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僖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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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侯假道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諫。“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按莊公三十二年,神降於莘,内史遍曰:“國之將興,明神降之,監其德也;將亡,神又降之,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其以物享焉”;虢公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聞之: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僖公十年,狐突遇太子申生之鬼,“大子使登僕,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僖公三十一年,“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公命祀相,甯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甚祀’”。昭公二十年,齊侯痁,梁邱據與裔款言於公曰:“吾事鬼神豐。……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公告晏子,晏子曰:“若有德之君,……動無遏事,……是以鬼神用饗。……其適遇淫君,外内頗邪,……則虛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數節當會合以觀。《論衡·案書篇》:“左氏得實明矣,言多怪,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遏反也”;范甯《<穀梁傳>集解序》:“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楊士勛註:“謂多敍鬼神之事,預言禍福之期:申生之託狐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厲、彭生之妖是也。”(參觀《後漢書·郎顗、襄楷傳·論》“然而其敝好巫”句章懷註);柳宗元《非<國語>》上《卜》:“左氏惑於巫而尤神怪之”;《歐陽文忠公年譜》天聖元年應舉隨州,試《左氏失之巫論》,略云:“石言於晉,神降于莘,内蛇鬬而外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汪中《述學》内篇一《左氏春秋釋疑》則謂“左氏之言鬼神,未嘗廢人事”,有資“戒勸”。兩説相羽翼,然於左氏之“怪”、“巫” 而不能自圓,概乎未及。左氏記賢人君子之言鬼神,即所以垂戒勸。從狐突、甯武子之言,則鬼神不歆非類;而依公孫僑之言,則鬼神之歆,有德無類。從晏子之言,則君昏政失,其族之鬼神知而不饗;而依内史遍、史嚚之言,則國君多涼德,鬼神且降臨而親觀,君祭之,鬼神亦饗之,且陽賜土地以陰速其亡。夫必 “降”而“觀其惡”,是不得爲“聰明”也;佯錫福而實促殃,是不得爲“正直”也;依德而不依人,稱爲“壹”可也,嘲爲二三其德亦可也。《戰國策·魏策》一知伯索地,魏桓子勿與,任章曰:“《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君不如與之,以驕知伯”;賜虢土田,毋乃類是?鬼神行徑,譎而不正,如策士之運籌矣!《舊、新約全書》記上帝欲降罰於人,每以誑言詭術欺誘之,甚且自誇上天下地唯己獨尊,能爲善亦能作惡。左氏中鬼神之不惜使詐,正其倫類。既徵古宗教家言之尚稚淺椎魯,而信奉鬼神者衷曲之牴牾矛盾亦無心流露焉。

不歆非類,不祀非族,即《論語·爲政》:“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亦即《曲禮》:“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 狐突曰:“神不歆非類”,而甯武子曰:“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昭公七年,趙景子問:“伯有猶能爲鬼乎?”子産曰:“用物精多,則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能爲鬼,不亦宜乎?”定公元年,士伯曰:“薛徵於人,宋徵於鬼,宋罪大矣!且已無辭而抑我以神,誣我也。”皆以“鬼”、“神”、“鬼神”渾用而無區别,古例甚夥,如《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管子·心術》:“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而《吕氏春秋·博志》:“精而熟之,鬼將告之。”《史記·秦本紀》由余對繆公曰:“使鬼爲之,則勞神矣,使人爲之,亦苦民矣”,“鬼”與“神”、“人”與“民”、“勞”與“苦”,均互文等訓。觀《墨子》之書而尤明。如《尚同》中: “潔爲酒醱粢盛,以祭祀天鬼;其事鬼神也,酒醱粢盛,不敢不蠲潔”;《天志》上:“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愛人。……其事上詬天,中詬鬼,下賊人”;《明鬼》下:“今執無鬼者曰:‘鬼神者固無有’。……故古聖王必以鬼神,……此吾所以知夏書之鬼也。……古今之爲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爲鬼者”。《墨子》此類語多不勝舉,“天”“鬼”或分而並列兩類,或合而專指一類,殊耐思量。蓋《周禮·春官·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禮記·郊特牲》:“帝牛必在滌三月,稷牛唯具,所以别事天神與人鬼也”,乃典制之定名。《禮記·祭義》宰我不解鬼神之名“所謂”,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又學術之正名。至尉常筆舌,漢以前固通而不拘,賅而無辨。天歟、神歟、鬼歟、怪歟,皆非人非物、亦顯亦幽之異屬(the wholly other),初民視此等爲同質一體(the daemonic),悚懼戒避之未遑。積時遞變,由渾之畫,於是漸分位之尊卑焉,判性之善惡焉,神别於鬼,天神别於地祇,人之鬼别於物之妖,惡鬼邪鬼尤溝而外之於善神正神;人情之始衹望而惴惴生畏者,繼亦仰而翼翼生敬焉。故曰:“魔鬼出世,實在上帝之先”(At bottom the devil is more ancient than God)。後世仰“天”彌高,賤“鬼”貴“神”,初民原齊物等觀;古籍以“鬼”、“神”、“鬼神”、“天”渾用而無區别,猶遺風未沫、委蜕尚留者乎?不啻示後人以樸矣。《史記·封禪書》:“五利常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是“神”與 “鬼”異類殊趣也;而同篇記秦祠典:“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則“神”亦即“鬼”,後來奉祠之 “神”先本是“小鬼”也。敦煌變文《唐太宗入冥記》:“閻羅王是鬼團頭”,意尚明而未融;《五燈會元》卷一五智門光祚章次:“閻羅王是鬼做”,昭晰無疑,乃杜主一節之的解。蓋謂“神”出身於“鬼”,“鬼”發跡爲“神”;事頗如成則爲“王”者,初原爲“寇”,理正同魔鬼先進而上帝後起。著語無多,談言微中,於心源物始,思遍半矣。《魏書·李瑒傳·自理》嚴辨“天地爲‘神’、‘祇’,人死曰‘鬼’”“以明“佛本出於人,名之曰‘鬼’”;門户争論,藉正名以貶佛。黄式三《儆居集·經説》卷四《釋鬼神》堅執《周禮》、《禮記》之“定名必不可易”,亦暖姝學一先生之言。概未足以究天人之故也。

申生曰:“余得請於帝矣!”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曰“余得請於帝矣!”夫“大厲”、後世所謂鬼趣也、魔道也,而申生歆秦之祀,乃神明也。均“得請於帝”,則鬼與神於天皆可階而升,《墨子·天志》即以“天”、“上帝”、“帝”通稱也。均“得諸於帝”,則鬼若神之上,更巍巍乎有一主宰,譬似宋公、魯侯、鄭伯、滕子、許男等之上,猶有定一尊之周王在。《論語·八佾》:“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奥,寧媚於竈?’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郊祭》篇説之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可與“得請於帝”之“帝”參證。奥、竈乃“特殊功能範圍之神”(Sondergötter,functional gods),而狐突輩所言乃宗族、地域之神(genii loci),要皆屬“百神”一類;上臨之者,固别有“大君”。《尚書·舜典》:“肆類於上帝”,《傳》:“馬云:‘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宫,天之最尊者”;《周禮·春官·大宗伯》、《小宗伯》以“祀上帝”别於“祀五帝”,鄭玄註牽合讖緯,定爲“六天”,“天皇大帝”居首,即魏至唐所稱“皇皇上帝”、“昊天上帝”(邵晉涵《南江札記》卷二)。後世道士,踵事增華,以爲天帝高拱玄都玉京,命諸神羣仙分治天下;《太平御覽》卷六七四列舉神仙“理所”,星羅棋布,真靈位業圖而類《太平寰宇記》。張衡《思玄賦》曰:“覿天皇於瓊宫”;《雲笈七籤》卷一〇三王欽若《翊聖保德真君傳》記真君曰:“諸天、萬靈、仙衆、梵佛悉朝上帝於通明殿”;詳略雖殊,其揆一也。端倪已見於《左傳》,正如地獄閻羅之端倪已見於《楚辭·招魂》之“幽都”、“鬼伯”(《日知録》卷三〇《泰山治鬼》 引“或曰”;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〇《題<法苑珠林>》之一:“《左》、《國》陳妖鬼,《離騷》説地獄”)。申生所“請”之“帝”,即紫微宫、通明殿上帝所昉,而將享秦之祀,即以秦爲其“理所”矣。

人之信事鬼神也,常懷二心(ambivalence)焉。雖極口頌説其“聰明正直”,而未嘗不隱疑其未必然,如常覺其跡近趨炎附勢是也。古羅馬人早謂兩軍相鬥,“上帝祐其强有力者”(Deos fortioribus adesse),“天神喜得勝之人”(Victrix causa deis pla- cuit),即謂其不扶弱而反助强。後世遞相祖述,至云:“至善之上帝有一惡習:即常在軍隊强大者一邊”(Le bon Dieu a la mauvaise habitude d’ être toujours du Côté des gros bataillons)。讀左氏書,彷彿得之。虢將亡而神降之,揚雄《解嘲》所謂“炎炎者滅,隆隆者絶,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賜將亡之國君以土田,李山甫《自歎拙》所謂“年衰鬼弄人”(《五燈會元》卷一五引而不具主名,《老學菴筆記》卷四引而誤爲杜荀鶴句,《通俗編》卷一九引作“時衰”,亦未究出處),或李復言《續幽怪録》 卷一《辛公平上仙》陰吏所謂“神祇常侮人之衰也”。虞之祀神豐潔,而神不祐,方待晉滅虞而饗晉之祀,非“天神喜得勝者” 乎?夫滅虢與虞者,晉獻公也,獻公之凶淫不德而虢公之並無涼德,汪中已舉爲“可疑”之三;然則虞神之歆晉祀,實唯“軍隊强大者”是“依”而已矣,“唯德”云乎哉!“惡習”難移,“壹”之謂歟。蓋信事鬼神,而又覺鬼神之不可信、不足恃,微悟鬼神之見强則遷、唯力是附,而又不敢不揚言其聰明正直而壹、馮依在德,此敬奉鬼神者衷腸之冰炭也。玩索左氏所記,可心知斯意矣(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九三《蔣子文》)。臣之事君,既曰“天王聖明”,復曰“君難託”,若是班乎。

1 Kings 22. 22;Ezekiel 14. 9;Isaiah 14. 5-7;2 Thessalonians 2. 11.

R. Otto,The Idea of the Holy,tr. J. W. Harvey,26,123-6,136.

E. Cassirer,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II,247;An Essay onMan,97.

Tacitus,Histories,IV. 17(Civilis),“Loeb”,II,32;Lucan,Civil War,I,128,“Loeb”,12.

Mérimée à A. Panizzi(4 Fév. 1864), quoted in P. Léon,Mérimée et Son Temps,236.

Cf. V. Pareto,A Treatise on General Sociology,tr. A. Bongiorno and A. Livingstone,§§ 1942 ff.,Dover Publications, II,1355 ff. (implicit and explicit contradictions about God the Just);E. R. Curtius,Europä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 ches Mittelalter,2. Aufl.,180(die Polarität Varuna-Mitra).


一三 僖公四年一五 僖公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