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僖公二十八年
“軍志曰:‘知難而退’”。按宣公十二年,“隨武子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即《孫子·謀攻》篇所云:“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晉師退。吏曰:‘以君辟臣,辱也!’”按宣公十二年,伍參言於楚王曰:“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
“子玉使鬬勃請戰,曰:‘請與君之士戲,君憑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按《經義述聞·左傳》上引《晉語》少室周與牛談“戲勿勝”,韋昭註:“‘戲’、角力也”;因謂“戰有勝負,角力亦有勝負”,故子玉“比戰於‘戲’”。近是矣而未探本也。《晉語》九 “戲勿勝”之“戲”,乃指角力,然未可僉以“戲”爲“角力”。甲之子呼“父”,謂甲也,乙之子亦呼“父”,不謂甲也;哺兒曰 “喂”,秣馬亦曰“喂”,豈得據以齊物論於乳與芻哉?角力者,戲之事,非戲之意也。諸凡競技能、較短長之事,古今多稱曰 “戲”,非止角觝;故曰博塞之戲,曰奕戲,曰葉子戲,曰酒令猜拳之戲,曰馬將牌戲,曰賽球之戲。又以其判輸贏,猶戰鬬之分勝負也,亦莫不可謂爲“戰”或“鬬”:“棋戰”、“鬬牌”、“拇戰”、 “雀戰”、“球戰”、以至“茗戰”、“文戰”,比比皆是。
【增訂一】《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裴註引《管輅别傳》記諸葛原與輅辯論:“遂開張戰地,示以不固,……鳴鼓角,舉雲梯,……雖白起之坑趙卒,項羽之塞濉水,無以尚之”云云,毋慮二百言,皆作攻守交綏語,真所謂“舌戰”、“鬬口”也。古來寫飛辯騁詞爲戰鬬者,鋪陳終始,以此爲朔矣。
韓愈《送靈師》直曰:“戰詩誰與敵,浩汗橫戈鋋”。桓譚《新論·言體》曰:“世有圍棋之戲,或曰是兵法之類也”;班固、馬融、應瑒等摹寫弈勢,僉以軍戎戰陣説之。《隋書·經籍志》三至以“教戰”之兵法、戰經與游戲之《棋勢》、《博法》同歸“兵家” 爲一類,簿録而有資於義理矣。李清照《打馬賦》亦始曰:“實小道之上流,競深閨之雅戲”,而承之曰:“或出入騰驤,猛比昆陽之戰,或從容磬控,正如涿鹿之師。”蓋戰與戲每爲一事,特所從言之異路爾。危詞聲説,戲亦戰也;輕描淡寫,戰即戲也。當局者 “性命相撲”,戰也;旁觀者“雲端裏看厮殺”,戲也。晉惠公兒時“不好弄”,《左傳》僖公九年言其“能鬬而不遍”,而《國語·晉語》則云:“戲不遍所復”,可見兒“戲”正是兒“鬬”;成人視爲稚子之相與戲劇,而稚子則方同成人之相與争鬬也。《史記·貨殖列傳》:“博戲馳逐,鬬雞走狗,作色相矜,必争勝”,雞“鬬”焉而人以爲“戲”耳。
【增訂三】《今古奇觀》卷二五《徐老僕義憤成家》即云:“雲端看厮殺,畢竟孰輸贏”;《兒女英雄傳》第二二回亦云:“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裏看厮殺,你我且臵身局外,袖手旁觀。”此語必前已有之。雨果有寫古羅馬鬬獸場一詩,略謂熊與獅鬬,暴君尼禄臨觀,獅語熊曰:“奉彼旨意,我與汝并命同盡;彼欲開口笑,吾儕則張口苦相嚙噬耳”(Il est content;et nous,nous mourons par son ordre;/Et c’est à lui de rire et c’est à nous de mordre-Hugo,L’Année terrible,“Janvier”ix,“Dans le Cirque”)。“雞‘鬬’焉而人以爲‘戲’耳”,得兹篇而含意畢申焉。
【增訂四】《何典》第九回:“由他羊咬殺虎,虎咬殺羊,我們只在青雲頭裏看相殺。”貫串俗語,豁利可喜。
《魏書·李孝伯傳》張暢曰:“待休息士馬,然後共治戰場,剋日交戲”;“戰場”“交戲”,順理成章。蓋情事通連,心理轉易,語言遂可即可離,何待比乎?他國文字亦然,拈異域古籍中一例爲證。聖經公會官話譯本《舊約全書》有云:“押尼珥對約押説: ‘讓少年人起來,在我們面前戲耍罷’(Let the young men arise and play before us)。……那日的戰事凶猛,押尼珥和以色列人敗在大衛的僕人面前”。遣詞命意,與《左傳》若合符節。“士戲”者,即“少年人戲耍”,今人謂之“玩兒玩兒”或“白相相”,豈必取角力設譬?《晉書·謝玄傳》使謂符融曰:“君遠涉吾境,而臨水爲陣,是不欲速戰。諸君稍却,令將士得周旋,僕與諸君緩轡而觀之,不亦樂乎?”即仿子玉語,堪爲《左傳》箋釋。禮之應接進退、戰之追逐回合,皆曰“周旋”,猶游藝、角力皆曰 “戲”,未可謂謝玄以動武相殘“比”於動容中禮也。徵之俗書,其用字不似雅言之講求來歷者,益足見先後思路之同出、文野語脈之一貫。《蕩寇志》第七八回宋江恫嚇蔡京書曰:“慢散兒郎,以與閣下相戲”,正“戲耍”也。《西遊記》第二二回一節道之尤晰:“那大聖……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孫去和他耍耍兒來。’……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遍,徑鑽入流沙河裏。氣得八戒亂跳。……行者笑道:‘……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癢,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耍耍兒”乃“戲”之的解,“跳來耍耍”乃參與“甜美之戰”;夫言“耍耍”而事出於棒打,豈得徑訓“耍耍”爲棒打,解“不識耍”爲不知挨打之趣乎?蓋“耍”、“戲”、“周旋”之與“戰”,亦猶“嗟來食!”之與“請用!”,乃詞氣(tone)之有急有舒、情態(attitude)之或莊或嫚,非直道與曲喻之别也。苟曰比喻,則無寧謂每以交戰比於博塞之戲。如《明史·外國傳》三日本良懷上書:“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锐之師,來侵臣境。……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乎?”即韓愈《遍鴻溝》詩所謂“真成一擲賭乾坤”,席勒詠戰地所謂廣展場面以供“鐵骰子之瘊狂投擲”(Zum wilden eisernen Würfelspiel/Streckt sich unabsehlich das Gefilde)。抑戰鬬而不以角力爲比,其理易解也。宋調露子《角力記·述旨》 云:“夫角力者,宣勇氣,量巧智也;兵陣之權輿,争競之萌漸。” 蓋諸戲中以角力比武與戰鬬最相近似,且近而至於接,似而幾乎同,故取喻與本事之角度距離(metaphorical angle)逼而欲合、小而若無。《晉書·刑法志》張裴“註律”曰:“戲似鬬”;《禮志》下成帝咸和中“詔内外諸軍‘戲兵’於南郊之場,故其地因名‘鬬場”,(亦見《宋書·禮志》一),“戲兵”正肖今世西語稱戰鬬演習曰“戰争游戲”(Kriegspiel,wargame)。《水滸》第一三回楊志、索超“各賭平生本事”,戲之屬也,而“軍士們遞相厮覷道:‘……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一對好漢厮殺!’李成、聞過在將臺上不住聱叫道:‘好鬬!’”,“二一一二,即離離即。然則以此“比”彼,真如《説苑·善説》篇惠子所譏“以彈諭彈”,固不勞多是一舉矣。挑戰、作戰而言“戲”言“耍”,又微涵視敵易而恃己强之意。子玉請戰而曰“請戲”,雖所以自示從容整暇,而自雄輕敵之情亦復隱約言外。此殆又劉知幾所稱左氏“用晦”,寓驕兵必敗之旨歟?
“既敗,王使謂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註》:“申息二邑子弟皆從子玉而死,言何以見其父老。”按《史記·項羽本紀》記項王謝烏江亭長曰:“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即此意。
C. S. Lewis,Studies in Words,41,103(the same lexical meaning used to mean different things).
Cf. Anatomy of Melancholy. Part. II,Sect. II,Mem. IV,Bell. II,88-90 (pleasant to behold a battle fought).
Montaigne,Essais,I. 23,op. cit.,123:“...comme de vray il faut noter que les jeux des enfants ne sont pas jeux,et les faut juger en eux comme leurs plus sérieuses actions”;M. Scheler,Wesen und Formen der Sympathie,24:“Was beim Erwachsenen Einfühlung ist,ist dort Einsfühlung;was eigentlich nur beim Erwachsenen‘Spiel’ ist,ist dort‘Ernst’.”
J. Huizinga,Homo Ludens,tr. F. C. Hull,40 ff.,72.
II Samuel,II. 14.
Schiller:“Die Schlacht”,op. cit.,I,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