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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女人
一
我和希维亚特茨基共同居住和画画的那间画室,是没有付房租的,一来是因为我们两人总共只有五个卢布,二来我们对付房租一直是深恶痛绝的。
人们把我们画家叫作败家子。我宁愿把钱喝光,也不愿交给房东。
说到我们的那个房东,人倒不是个坏人,况且我们是有办法来应付他的。
一般他是一大早就来催房租。希维亚特茨基睡在一块铺在地板上的草垫上,上面盖着一条我们画肖像画时用来做背景的土耳其衬布,一见房东来了,他就半抬起身子,用一种像是从坟墓里发出的声音说道:
“见到先生您,真使我高兴,因为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您死啦。”
房东是个非常迷信的人,而且怕死怕得要命。一听到这话,他就惊恐不安起来。希维亚特茨基立即躺在垫子上,两脚伸直,双手交叉摆放在胸膛上,继续说道:
“我看见您就像我现在这样笔直地躺着,您那长长的手指上戴着一副白手套,脚上穿着一双抛光的皮鞋;除此之外,您的变化不大。”
这时候,我就会加上这么一句:
“这样的梦有时候是非常灵验的!”
我觉得,正是这“有时候”把房东气得火冒三丈。结果是,他怒气冲冲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我们就听到他像疯子似的,一步跨四级阶梯奔下楼去了。不过,这个老实人也绝不会去叫法警来。
因为他很清楚,这样做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当然,他无疑也想过,把这间画室连同厨房一并租给别的画家。就算他这样做了,也不见得比现在好,甚至还要更糟糕。
不过,我们的那一套把戏后来渐渐不灵了。房东对于死的梦已经听惯了。于是希维亚特茨基决定画三幅像乌茨那样的画,分别题为“死亡”“葬礼”和“大梦初醒”。很自然,我们的房东便成了这三幅画的主人公了。
画这种以死亡为主题的油画,是希维亚特茨基的特长。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把他画的死尸画称之为“大尸体”“小尸体”和“中不溜儿的尸体”。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从来也没有人来买他的画,尽管他很有才华。他把两幅这种“死尸画”送到巴黎当代绘画展览会上去展出,我也把我的那幅《维斯瓦河畔的犹太人》送去展出了。这幅油画在列入作品目录册时,题目被改成了《巴比伦河边的犹太人》,我们两个都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评委会的评判结果。
当然,希维亚特茨基预先就料到,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认为:“评选委员会都是由道道地地的白痴组成的,如果不是由白痴组成的话,那我自己就是个白痴了,我们的画也是稀里糊涂画的,如果它们得奖了,那就等于让白痴达到它的顶峰了。”
在我们两人同住的两年中间,这个猢狲给我带来了多少烦恼,真是难以描述。
希维亚特茨基的最大愿望就是要叫别人相信,他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是个丧失了道德的“活尸”。他常常装扮成酒鬼,其实他远远不是那样的人。他会斟上一两杯白酒,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注意他喝酒,如果他觉得没有人注意他时,他就会用胳膊肘碰碰我们之中的某个人,皱着眉头望着他,用一种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声调问道:
“真的,我已经够堕落的了!是不是?是这样吧?!”
我们会立即回答说,他是个大傻瓜。这时候他就会暴跳起来,再没有比我们对他的堕落表示不相信更使他愤恨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本质上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有一次,我们在策尔海边的萨尔兹卡梅古山上迷了路。
由于夜幕降临了,又有摔断脖子的危险,希维亚特茨基便对我说道:
“听着,符瓦德克,你比我才华大,若是你摔死了,损失就更大了。我走在前头探路,如果我摔下去了,你就坐在原地不动,一直坐到天亮,到了早晨,你就有办法可以走出去了。”
“你不能走在前面,还是让我在头里走吧,我的眼睛比你的好。”我回答说。
希维亚特茨基却坚持说:
“即使今天我不摔断脖子,以后我也肯定会死在哪条阴沟里的……反正死在哪里对我都是一样。”
于是我们互相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这时候,天越来越黑了,像在地窖中似的。最后,我们只好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谁走在头里。
希维亚特茨基抽中了,于是他朝前走去了。
我们走在山脊上,开始路还相当宽,后来越走越窄。根据我的估计,我们左右两边都是无底的深渊。
山脊越来越狭小了,而且风化了的岩石碎片,不断从我们的脚下滚落下去。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用四肢爬着走了。”希维亚特茨基说道。
的确也只好这样办了。我们就这样爬着前进,像是两只黑猩猩。
可是过了不久,连爬都没法爬动了,这条岩石的山脊小路,比马背还要窄小。希维亚特茨基跨开双腿,骑坐在山脊上,我也跟他坐了下来,我们手拉着手,一点一点地朝前移动着,我们的衣服都磨坏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希维亚特茨基的声音:
“符瓦德克!”
“什么事?”
“山脊已经到头了!”
“前面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一定是悬崖。”
“你捡块石头扔下去,听听有多深。”
我听见希维亚特茨基在黑暗中用双手摸石头,然后他对我说道:
“我扔了……你听着!”
我们两个都侧耳倾听着。
一片寂静。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没有!”
“我们走不出去了,肯定有一百英尺深。”
“再扔一次。”
希维亚特茨基又捡了一块较大的石头扔了下去。
毫无反响。
“难道真是深不见底吗?”希维亚特茨基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坐在这里等天亮啦!”
我们就这样坐在山脊上。希维亚特茨基又扔了几块石头,一点反响也没有。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又听到希维亚特茨基的说话声:
“符瓦德克,可别睡着了……你有烟吗?”
我身上倒有香烟,可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带火柴,真是倒霉透了。时间可能是午夜一点钟吧,也许还不到。
这时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周围一片漆黑,更深夜静。我相信,凡是生活在城乡人群中的人都无法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寂静。我们周围万籁俱寂,我甚至能听见血在我的血管里流动,听到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刚开始,我对我们的处境还觉得挺有意思。在这样漆黑的夜晚,下面是万丈深渊,一个人像骑马似的跨坐在巉岩峻峰的山脊顶上,这对于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说来,真是千载难逢的冒险机会啊!可是不久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了,同时希维亚特茨基又开始发表他的那套乏味的哲学高论来了。
“生活是什么?生活不过是龌龊的勾当。他们还侈谈什么艺术,艺术!让艺术见鬼去吧!艺术不过是像猿猴仿效人一样的对大自然的模仿,而且都是拙劣的货色……我去看过两次当代画家作品展览会,他们送去展览的油画竟是那样之多,要是用这些画布做成床垫都够全世界的犹太人用啦!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不过是最低劣地迎合小市侩的口味,是一种填饱肚子的投机买卖,是艺术上的无政府主义,仅此而已!如果有艺术,有真正的艺术,那也真会让人伤心死的。幸亏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艺术……只有大自然,也许大自然也是卑鄙龌龊的……最好是从这里往下一跳,那就万事大吉了。只要有酒喝,我就会往下跳,可是现在没有酒,我也就只好不跳了,因为我曾经发过誓,绝不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去死。”
虽然我对希维亚特茨基的饶舌已经习惯了,可在此时此地,身处荒野寂寥之中,天气又黑又冷,两边是悬岩峭壁,又找不到出路,他的唠叨真使我十分反感。幸好他说累住口了。他又拾起石头扔了下去,扔了好几次,每次都听到他说:“没有一点声音。”此后,我们都一声不吭地过了三个小时。
突然,我们听见了上面有呱呱叫和拍打翅膀的声音,我觉得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这时,天空还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相信,这是山鹰在崖顶上飞翔。“呱呱”“呱呱”的叫声在黑暗的天空中越来越响了。使我惊异的是,竟有那么多的叫声,仿佛有一大群山鹰在头顶上空盘旋似的。不过,无论如何,它们正预示着黎明的即将来临。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能看见我扶撑在岩石上的双手了。接着,我看见了希维亚特茨基的肩背的轮廓,它完全像在黑暗里的背景上的一个黑色人体。地面渐渐显得更清楚了。随后,一抹淡淡的银光照射在岩石上,照射在希维亚特茨基的肩背上。亮光倾泻在黑暗中,仿佛有人把银色液体注入了黑色之中,它们相互融化在一起,把黑暗从黑色变成了灰色,由灰色又变成了奶白色。周围依然是阴暗和潮湿,所有的东西,无论是岩石还是空气,都弥漫着一种湿气。
天空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明亮了。
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努力记住这光线的不断变化。并在我的脑海里将它们描绘出来。突然,希维亚特茨基的叫喊声打断了我的观察。
“真见鬼!我们这两个傻瓜!”
转瞬之间,他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希维亚特茨基,你想干什么?”我喊道。
“别叫了,你看!”
我俯身向下一看,我看到了什么景象呢?原来我是坐在一块离地面不到一英尺半高的岩石上,四周是长满青苔的草地,一定是草地上的苔藓让那些石块的声音消失了,因为草地很平坦,远处是一条大路,路上有一群乌鸦,我却把它们当成了山鹰。我们只要把腿往岩石下面一伸,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到住所。
可是我们却呆呆地坐在那块岩石上整整一夜,冻得牙齿直打抖。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和希维亚特茨基正在为房东的催交房租而感到惊恐不安时,我又想起了这件一年半以前发生的事情,仿佛它是昨天才发生似的。
不过,这一回忆倒给了我一种安慰、一种欣喜。于是我立即对希维亚特茨基说道:
“你还记得吗,安特克?那次我们还以为是坐在深渊的边缘上,结果却是一条平坦的大道。现在也可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尽管我们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房东一心想把我们赶出画室去,说不定时来运转,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也许一座荣誉和财富的宝库就要向我们打开哩!”
希维亚特茨基正好坐在床垫上,边穿皮鞋边嘟哝道:生活就是早上穿鞋、晚上脱鞋,有勇气上吊自杀的人才是聪明人。如果他,希维亚特茨基不是个大傻瓜和可耻的胆小鬼,早就这样做了。
我那番乐观的估计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抬起了圆鼓鼓的眼睛望着我,说道:
“当然你是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高兴。前天,苏斯沃夫斯基先生把你从他家里、从他女儿的心中赶了出来,今天房东也许又要把你从这间画室撵出去。”
遗憾的是,希维亚特茨基的话说对了。三天以前我还是卡佳·苏斯沃夫斯基的未婚夫,可是星期二,是的,是星期二,我却接到了她父亲写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
我们的女儿在父母的规劝下,已经同意割断将会给她带来不幸的联系。她永远会在母亲的胸怀和父亲的屋顶下得到可靠的保护。从我们做父母的来说,就是要尽一切努力来防止这种不幸的发生。不单是你的经济状况,还有你那轻浮的性格——这是你竭力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都促使我们和我们的女儿解除和你的婚约,中断与你的一切联系。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你的友情。
前波兰国家财政委员会主任
赫里奥多尔·苏斯沃夫斯基
谨上
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说到我的经济状况,我是穷得叮当响的,对此我是完全同意的。但是,我真不理解,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猢狲为什么要提到我的性格呢?
卡佳的发型使人想起法国大革命执政时期的式样。如果她不是把头发梳成今天的时髦发式,而是梳成执政时期的发型,那准要好看得多。我甚至请求过她这样做,但枉费口舌,因为她不懂这些事情。可是她面若傅朱、情采动人,活像是福图尼[1]画的美女一样。
正因为这点,我才那样地爱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接到她父亲来信的那天,我就像中了邪似的踉踉跄跄。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我的痛苦才减轻了一些。我对自己说:“吹了就吹了吧!”幸亏当时我头脑里尽想着巴黎当代画家展览会和我画的那幅《巴比伦河边的犹太人》,这才大大帮助我承受了这次打击。我深信这是一幅相当不错的油画,虽然希维亚特茨基曾说过,就连展览会的过道上,也不会有陈列它的位置的。
我是一年前着手画这幅画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傍晚,我信步来到维斯瓦河畔,看到一只装满苹果的小货船被撞翻了,一群街头少年正在打捞水里漂浮的苹果。河岸上坐着一家犹太人,他们是那样的悲痛欲绝,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绞动着双手,像一尊尊雕像似的呆望着河水。在这一家人中间有一个犹太老头,他是一家之主,显得非常的穷酸;一个犹太老婆子;一个长得像麦卡博斯[2]那样粗壮的犹太青年;一个脸上长有雀斑,但鼻子和嘴唇却有一种刚毅之气的年轻姑娘,还有两个犹太孩子。天渐渐黑了下来,河水映出古铜色的光辉,晚景真是美极了!萨克森小岛上的树木全都沐浴在霞光中,小岛过去是广阔的水面,那里霞光万道,呈现出一派姹紫嫣红的色彩。接着是银灰的色彩,随后又变成了绛红色和紫色。天空的景色真是令人心旷神怡。那些色彩与色彩的转换是那样的奇妙,又是那样的难以描绘,使你的灵魂都为之悸动。四周静悄悄的,晚霞辉映,淡雅宁谧,一切都处在那样一种忧郁之中,使你真想大声叫喊、大声呼号。而这一伙沉浸在悲凄之中的犹太人,从最小的到最老的,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恰像画室里那些摆弄姿势的模特儿一样……
我的脑海里立即想到,这就是我要画的画呀!
我是个不带画盒和油彩就不出门的人,于是我立即画起素描来。动手画之前,我对这些犹太人说:
“就这样坐着,不要动!到晚上我给你们每个人一个卢布。”
这几个犹太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他们像生根似的坐在那里,我画呀,画呀,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那些调皮的少年已经从河里爬了上来,不久我就听到他们在我身后的起哄声:
“画家,画家,偷了东西,还说是捡到的!”
我也用他们的那种粗话和他们交谈,倒是把他们争取过来了,他们也不再向犹太人扔木片了。这样我的工作就能继续下去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这些犹太人倒高兴起来了。
“犹太佬,要伤心一些!”我大声叫道。
那个老婆子却回答说:
“画家先生,请您原谅,既然您答应了给我们每人一个卢布,我们为什么还要伤心呢?让那些什么也挣不到的人去愁眉苦脸吧!”
我只好用不付钱来吓唬他们了。
我画了两个黄昏的素描,然后他们又到我的画室给我当了两个月的模特儿。希维亚特茨基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去好了,反正它是一幅真正的好画,完全不是那种冷冰冰的画。它非常逼真,色彩自然。我甚至把那个年轻犹太姑娘白脸上的雀斑都画上去了。他们的脸孔也许可以画得更漂亮一些,但却不会有现在这样真实,这样富于个性了。
当我一心只牵挂着那幅画时,对于失去卡佳,我也就比较容易忍受了。现在希维亚特茨基又跟我提起了这事,可是我觉得它已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了。这时候,希维亚特茨基正在穿第二只皮鞋,我却把茶炊点着了。
老安托尼奥娃送来了面包,希维亚特茨基一年来都在劝说她上吊自尽,当然她是不会那样做的。于是我们两人便坐了下来喝茶。
“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希维亚特茨基不客气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等着看吧,今天我们准会遇到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
正好这时候,我们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朝画室而来。
“是房东来了!这就是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希维亚特茨基说道。
他一口就喝完了热茶,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随即他一跳站了起来。由于我们的厨房就是过道,他就躲到画室里的衣服后面去了。他从那里压低嗓音说道:
“我亲爱的,房东是喜欢你的,你去跟他谈谈吧!……”
“他怕你,你去应付他吧!”我说着,也躲进了同一个地方。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谁呢?不是房东,是苏斯沃夫斯基住的那幢房子的看门人。
我们从躲藏的衣服后面蹿了出来。
“我给先生您送来了一封信。”看门人说道。
我接过信来……向赫尔墨斯[3]起誓,这是卡佳写来的!我立即撕开信封,信是这样的:
我深信,我的父母会原谅我们的。你立刻赶到我家来,不必顾及时间太早。我们刚刚在公园里喝完矿泉水回来。卡。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父母会原谅我,不过我也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了,我已惊讶得懵懵懂懂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信递给希维亚特茨基看,对看门人说道:
“我的朋友,请你告诉小姐,我立刻就到!……等等,我没有零钱,这里是三个卢布(我身上仅有的三个卢布),你拿去兑换一下,你自己留下一个,剩下的还给我。”
顺带说一下,这个无赖拿走三个卢布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了。这个可恶的东西心里清楚,我绝不会为了这点事到苏斯沃夫斯基家里去责骂他的,他就恬不知耻地占了便宜。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怎么样?”我问希维亚特茨基。
“没有什么!每头牛都得被宰杀的!”
我急于穿衣打扮,没有时间想出一句适合的话来回敬希维亚特茨基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