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成公十六年
“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於王後。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皆聚於中軍矣。’曰:‘合謀也。’‘張幕矣。’曰:‘虔卜於先君也。’‘徹幕矣。’曰:‘將發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竈而爲行也。’‘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曰:‘聽誓也。’‘戰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戰禱也。’”按不直書甲之運爲,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純乎小説筆法矣。杜牧 《阿房宫賦》云:“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緑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烟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宫車遍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與此節句調略同,機杼迥别。杜賦乃作者幕後之解答,外附者也;左傳則人物局中之對答,内屬者也;一祇鋪陳場面,一能推進情事。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見,而假乙之耳聞亦可,如迭更司小説中描寫選舉,從歡呼聱之漸高知事之進展(suddenly the crowd set up a great cheer etc.),其理莫二也。西方典籍寫敵家情狀而手眼與左氏相類者,如荷馬史詩中特洛伊王登城望希臘軍而命海倫指名敵師將領(Priam spake and called Helen to him etc.),塔索史詩中回教王登城望十字軍而命愛米妮亞指名敵師將領(Conosce Erminia nel celeste campo /e dice al re ecc.),皆膾炙人口之名章佳什。然都無以遍於《元秘史》卷七中一節者,足使盲邱明失色而盲荷馬却步也,兹撮録之。“成吉思整治軍馬排陣了,乃蠻軍馬却退至納忽山崖前,緣山立住。彼時札木合亦在乃蠻處。塔陽問:‘那趕來的如狼將羣羊直趕至圈内,是甚麽人?’札木合説:‘是我帖木真安答用人肉養的四個狗,……如今放了鐵索,垂涎着歡喜來也。……’塔陽説:‘似那般呵,離得這下等人遠者。’遂退去跨山立了。又問:‘那後來的軍,如吃乳飽的馬駒繞他母喜躍般來的是誰?’札木合説:‘他是將有槍刀的男子殺了剥脱衣服的……二種人。’塔陽説:‘既如此,可離的這下等人遠者。’又令上山去立了。又問:‘隨後如貪食的鷹般當先來的是誰?’札木合道:‘是我帖木真安答渾身穿着鐵甲。……你如今試看。’塔陽説:‘可懼!’又令上山立了。又問:‘隨後多軍馬來的是誰?’札木合説:‘是訶額崙母的一個兒子,……吞一個全人呵,不勾點心。……大拽弓射九百步,小拽弓五百步。……’塔陽説:‘若那般呵,咱可共占高山上去立了。’又問:‘那後來的是有誰?’札木合説:‘是訶額崙最少的子……’於是塔陽遂上山頂立了。”有問則對,隨對而退,每退愈高,敍事亦如羊角旋風之轉而益上。言談伴以行動,使敍述之堆垛化爲烟雲,非老於文學者安能辦是?《左傳》等相形遂嫌鋪敍平板矣。
Cf. Henry James,The Art of the Novel,ed.,R. B. Blackmur,46,298,306,327.
Pickwick Papers,ch. 13.
Iliad,III. 161 ff.“Loeb”,I,129-135.
Gerusalemme Liberata,III. 37-40,op. cit.,6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