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成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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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臧曰:“前志有之曰:‘聖過節,次守節,下失節’。”按 “過節”即昔語所謂“權”,今語所謂“堅持原則而靈活應用” 也。若不能“過節”,則《易·節》之彖不云乎:“苦節不可貞,其道窮也。”“權”乃吾國古倫理學中一要義,今世考論者似未拈出。《論語·子罕》:“可與立,未可與權”;皇侃義疏:“權者,反常而合於道者;王弼曰:‘權者道之變;變無常體,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設,尤至難者也’。”《莊子·秋水》:“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過於理,過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文子·道德》:“上言者,常用也;下言者,權用也。唯聖人爲能知權。言而必信,期而必當,天下之高行;直而證父,信而死女,孰能貴之?故聖人論事之曲直,與之屈伸,無常儀表。祝則名君,溺則捽父,勢使然也。……夫先迕而後合者之謂權,先合而後迕者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矣”(參觀《淮南子·氾論訓》)。《孟子·離婁》:“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趙歧註:“權者,反經而善者也”;《盡心》:“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韓詩外傳》卷二記孟子論衛女曰:“常謂之經,變謂之權,三〇懷其常經而挾其變權,乃得爲賢。”《戰國策·趙策》三魏魀謂建信君曰:“人有係蹄者而得虎,虎怒,決蹯而去。虎之情非不愛其蹯也,然而不以環寸之蹯害七尺之軀者,權也。”《公羊傳》桓公十一年:“何賢乎祭仲?以爲知權也。……權者何?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爲也。”《史記·自序》論君臣“皆以善爲之”,而蒙惡名、陷死罪者,“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春秋繁露·玉英》:“夫權雖反經,亦必在可以然之域,故雖死亡,終弗爲也。……故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踰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尚歸之以奉鉅經耳。”《全唐文》卷四〇四馮用之《權論》:“夫權者,適一時之變,非悠久之用。……聖人知道德有不可爲之時,禮義有不可施之時,刑名有不可威之時,由是濟之以權也。……設於事先之謂機,應於事變之謂權。機之先設,猶張羅待鳥,來則獲之;權之應變,猶荷戈禦獸,寨其勢也。”《全唐文》卷五八二柳宗元《斷刑論》下:“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强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王安石《臨川集》卷七二《再答龔深父論<論語>、<孟子>書》:“天下之理固不可以一言盡。君子有時而用禮,故孟子不見諸侯;有時而用權,故孔子可見南子。”楊時《龜山集》卷一〇《語録》:“不知權是不知中。坐於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於堂,則向之所謂中者,今不中矣;合堂室而觀之,又有堂室之中焉。《中庸》 曰:‘君子而時中’,蓋所謂權也。”《子華子·執中》篇論“雖遍於中而在中之庭,雖不及於中而在中之堂”;《河南二程遺書》卷一二《明道語》論“不可捉一個中來爲中”;《朱文公集》卷五八《答宋深之》論“中之活者”與“中之死者”;王守仁《傳習録》卷上論“執中無權”;王艮《心齋先生遺集》卷論“子見南子”;焦循《孟子正義·盡心·楊子取爲我》章疏;皆相參印。

【增訂四】《管子·白心》:“有中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 尹知章註上句云:“舉事雖得其中而不爲中,乃是有中也”;戴望校:“據註當作‘不中有中’。”按“不中有中”即雖“不中” 而固“有中”或“有中”矣而仍“不中”,亦即《子華子·執中》所謂:“過於中而在中之庭,不及於中而在中之堂。”“衷”、心也,“得中之衷”,猶空襲之投彈中“目標”(target);“不中有中”,則猶投彈不中“目標”,而尚未出“目標區域”(targetarea)之外,《大學》所謂“雖不中,不遠”(a near-miss)耳。

“權”者,變“經”有善,而非廢“經”不顧,故必有所不爲,而異乎“俛仰逶迤,以窺看爲精神,以向背爲變通”(李康《運命論》),如老於世故者之取巧投機、詭合苟全。朱熹《答宋深之》:“權者,權衡之‘權’,言其可以稱物之輕重而游移前卻以適於平,蓋所以節量仁義之輕重而時措之,非如近世所謂將以濟乎仁義之窮者也。”顧炎武《亭林文集》卷四《與李中孚書》:“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而不膠於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於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來之謝,而古人不以爲非也。必斤斤焉避其小嫌,避其小節,他日事變之來,不能盡如吾料,苟執一不移,則爲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并至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於通人矣。”朱明其理,顧切於事。《公羊傳》言“死亡無所設權”,即《孟子·告子》:“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是以“過節”而不“失節”,“行權”而仍“懷經”,“小德”出入而“大德”不踰,“君子時中”與“小人無忌憚”迥殊。楊時“移中”之喻,冥契 《莊子·庚桑楚》:“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爲是舉移是”,郭象註:“當其偃溲,則寢廟之是移於屏廁矣。故是非之移,一彼一此。”亞理士多德《倫理學》言“中”因人因事而異(not one nor the same for all),故“適得其中,談何容易”(to hit the mean is hard in the extreme),善處者亦各執“與己相應之中”(the mean rela- tive to us)而已。蓋亦知執中須過“權”,不同於執一也。他如柏拉圖論謊語時或有益(la fausseté utilisable);亞理士多德論詭辯時或宜用,故其《修詞學》皆示人以花唇簧舌之術(teeming with ingenious hints on deception);基督教長老有專門學問(ca- suistry),辨究遇事應物,犯戒而不失爲守戒(rules for the breaking of rules);均有當於“過節”、“反經”之旨。吾國古人言“中”“是”兼“移”,言“節”兼“過”,言“出入”兼“不踰閑”,言 “經”兼“權”兼“時”,言真所謂“出語盡雙,皆取對法”(《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付囑》品第一〇),圓覽而不偏枯者矣。參觀前論僖公二十二年、又論定公十四年。

Cf. Shakespeare,King John,II. i. 573 ff.(commodity).

Nicomachean Ethics, II. vi and ix,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 Random House,958-9,963.

La République,II,382,Oeuvres complètes de Platon,“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I,933-4;cf. W. B. Stanford,The Ulysses Theme,20(the medicinal lie).

W. B. Stanford,Ambiguity in Greek Literature,12.

Th. Gomperz,Greek Thinkers,tr. G. G. Berry,IV,435;cf. Quintillian,In- stitutio oratoria,II,xv. 24(fallendi artem),xvii,18-21(dicere falsa pro veris), “Loeb”,I,310,332-4.

Cf. C. F. D’Arcy,A Short Study of Ethics,218.


二九 成公十年三一 成公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