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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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是在苏斯沃夫斯基家度过的。

我和卡佳两个人坐在客厅的凹室里,那里有一张小沙发。

苏斯沃夫斯基太太坐在灯光明亮的桌子旁,在为卡佳缝制嫁衣。苏斯沃夫斯基先生也坐在那张桌子旁,正在细心地阅读晚间版的《风筝报》。

我心情不太好。为了驱散我心头的不快,就跟卡佳挨得近近的。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卡佳的悄悄说话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当我想拥抱她时,她就回答说:

“符瓦德克,爸爸会看见的!”

这时候,爸爸高声念了起来:

“著名画家希维亚特茨基的题名为《最后的会见》的那幅画,今天已被比亚科夫斯基大夫用一千五百卢布买去。”

“啊,是的!希维亚特茨基今天上午卖掉了那幅画!”我说道。

我又想拥抱卡佳,可她还是低声说道:

“爸爸会看见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转向苏斯沃夫斯基先生。我突然看见他脸色大变,他用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挡住亮光,身子弯在《风筝报》上。

真见鬼!他在那份报纸上发现了什么?

“老爷子,你怎么啦?”苏斯沃夫斯基太太问道。

他站起身来,朝我们走近几步,便停住了,用眼光打量着我。他绞动着双手,开始摇起头来。

“您怎么了?”

“任何欺骗和罪恶终究会原形毕露的!”他用愤恨不平的声调说道,“我的先生,你读读吧,如果羞耻之心能容许你读完的话。”

他说完这句话,便做了一个像是给自己披上长袍的动作,并把《风筝报》递给了我。我拿起那份报纸,眼光停留在一条题为《乌克兰竖琴歌手》的消息上。我有点慌乱,急忙读起这条消息来:

近日来,我市出现了一位远方来客,他是个年迈体弱的乌克兰竖琴歌手。这个老歌手已拜访了所有居住在本市的乌克兰家庭,他以弹唱民歌来换取施舍。据悉,我们那位富于同情心的著名女演员艾·亚,对这位老歌手极为关切,恰好今天上午就有人看见她和他一道乘车出去。远方客人出现的头几天,本市就有一惊人的奇闻流传:我们最杰出的画家之一,曾身穿竖琴歌手的外套,其目的就是要躲过丈夫们和保护人的眼睛,而能轻易地进入名媛淑女之闺阁绣房。我们相信,此谣言纯属无稽之谈,因为我们的名演员绝不会参与此种勾当,根据我们的调查,该老人确系来自乌克兰,其神志虽然有些癫狂,但记忆却非常好。

真是要命啊!

苏斯沃夫斯基先生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怒不可遏地指责说:

“新的欺骗,新的诡计,你对你的行为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呢?今天我们不是看见了你那可耻的化装吗?那个老歌手是谁呢?”

“我就是那个老歌手!”我回答说,“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那是可耻的化装呢?”

这时卡佳一把从我的手里抢走了那份《风筝报》,读了起来。苏斯沃夫斯基更加愤怒地束紧了他的宽袍,说道:

“你刚刚踏进一个正派家庭的大门,就把丑行带了进来。你还没有成为这个不幸孩子的丈夫,就背叛了她,和一个轻浮女人胡混在一起,你践踏了她和我们对你的信任,破坏了你神圣的誓约……这是为了谁呢?这是为了一个演戏的婊子!”

听到这里,我气得发疯了!

“我的先生,您的这些陈词滥调,我已经听够了,这个婊子远远超过十个像您这样虚伪的卡托[13]……您对我来说,真是一钱不值,而且我还要告诉您,您使我讨厌极了,我对您和您的专横跋扈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说不下去了,而且我也用不着多说了,因为苏斯沃夫斯基突然解开了他的背心,仿佛在说:

“你就打吧!不必吝惜你的气力,这就是我的胸口!……”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打人,我只说了一声“我告辞了”,因为我担心自己又会对苏斯沃夫斯基再说些气话。

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出来了。新鲜空气使我发热的头脑清爽了些。当时已是晚上九点钟了。夜色非常美好。

我需要走走,以便使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于是我急忙朝贝尔维德尔大街走去。

海伦娜住的那座别墅的窗户一片漆黑,显然她不在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非常失望。

哪怕我只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影子,我也就会平静下来的,现在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不知道下次见到奥斯钦斯基时我会怎样对付他,幸喜他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

只是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来收拾他,那篇消息报道写得特别圆滑。奥斯钦斯基一定会否认,那个老歌手是一个化装的画家,他好像是在保护艾娃,却又向海伦娜揭露了整个事情的真相。很显然,他是想挑拨离间海伦娜对艾娃的好感,为了卡佳而对我进行报复,此外他还想出我的洋相。

要是他没有写我是神志癫狂倒也罢了,可是它已经发表出来了!在海伦娜眼里,我一定是非常可笑的,她肯定会看《风筝报》的。

啊,对艾娃说来,这真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是对她的一次打击。这个奥斯钦斯基一定在自鸣得意了。我必须有所行动,如果我是《风筝报》的记者就好了,我一定知道该如何行动了。

我突然想起,还是去找艾娃商量一下,她今晚有演出……我得立即赶到剧院去,等演出结束时,我就能见到她了。

时间还来得及……

半小时之后,我便到了她的化装室。

艾娃的演出快要结束了。于是我便观察起身边的一切来。众所周知,我们的剧院并没有特别奢侈的设备:白粉墙的房间,两盏煤气灯不停地摇曳着火光,一面镜子,一个洗脸池,几把椅子,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躺椅,也许是这位红演员的私有财产,这就是她的化装室……镜子前面放着许多化妆用品,一杯未喝完的黑咖啡,几瓶口红和香粉,画眉毛的画笔,几双依然保持着手的形状的手套,上面放着两条假发辫。旁边那堵墙上挂满了白的、粉红的、深色的、浅色的和黑色的衣服,地上还放着两筐女人的用品。房间里全是香水和香粉的气味。到处都凌乱不堪!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匆匆忙忙乱放在一起,由于煤气灯光的摇曳,形成了无数的色彩和反光,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光和影的效果。

这是一幅自成一格的图画,有其独特的风格。的确,这里跟普通女人的化装室没有多大的区别,然而它却有一种使它看起来不像一间化装室,而像一座殿堂的独特魅力和美妙之处。在这一切乱七八糟、匆忙杂乱之中,在这用石灰粉刷过的四壁之间,却有一种艺术的气息。

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噢,演出已经结束了……透过墙壁,我听到了观众的欢呼声:“亚达米!”“亚达米!”一刻钟过去了,观众还在不停地喊叫。

最后,装扮成特奥多拉的艾娃奔了进来。

她头戴王冠,眼睛画得黑黑的,脸颊上涂满了红油彩,她一头披散开来的头发落到了她那裸露的肩膀和脖子上,她的情绪是那样激动兴奋,又是那样疲劳无力,我几乎连她轻声说的“你好啊,符瓦德克!”都听不清楚,她急忙脱下了王冠,还穿着皇袍就倒在了躺椅上。显然她无力说话,只是像只累坏了的小鸟那样默默地望着我。我坐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此时此刻,我除了艾娃外,什么都不想了。

我在她那双涂得黑黑的眼睛里看到了尚未熄灭的激动的火焰,我在她的额头上看到了艺术的痕迹,我看到了这个姑娘怎样向艺术之神的祭坛上贡献出她的健康、她的心血和她的生命。我看到了她此时此刻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情景。一种怜悯、同情和疼爱的感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它是那样的强烈,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我们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最后,艾娃指着化妆桌上的那张《风筝报》,轻声说道:

“多么可恶啊!多么可恶啊!”

她突然神经质地哭了起来,浑身像片树叶似的颤抖着……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因为疲劳才哭的,绝不是为了那张《风筝报》。那条消息不过是无稽之谈,到不了明天,大家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在我看来,整个奥斯钦斯基抵不过艾娃的一滴眼泪。我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急速了,我紧紧握着她的双手,热烈地吻着它们,我把她的双手紧紧压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跳动得异常剧烈,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正在我的心中涌起,我跪在艾娃的脚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云雾遮住了我的眼睛,突然我像失去了理智似的,把她紧紧搂抱在我的怀里。

“符瓦德克,符瓦德克,你可怜可怜我吧!”艾娃低声说道。

但是我紧紧地把她按在我那激动不已的胸前,我忘记了一切,我发疯了,我狂热地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她的嘴唇,我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爱你!我爱你!”

这时候,艾娃头向后仰,双手热烈地抱住了我的脖子,我听到她的悄悄说话声:

“我早就爱上你了!”


十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