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3059

我们订婚的日子来到了。

我买了一枚路易十五式的精巧的戒指,既没有得到苏斯沃夫斯基夫妇的欢心,甚至连卡佳也不喜欢,因为他们这家人,没有一个懂得真正的艺术。

我不得不劝说卡佳,以消除她的那种小市民的爱好和趣味,教导她如何艺术地去看待一切事物,因为她是爱我的,所以我希望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订婚典礼,除了希维亚特茨基外,我谁也没有再邀请。我本来想在订婚之前,就让希维亚特茨基去卡佳家做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可是他坚决不去,还说自己虽然在身心方面都是个破落户,但还没有卑贱到如此地步,非要去拜访不可……真拿他没有办法!

我事先向苏斯沃夫斯基一家打过招呼,说我的这位朋友是个性格古怪的人,不过他却是个有才华的画家,也是个最正直的人。

苏斯沃夫斯基一听说希维亚特茨基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死人画,便皱起眉头说道,他一向只和正派的人来往,他的官场经历也从来没有过污点,他希望希维亚特茨基先生会懂得如何来尊重这个忠厚朴实家庭的传统家风。

不过,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点担心的。因此,从天一亮的时候起,我就跟希维亚特茨基争论起来了,他坚持非要穿上护腿不可,我苦苦劝说他,请求他,甚至哀求他不要那样做。

最后,他终于让步了,说道:好吧,就让我自己当一次小丑好了。遗憾的是,他的那双皮鞋,使人一看就会想到中非探险队员穿过的鞋子。这双皮鞋当他从鞋店老板那里赊来的时候,黑漆就开始脱落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哩!

更糟糕的是,希维亚特茨基的那颗脑袋,活像一座被大风折弯的森林所覆盖的苏台特山[5]峰。这点我只好迁就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出一把能够把他的一头鬈发梳理整齐的梳子,不过我硬要希维亚特茨基脱下他平常穿的那件工作服,换上了一套常礼服。这样一来,他的神态活像他的死人画中的人物,他也立即沉浸在那种“坟墓”的心绪中。

来到大街上,人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根瘢节密生的手杖,望着他那顶硕大而又破旧的帽子。不过我对这些早已习惯了。

我们拉了门铃,走了进去。

刚走进前厅,我就听见了表兄雅茨科维奇的声音,他在大谈人口过剩的问题。人口过剩是表兄雅茨科维奇经常谈论的话题,也是他的智慧所在。卡佳身穿一件像白云似的细纱布衣裙,十分迷人……苏斯沃夫斯基身着大礼服,男亲戚们都是清一色的大礼服,姑姑婶婶们穿的都是丝绸衣服。

希维亚特茨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都用一种不安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希维亚特茨基忧郁地打量着周围,对苏斯沃夫斯基说,要不是为了符瓦德克结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是不会打扰府上的。

这“诸如此类”的话,更是激起了大家的反感。苏斯沃夫斯基庄严地站了起来,问希维亚特茨基,“诸如此类”是什么意思。希维亚特茨基先生回答说,对他说来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符瓦德克,他很愿意自己变得更加彬彬有礼,特别是,如果他知道苏斯沃夫斯基先生非常看重这点的话……我那未来的岳父望望他的妻子,望望卡佳和我。在他的眼神中,惊讶和愤恨在激烈斗争。

幸好我以少有的镇定态度,请我未来的岳父给我介绍一下他一大家子人中我还不认识的成员,这才挽救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他把在座者一一做了介绍,随后大家便坐了下来。

卡佳坐在我的身边,把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屋里挤满了客人。不过大家都很拘谨,默不作声,气氛显得很沉闷。

雅茨科维奇又谈起了人口过剩的问题,我的朋友希维亚特茨基眼睛注视着地面……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表兄的声音显得越来越响,他的一颗门牙掉了,每当说“sh”这个音时,就会发出一种漏风的嘘嘘声。

“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在整个欧洲引起极其可怕的灾难!”雅茨科维奇说道。

“可以移民呀!”我旁边的一个客人说。

“统计数字表示,移民也不能防止人口过剩。”

希维亚特茨基突然抬起头来,把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转向那个说话的人:

“那就必须采用中国的习惯了。”他用一种阴沉沉的男低音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请问这中国的习惯又是怎讲?”

“因为在中国,做父母的有权溺死他们的呆笨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儿女们也应该有权利除去他们的呆笨的父母!”

这下可完了!真是雷劈惊天,姑姑婶婶们坐的椅子都发出了吱吱声,我这下可要遭难了!苏斯沃夫斯基闭起了双眼,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全室一片沉寂!

不久便听到了我那未来的岳父由于愤怒而发颤的声音:

“我的先生,我希望你作为一个基督教徒……”

“为什么我要做基督教徒呢?”希维亚特茨基打断了他的话,不友好地摇了摇头。

又一次打击!姑姑婶婶们坐的那张躺椅现在开始颤抖了,就像在发疟疾一样,正在飞向深渊……我觉得我脚下的大地也在裂开。

一切都完了,一切希望都付之东流了。

突然,传来了卡佳的银铃般的笑声,接着雅茨科维奇也笑了起来,却不知为什么要笑,我也大笑起来,同样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爸爸!”卡佳大叫道,“符瓦德克事先告诉过爸爸,希维亚特茨基先生是个怪人。希维亚特茨基先生是在开玩笑。我知道,希维亚特茨基的母亲还在世,他对待他的母亲,可真算得上是个最孝顺的儿子哩!”

卡佳真是个魔鬼,不是个姑娘!她不仅会编造,而且还会猜测,希维亚特茨基确实有一个母亲,而且他真是个孝子!

卡佳的笑声和她说的这一席话,使室内的气氛大大缓和了。等仆人端着酒杯和点心进来时,气氛就更加活跃了。这仆人就是前几天拿走了我三个卢布的那个看门人,现在他们给他穿上了一身常礼服,真像一个侍者似的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紧盯着托盘,托盘里的杯子咔咔直响。他走得很慢,好像端的是装满了酒的大酒杯。

我真担心他会把整个托盘都掉在地上的,幸亏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那些酒杯都斟满了酒。

我们就要举行订婚仪式了。

一个年龄不大的堂妹端来了一个放有两枚戒指的瓷盘,由于好奇,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仪式给她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竟跟盘子和戒指翩翩起舞了。苏斯沃夫斯基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立起来,只听见椅子移动的声音。

又是一片沉寂。我听到一位太太低声说道,她原以为我的戒指会“更体面些”。尽管有这样的低声议论,当时的场面可谓庄严极了,连苍蝇都从墙上掉了下来……

苏斯沃夫斯基说道:

“我的孩子们,请接受父母的祝福吧!”

卡佳跪下了,我也跪下了!

此时此刻,希维亚特茨基一定又是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多么难看的一副脸孔啊!

但是我不敢朝他看,只好望着卡佳的细纱裙,它在已经褪色的红地毡的衬托下,真是好看极了。卡佳的父亲和母亲双双把手按在我们的头上,接着,我那位未来的岳父说道:

“我的女儿!你在家里是做女儿的最好的榜样,你对丈夫也应该如此,所以我无须再教导你怎样去尽你做妻子的职责,我希望你未来的丈夫会教导你。现在,我要对你,符瓦迪斯瓦夫……”

于是他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在他说教时,我数了一百下,以后又从一开始数了起来。公民苏斯沃夫斯基,官吏苏斯沃夫斯基,父亲苏斯沃夫斯基,罗马人苏斯沃夫斯基——现在可有了机会来表现他心灵的伟大了……那些孩子、双亲、职责、未来、祝福、烦恼、绝洁的良心等词句,就像一群黄蜂在我的耳边嗡嗡直叫,它们停在我的脑袋上,叮咬我的耳朵、肩膀和额头……

我的领带一定是系得太紧了,因为我气闷得难受。我听到了苏斯沃夫斯基太太的哽咽声,这使我感动极了,因为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听到了那个蹦蹦跳跳的堂妹的盘子里的戒指在沙沙作响……啊,耶稣基督啊!这个希维亚特茨基一定又在做鬼脸啦!

我们终于站了起来,堂妹把盘子端到我们的眼皮底下,我和卡佳交换了戒指……

哈哈!我订了婚啦。我以为仪式已经结束了!哪里会呢!苏斯沃夫斯基还要我们去接受所有姑姑婶婶们的祝福。

我们只好照办了,我吻了五只像鹳鸟爪子那样的手……所有的姑姑婶婶们都希望我不要辜负她们对我的信任。

她们究竟有什么可信任我的呢?表兄雅茨科维奇拥抱了我,我敢断定我的领带确实是系得太紧了……

不过最难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天开始黑了下来……他们端来了茶。

我坐在卡佳的身旁,一直装作不去看希维亚特茨基。这只猢狲又一次使我感到不安,别人问他要不要往茶里加点阿拉克酒,他却回答说,他一向是就着瓶子喝酒的……总的来说,那一晚结束得相当顺利。

我们告辞出来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我的领带系得太紧了。

我和希维亚特茨基默默地走在路上,这种沉默使我感到烦闷,不久就变得难以容忍了。我觉得我应该和希维亚特茨基说说话,谈谈我的幸福,谈谈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谈谈我对卡佳的爱情。我是想这样做的,可是不知从哪里开头。直到离画室不远了,我才说道:

“希维亚特茨基,你得承认,生活还是美好的。”

希维亚特茨基止住了脚步,蹙起眉头望了我一眼,说道:

“哈巴狗!”

这天晚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