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哀公七年
季康子欲伐邾乃饗大夫以謀之一節中,“魯德如邾,而以衆加之,可乎?”兩句,杜預註謂是孟孫語,而服虔註則謂是諸大夫語;《正義》申杜折服云:“《傳》於異人之言,更應加‘曰’,今無‘曰’者,作《傳》略之。《論語》之文,此類多矣。雖 ‘魯’上無‘曰’,要言與大夫相反,不得爲大夫之詞,故以爲孟孫忿答大夫也。”按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三《讀<左傳>隨筆》六謂杜註“文義遏背”,此兩句既非諸大夫語,亦非孟孫語,而爲子服景伯語,“‘對曰’以下,皆景伯之言也”。紛紜盍各,皆緣古文無標點符號,又每省去“曰”字。
【增訂一】《論語·先進》之“從我於陳、蔡者”二句與“德行颜淵、閔子騫”四句,是否均爲“子曰”,抑後四句爲“記者所録”而别成一章,亦以無引號而游移兩可耳。
《史通》内篇《模擬》云:“《左氏》、《論語》有敍人酬對,苟非煩詞積句,但是往復唯諾而已,則連續而説,去其‘對曰’‘問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問張暢:‘卿何姓?’ 曰:‘姓張’。‘張長史乎?’以此而擬《左氏》、《論語》,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古書無引語符號,著“曰”字則一人自爲問答而讀者誤爲兩人對話者有之,《讀書雜志·戰國策》三平都君説魏王節已舉其例;省“曰”字則兩人議論而讀者誤爲一人獨白者有之,如服虔之於《左傳》此節又俞樾《諸子平議》卷一六之誤以《列子·楊朱》篇中孟氏語爲楊朱語。梵典譯漢,省“曰”尤甚,如《妙法蓮華經·授學無學人品》第九:“‘……汝見是學、無學二千人不?’‘唯然!已見。’‘阿難,是諸人等……’”,“蓋連省兩“曰”字。敦煌變文乃佛書之支與流裔,若“歸”字多作“皈”,稱中國天神爲“上界帝釋”,皆蜕跡宛在,其每省去“曰” 字,亦習而與化也;如《漢將王陵變》:“季布握刀:‘奉霸王當直!’‘既是當直,與寡人領三百將士,何不巡營一遭?’……季布答曰:‘我是季布!’‘緣甚事得到此間?’‘奉霸王命,巡一遭’。‘既是巡營,有號也無?’”《史通》所謂擬《論語》、《左傳》 之製,亦偶見於白話小説,如《西遊記》第八〇回:“行者笑道:‘抱他[金毛白鼠精所幻女子]來,和你同騎着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那裏好和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馱他走罷’”;《封神演義》第一八回:“子牙寫了休書,拿在手中。‘娘子,書在我手中,夫妻還是團圓的;你接了此書,再不能完聚了。’馬氏伸手接書。”《李陵變文》且有記言而突如來如,省去“曰”字,觀下文方省爲阿誰語,如:“單于人從後放火。……‘大將軍!後底火來,如何免死?’李陵問:‘火去此間近遠?’左右報言:‘火去此間一里!’‘有火石否?’”則呼“大將軍”者,即屬“左右”。《戰國策》每忽然破空而起,如“謂魏冉曰”、“謂穰侯曰”、“説張相國曰”,胥不道出何人之口,並不冠以“或”、“客”、“人”等字,顧尚不如《變文》之並削芟“謂”、“曰”等字也。吴偉業《梅村詩集》卷一下《閬州行》仿《焦仲卿妻》,而記妻言、父言、客言,全憑語氣示别,盡除“府吏謂新婦”、“新婦謂府吏”之類,與古爲新矣。西文有引語符號,記言卻未克擯“曰”、“云”、“問”、“答”等字而不用;十八世紀一小説家於此等字能應無盡無,遂自鳴匠心獨運焉。
参觀《林紓的翻譯》。
G. Lanson,L’Art de la Prose,158:“Marmontel se vante d’avoir,dans ses Contes moraux,supprimé les fastidieux dit-il,répondit-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