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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女人
十二
这一天,我该去苏斯沃夫斯基家吃午饭的。我给他们写了一张字条,说我去不成了。
的确,我从来没有牙痛过,这次可要牙痛一番了。
海伦娜整天都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画家对这样美丽的脸孔都不想,那他还算是什么画家哩!
我在心里已经画了十多张她的肖像了。同时我也构思好了一幅画,在这幅画里如果出现像海伦娜这样的脸孔,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但我必须见过她几次后,才能画好这幅画。
我立刻去找艾娃·亚达米,可惜她不在家。晚上我收到卡佳的一封信,要我明天早晨到公园去喝矿泉水,然后再去喝咖啡。这些水呀,咖啡呀,真是烦死人!
我不能去,如果我早上不去找艾娃,那就整天也见不着她了……
艾娃·亚达米,这是她的艺名,她的真实姓名是安娜·叶德林斯卡,她是个很独特的姑娘。我和她早就是老朋友了,相互以“你”称呼。
她演戏已经五年了,但她一直保持着名符其实的贞洁。戏剧界的确有许多女人,尽管她们在肉体上洁身自好,但是只要她们一旦把自己的全部欲望都揭示出来,我相信,就连最不知羞耻的狒狒,也会为那些没有被皮毛遮住的地方而感到脸红的。剧院能腐蚀人的灵魂,特别是女人的灵魂。
的确,很难要求一个天天晚上扮演爱情、坚贞和高尚等等的女人,最后会不形成这样一种本能的观念:贞操德行仅仅是戏剧和演员的装饰品,与现实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艺术和真实生活的巨大差别,使这些女演员加深了这种观念。竞争和获得喝彩声,毒害了她们心中的一切高贵的激情。
和演员这样道德堕落的人长期相处,就会产生种种欲望。在这样的环境中,就连最洁白的安哥拉猫,它的身体也不会不受到玷污。只有经过艺术之火锤炼的伟大天才,或者是真正献身于艺术的人,才会不受到邪恶的侵蚀,就像水无法渗进天鹅的羽毛一样,才会战胜这些邪恶。艾娃·亚达米就是属于这种不可渗透的人。
我的同行们常常整夜整夜地一边喝着茶、抽着烟,一边谈论着艺术界的事情,从艺术界的最高级的诗人,到最低下的戏子。
艺术家——就是想象力比普通人更为发达的人,就是比一般人要更敏感的人,更富于幻想的人,更容易激动的人,是一个在幸福和欢乐的领域中无所不知并竭尽全力为之奋斗的人。这就是艺术家。
为了战胜诱惑,他必须具有比别人强三倍的性格和意志力。
但是,正如一朵特别美丽的花,它并没有理由一定会比别的花具有对付风暴的更大抵抗力,一个艺术家也没有理由一定会比普通人具有更坚强的性格。
相反地,倒是有理由证明他们性格的脆弱,因为这种艺术世界和日常现实世界的相互矛盾和冲突,耗去了他们的精力。
他们就像长期发着烧的病鸟,一会儿消失在云层上面,一会儿又在尘埃灰土中拖着它那沉重的翅膀。艺术使他厌恶尘埃和灰土,而日常生活又使他丧失了展翅高飞的力量,因此,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就常常发生这样的矛盾和斗争。
世界对艺术家比对别人的要求更高,并且还要责怪他们,这可能并没有错。但是耶稣来拯救他们,那也是公平合理的啊!
奥斯钦斯基坚持认为,戏子之属于艺术界,就和长喇叭、黑管、弯号等等属于艺术界一样。但是他的意见是错误的。
艾娃·亚达米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艺术家,既有才华,又有艺术家的情操,它们就像母亲那样,使她免遭邪恶的侵蚀。
尽管我和艾娃有着深厚的友谊,但我很长时间没有去看她了。她见到我很高兴,虽然她脸上有一种我无法了解的奇怪表情。
“你好啊,符瓦德克,我终于见到你了!”她说道。
我看见她在家里,也非常高兴。
她身穿一件土耳其式的晨袍,在乳白的底色上衬着红色的棕榈树,还有天鹅绒的绣花,再加上宽大的袖口,映着她那苍白的脸和紫罗兰色的眼睛,那绣花真是好看极了。
我把我的这种印象告诉她,她听了很高兴,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
“我亲爱的红演员!你认识那位科乌查诺夫斯卡夫人,那位美如天仙的乌克兰女人吗?”
“认识,她是我的同学。”
“请你带我去见见她……”
艾娃把头摇了摇。
“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你一向对我都是那么好,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不,符瓦德克,我不会带你去的……”
“你看看,你多么无情!可我以前有一次还差点爱上你啦!”
这个艾娃还真像一株含羞草,她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她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多么好看的胳膊啊!)手掌托着她那苍白的脸,问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只急着想谈海伦娜。不过,我以前真的有一次差点爱上了艾娃。现在我为了让她高兴,就把那次的经过告诉她: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们从剧院出来后,来到了植物园。还记得吗?那是个多么迷人的夜晚啊!我们坐在水池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你说你真想听听夜莺的歌唱。我当时有点忧郁。我觉得头痛,就脱下了帽子,你走到水池边把你的手绢浸了水,然后把它敷在我的额头上,你的手也放在那上面。当时,你在我的眼中,真像一个天使那样善良。我心里想道:如果我抓住这只手,把它贴在我的嘴唇上,那就一切都决定了,我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你……”
“嗯,还有呢?”艾娃轻轻地问道。
“你突然挪开了身子,坐得离我远远的,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
艾娃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惶恐不安地说道:
“我们别谈这事了,我求求你……”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艾娃,你知道我是太喜欢你了,我才没有爱上你,前者排斥了后者。自从我认识你的时候起,我对你就有一种纯朴的真挚感情。”
“但是,你订婚了,是真的吗?”艾娃问道,她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的。
“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曾一度中断,最近才又恢复的!如果你想对我说,我已经订婚了,就不该去结交海伦娜夫人啦!那我可以先回答你,我首先是个画家,其次才是个未婚夫!你是不是在为她担心呢?”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愿意把她介绍给你,是因为我不想引得人们对她说三道四。外面的人都在说,几个星期以来,半个华沙的人都爱上你了。人们还对你的成功,编造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不久以前,啊,就是昨天,我还听到了这样一个笑话,说你在‘十诫’之中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你知道是哪一条吗?”
“是哪一条呢?”
“不贪恋邻居的妻子……徒劳无益。”
“主啊,你是知道我的不幸的!……不过,这玩笑倒还不错。”
“一定是击中要害了!”
“你听着,艾娃!你想知道全部真相吗?我一向胆小、腼腆,过去和现在都很难博得女人的欢心。人们作何想法,只有上帝知道,连你也不会想到,在我的‘主啊,你是知道我的不幸的!’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意思啊!”
“可怜的大师!”[8]
“别说意大利语了!……把我介绍给科乌查诺夫斯卡夫人好吗?”
“我的符瓦德克,我不能这样做!……只要人们越把你看作是‘唐璜’[9],那么我,作为一个女演员,就越不应该把你介绍给海伦娜这样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要接待我呢?”
“我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是个女演员,我可以给自己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即使你纯如泪珠,洁白如雪,也难免受到诽谤。’”
“你知道,这会使我发疯的!人人都可以去认识她,拜访她,可以见到她,只有我不能!这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画了一幅好画,得到了一定的名声?”
“从你这方面来说,你是对的,”艾娃面带笑容说道,“你没有想到,我事先就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的。奥斯钦斯基来过这里,他劝我‘最好’不要把你带到海伦娜那儿去。”
“啊!我明白了!你就答应他了。”
“我没有答应他,我甚至生气了。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让你和她来往。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画吧。”
“别给我提什么画的事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拉倒吧!不过我预先告诉你,不出三天,我就会结识科乌查诺夫斯卡夫人的,哪怕要我化了装去找她也在所不惜!”
“你可以化装成一个花匠,给她送一束鲜花去,就说是奥斯钦斯基叫送的。”
就在这一瞬间,另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是那样的有趣,我高兴得拍打起自己的脑门来了。我完全忘记了刚刚还在生艾娃的气和对她的怨恨,大声喊道:
“你发誓,绝不泄露我的秘密!”
“我发誓!”艾娃好奇地说道。
“我告诉你,我要装扮成一个弹竖琴的乌克兰老歌手。我有全套的服装,我有竖琴,我到过乌克兰,我会唱乌克兰的民歌……科乌查诺夫斯卡夫人是乌克兰人,她准会接待我的。你这下可明白了吧?”
“多么奇妙的想法啊!”她说道。
因为她是个艺术家,不会不喜欢我的计划的。另外,她又向我保证,绝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丝毫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多么奇妙的想法啊!”她又说了一遍,“海伦娜是那样爱她的乌克兰,若是能在华沙这里见到一个来自乌克兰的老歌手,那她一定会高兴得热泪盈眶的……可是你该跟她说些什么呢?你又是怎样来到这里,来到维斯瓦河畔的?你怎样才能向她解释清楚呢?”
不知不觉,我的热情也感染了艾娃。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坐了下来,开始拟订出一个最佳的方案。
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先化装好了,艾娃乘马车到我的住所来,接我一道去,这样就不会引起街头观众的强烈好奇心,在艾娃没有把秘密泄露之前,海伦娜夫人一点也不会知道的。
我们两人都拿我们的计划逗笑了一番。我吻了艾娃的双手,她留我吃早饭。
晚上我是在苏斯沃夫斯基家度过的。
卡佳因为我早上没有去,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像个天使那样,忍受了她的嗔怪和抱怨,同时,我心里却在想明天的冒险和海伦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