻大声吼叫,——
我吃了一惊,
于是我就醒过来了……
我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
这样一个稀奇的梦!……
只有疯子和醉鬼,
才会做这样的梦。
请原谅吧,
亲爱的弟兄们,
我给你们讲的不是自己的真事,
而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一八四四年七月八日于圣彼得堡
[1] 长篇讽刺诗《梦》是谢甫琴科的代表作之一,1865年初次在里利沃夫被印成单行本。这篇长诗在1905年革命前被列为禁诗,以多种抄本流传,1918年才有了别洛乌索夫的俄译,印在莫斯科出版的诗集《被禁止的科布扎歌手》中。谢甫琴科称这篇长诗为《喜剧》绝不是偶然的。正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诗人但丁的名著《神曲》直译为《神的喜剧》。谢甫琴科用喜剧的形式,用尖锐的讽刺笔法,抨击了从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直到尼古拉一世的沙皇暴政,特别是讽刺了尼古拉一世和他的皇后。长诗《梦》意义深远,影响很大,伊万·弗兰科曾说它是“政治诗歌的典范”。
[2] 参看本书第41页《卡泰林娜》中的细节。
[3] 西伯利亚是流放苦役犯的地方,他们在金矿里从事苦役。
[4] 指被流放在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这里的“他”是政治犯的集体形象。
[5] 指圣彼得堡,即今列宁格勒,它是由彼得大帝于1703年在芬兰湾涅瓦河口一带的沼泽地上兴建起来的。
[6] 1844年5月,为了庆祝沙皇尼古拉一世和皇后在圣彼得堡举行阅兵典礼,全城入夜灯火辉煌,全体皇室成员都参加了这一庆典。
[7] 乌拉,意为“万岁”。
[8] 小俄罗斯佬,当时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一种蔑称。
[9] 主子,沙皇尼古拉一世。
[10] 指沙皇尼古拉一世。
[11] 当时不少宫廷御用诗人都歌颂过皇后亚历山德娜·费奥多罗夫娜的“非尘世”的美丽,把她奉为“女神”,而谢甫琴科对女皇的描写含着讽刺。
[12] 据当年图书审查官尼基坚科说,奥林写了一本书《1825—1843年俄罗斯十八年来的景象》,在书中“称尼古拉一世是神”,“当时这本很糟的书要他审查,使他处于为难的地位,就精神说,不能禁止这样的书,但出版也是不恰当的”。
[13] 指握住拳头并从食指与中指之间伸出拇指。
[14] 圣彼得堡位于北纬60°左右,每年从6月11日起到7月2日通夜曙光明亮,称为“白夜”。
[15] 指彼得保罗要塞,从十八世纪末开始这里囚禁过很多政治犯。
[16] 指1782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参议院广场上建立的彼得大帝铜像,彼得大帝头戴桂冠,身着披风,马的后两蹄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前两蹄凌空跃起做奔驰状。
[17] 题词是用俄文和拉丁文两种文字写的。
[18] 彼得大帝曾慷慨地把乌克兰土地分给他的近臣和亲信们,要他们派哥萨克和农民从事建设工作,特别是建造圣彼得堡城。
[19] 1783年5月3日,叶卡捷琳娜女皇签署一道命令,把乌克兰西南部地方的四五百万自由农民变为农奴。
[20] 以下俱指黑特曼帕夫洛·波卢博托克(约1660—1723),他曾要求彼得大帝扩大黑特曼的权力,取消设在莫斯科的“小俄罗斯委员会”,不服从沙皇俄国的管辖,因而于1723年被囚禁在彼得保罗要塞,后被折磨而死。他的事迹曾以传说的形式在民间流传。
[21] 格卢霍夫,乌克兰切尔尼戈夫省的县城,十七至十八世纪曾经是乌克兰黑特曼们的驻地。
[22] 边境防线,指十七至十八世纪的俄国边境线,彼得大帝下令派遣哥萨克团队到与波兰和克里米亚的边境去挖掘壕沟和填筑围墙。
[23] 莫斯科,泛指沙皇俄国。
[24] 高贵的紫袍,指沙皇穿的紫红色长袍。
[25] 参议院,又称参政院,由彼得大帝设立和管理,曾是国家最高立法机关和国家事务的管理机关(1711—1917)。
[26] 那个人,指沙皇尼古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