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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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一色,不管是二千年前的祭师,还是二千年后的梨园子弟,其浪漫的意味,多半在他们辛酸的生活上,涂上一层釉彩;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下,注入些颜色;人生的悲剧,都在这种方式下演出。

叔同不是一个职业演员,如今西方的“演员”意义,又和中国的“戏子”意义不同;二十世纪以前的东、西方社会,“戏子”都是不入流的。活在十七世纪的莎士比亚,严格地说来,这个人也仅是会写故事的戏子而已。请看三百年后中国的戏剧先驱者——李叔同,为这位戏剧大家译为中文的“自选墓志铭”吧:“好朋友!请看上苍的面上,请别掘我的骨灰!祝福保护这里墓石的人,咒诅移动我的骨灰的人吧……”

当时的莎士比亚,对自己所操的行业,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地位,最多也不过被封为“伯爵”,一个名不见经传、多如过江之鲫的拖油瓶贵族。

但是一百年后,英国人说:“我们宁可失去印度的领地,也不愿失去我们的莎翁。”想想看,也许今天有人会说,我们宁愿失去一个美洲,也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李叔同之爱好戏剧,正如他喜爱书画、金石、诗词一样,他的灵光过处,便照亮了一个角落,发现了一种东西。对戏剧,他干起来坚决、认真,直到有成就为止。如果说他演戏,是想在这上头成名,错了,他仅仅是一个严正的票友。

在日本创立的“春柳社”,一方面由于新文化的浪潮,进袭东方;另一方面,则是一股新鲜的爱国意识的冲动。中国的黄河百害,两淮水灾,经常使千百万同胞的生命财产,付之洪水。再加上清末王朝的蹩脚内政——只要黄河的祸水淹不到紫禁城,与皇帝奶奶总是拉不上关系!

《茶花女》的上演,动机是“中国的两淮水灾,卷走了无数同胞的生命”,身在国外的人,对祖国的灾害,总比国内的官吏更敏感,于是《茶花女》在急筹赈灾捐款义演的大旗下揭幕。

《黑奴吁天录》则强烈地反映中国民族自决的心理;黑白种族的不平,正是世界上一切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的思想,不只揭发了美国种族歧视的黑暗面,也否决了世界上任何种族的歧视与不平,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上的黑人,由中国学生演来,正是中国青年苦闷的宣泄,面对列强的抗议。)“春柳社”不仅是中国戏剧运动的新芽,也是中国青年站在二十世纪尖端,从事爱国运动一种突出的表现。中国人的思想不平凡,正如中国人的性格不保守一样。

叔同一觉醒来,感觉两只眼里直冒金花,再睁眼一看,自己身上正盖着一条薄被,这床被不知什么时候从雪子身上移过来了。

再看雪子,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非常纳闷,非常寂寞。

太阳已从窗帘外拼命向窗缝里插脚,好像有人挤过来一样。看看壁上的自鸣钟,八点只欠五分了,这才翻身坐好。3“奇怪?”他没有说,只是想:“人到哪里去了?”看着空下来的床褥。

但时间不容他想,想想,八点钟,还有约会。要在这里等朋友来,你总不能让别人看来,这个房间像一堆垃圾。

画笔、画架、画色,演员的行头,刻字的刀,女人的余韵,名士的派头,零乱地充满空间。

他匆忙到盥洗间绕一遭出来,八点已敲过,“黑奴贩子”还没有来,便把窗帘拉严,窗门关上,沏一杯茶,走到钢琴边,先用两个指头试试琴,在B调的键子上轻轻地点两下,清脆。正待坐下练练柴可夫斯基的“B短调第六号悲怆交响曲”。

“喂喂,李岸先生!”有人在房门外叫。

是管公寓的“阿卡米桑”,从两门之间伸进一只手递过一张名片。

“欧阳予倩”。

他看看钟,八点七分,再看看琴,觉得太对不起柴可夫斯基先生了。

于是他别转头,走到窗口,把帘布拉到一边,推开窗门,向下一望,一个面容娇好、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正在向上看。

“叔同,叔同!喏,怎么啦?”

下面人很急,期待叔同的话。

“哟,予倩兄!我们约会的时间是几点的?”他是压根儿准备按时练琴了,而且这张琴,又是属于两个人的。他练后,得排出时间来让雪子。

即使琴可以宽恕人,人,又何必强求宽恕呢?

火车开动前你晚到一秒钟,都会造成你失败、灰心。

“八点,叔同啊!但现在是八点五分了,看我老远跑来,又是假日,天还早咧!”

“可是这里的钟已是八点十分了,你延误了十分。按着我的功课程序,现在正在练琴。予倩!对不起,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哦,我这么远来……” “对不起,欧阳兄——”叔同向这位学戏剧的朋友点点头,便把窗门合上,隔断了窗外的话。

“欧阳予倩?……”他在舌头上重复一句,便转身安然自得地坐上琴前的凳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打开琴盖,十只细长的手指,伸直,先随便在琴键上走一趟。正待奏出“悲怆交响曲”,他又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窸宰在响,是猫,还是什么?

想到这儿,便觉得人这东西,任他自生自灭,准不成材料,要成材料,除了折磨他,别无其它办法!

人类的要求,哪里有止境?

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生活!

衣轻裘,乘肥马,朱门酒肉,广厦千间,还有无归宿处的杞忧——这也是生活!

“叔同!”有人剪断他的思绪。

“啊——雪子!”他回头正对着端一盘热气氤氲的面点的雪子姑娘。

雪子轻盈地、熟练地放下盘中的点心,满盘的点心全是面捏的,不是包子,又不是馒头,这是一肚子孕育着甜食的点心,雪子把它送到叔同右首的矮桌上,这才去冲两杯牛奶。

“雪子,你把我震了一下,你变动了我生活的程序!”

雪子绽出两排洁白的牙,嫣然一笑:“你还没有吃早餐,吃完了,再让你震我一下好了!”

雪子说话的表情,极其美丽;不是日本女人的被动美,也不是中国女人的拘束美;不知那是哪一种美质,从她身上馥溢出来,令人心意清凉。

她自己靠在一张沙发上,隔着桌子,待叔同讲什么。

叔同没有笑容,也没有什么反响;在情感上,似一只燕,穿过白色的梨花丛,静静地,平稳地飞翔。

“雪子!你走,没告诉我,你来了,也没打个招呼,这不好啊!叔同说话了。

“请吃吧,李岸先生。”她把盘子推过来,叔同无法推托地吃了。

“我承认人心丑恶,亦复承认人心善良;我深深喜爱雪子,正是一体的两面。人对内是丑恶的,对外则极其善良。”他说,只是心里说,嘴里吃着。中国的包子,最上乘的是一包“混水”;下乘的是一包“肉”。但日本的包子是一窝“甜粥”,味道却别具鲜美。

他们随便说话,因为他们已没有距离,雪子对叔同的身世已全部了解,譬如天津,他有一份家业,天津的家里,有一个古式一点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母亲,则是他父亲的继室;过去他有过风尘上的知交,他是个放得下、看得破、重感情,而表达严肃的读书人。他的性格如此,任何人都无法加他的帽子,说他“浪漫”,或者“寡情”。在这个时代,男权高于一切,英国的女人还没有投票权哪,还谈得到日本和中国吗?

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

他有一天终要回到他的祖国去,雪子会如此想。

“对雪子,我有沉重的情操与责任。”叔同想。

练琴的时间已过去了,要练,只有明天;十点以后,便是习字。

“我承认,我非常欣赏你,雪子!”

“噢?”雪子一怔,然后一笑,“欣赏我,模特儿?”

“不,欣赏你音乐的品质。我过去见过的女人,有诗画素质的,有经典素质的,有绘画素质的,只有你——音乐素质,并非由于我们是同好,而事实,你的本质,便是音乐;但又非因为你是学音乐的。”

“叔同!”雪子沉着面容,“你不以为我们是异国人吗?”

“音乐,一切艺术无国籍。”

“假使我要去中国呢?”雪子说。

“我欢迎。”

“一个中国人的……”

“中国人的——”叔同重复一句:“我们人住着的世界,迟早有一天成为一个‘大联邦’,我们是同文同种!”

“我们贵国人民就不作如此想。”

“那真不愧是贵国的人民了。”叔同瞅她一下,“雪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啊,你说——我出去了?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回来过,我不去不来。”

“怪话,你还会打禅机呢!”

“什么禅机?”

“不来不去,便是禅机。”  “这怎能么讲?”雪子问。

“这呀——不来,便是不生;不去,便是不死;不来不去,便是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便了脱生死,入生死地,这岂不是‘禅机’?”

“这好像钻棉絮,使人有朦胧的感觉。”

“好啦,我们不说这,我也不是行家,从知识上学来的,并不见得真能受用,你们日本人东翻西译的东西可真多,从印度的奥义书,苦行婆罗门修持法,柏拉图、苏格拉底言论集,荷马的史诗,中国的道德经,孔子,释迦,乃至王阳明;张道陵的神符,吉卜赛女人的巫术,应有尽有。大学图书馆里,读不完的尽是这东西,还有埃及木乃伊的配方,阿拉伯人的炼金术,印度教苦行派的绝食,和瑜伽行持法……”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并非我所爱,我最喜爱的,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因为它能创造这些。”   “你们日本人哪!”

“我们日本人信天照大神,敬佩武士道,还有禅宗。但是,我依然不了解禅。”

“我知道。历史告诉我们,隋唐之际贵国的‘大礼’小野妹子两度出使到敝国,结果把印度传给我们的经典,装许多船回去,便是你们今天的禅和武士道的祖宗。”

“我们扯到什么时候?”雪子说。

“十点。”

“走吧。”

“对啦,让你写字。我不能破坏你的生活。”

“这是什么话?”叔同怔了怔。

雪子走了。

然而,一分钟后,雪子又回来了,她忘了带走一条手帕,同时她告诉叔同,她早上并没有走,只是上街等点心,现在真正是走了。

“我想到,人与人间,应该互相负责。”叔同自语。

“这便不是你说的话了!”雪子扭回头,抛下一句。

“谁的话?”

“我便不要任何人负责,缘合则聚,缘尽则散;什么负责不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

“互相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

“这句话有点靠不住,向自己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雪子说。

“走吧!”

“就走。”

雪子走了。

“我不必向雪子负责。”叔同望着摆在桌上的宣纸,纸上隐约地浮现着要他负责的层层叠叠的人像:从他早死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社会,乃至朱慧百、李苹香、杨翠喜这一班人物,这些人,隐隐约约,面容所表露的,是悲是喜,因无法看清,但有一点最相似,便是“爱”。

不管知识上,还是情境上,有一种造作,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你拒绝它,它也要自动地作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束。人类的一言一行一念,都包含着无数层“造作”的罗网;最后,束缚自己。

上野的第三年,雪子与叔同开始同住,那是自然的结果;在法理上,自无法解释;在情感上,如叔同先生这样的人,却无法不履行这种由友谊到情谊的过程;歌德活了八十岁,最后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个老头儿,也结过婚,但他恋爱了几十次,第一次他串演了《少年的维特》,在精神上,自杀了一次;但在西方,没有人评论他;他的《浮士德》却与日月同辉。

上野的春天与秋天交替。

雪子来了,

雪子去了;

雪子去了,

雪子来了;

最后,雪子通过她母亲的同意,终于与叔同共赋双飞。

爱情最后的归宿,便仅只如此。

“春柳社”一条美好的嫩芽,已从日本移到中国的南京和上海开花结实,成为中国戏剧与爱国运动的根源。

但在上野的第三年开始,春柳社的剧运,便随着大学的学术研究而终止。

代替春柳的,是学生的私人学术活动,与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人们心灵被火一般燎原的庞大血花所吸引。叔同除了加深画的研究与音乐的造诣,也把心寄托在革命的文化事业上,在上野,他又创办了“音乐杂志”,寄到上海去发行;他想象中的将来,是把艺术带给新的中国命运,一个国家的兴盛,其艺术也一定是多姿多彩的;一个积弱的国度,几乎没有新兴的艺术与天成之才可言。

从一九0五,到一九一0年初夏,整整五年,消耗完了上野的全部时间;上野不仅造就了李叔同,也决定了他而后三十年艺术上的宿命与人生形而上学的成就。

没有“上野五年”,可能没有三十年后的李叔同。)更应注意的是,没有雪子,也可能没有“出世的李叔同”;雪子在这一方面高于“朱慧百与李苹香”;她的质地影响了他。假使在上野没有雪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在他日,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写,思想过程如何演变,都无法预卜!

看过《卢梭忏悔录》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由大师的少年“肮脏到何种地步”。但他毕竟洗刷了这些! "一九一0年的春天,迎接学成归国的李叔同了!

学校只造就些璞玉,但并不雕琢。

“你终将要回到你的祖国去的!”雪子说。

叔同黯然。

“你走吧!”雪子说。“人在任何恶劣状况下,都有生存的理由;好像人活在北极雪原上一样。”

“你也同去,雪子!”

“我?”

“我把你安排在上海我的朋友那里!”

雪子垂着头,显然,离开日本——她的故国与她的母亲,这是重大问题。

“不吗?”叔同问。

“我只要看到你,便可以活。”雪子说,“可是离开这里,也令人伤心。”

“雪子!我以我的信誓保证,你会活得很好,你是知识分子,雪子。人总不要叫知识迷住了;除了现象界的差异,在本质上,万有都不能分尔我!”

“我回去看看我母亲,她老了。但我母亲非常喜爱你的,叔同!”

“这我同意,但我是中国人。”

“这我了解。”

“怎么决定呢;夏天就毕业了。——在天津,已有我的朋友,决定了我的差事。”

“等我母亲赞成我到上海,我们便同去看看贵国的景况;我只当游历一番如何?”

“你这话就非常透彻了!”

“有时也并不透彻!”

“除了我当和尚,我想不会背弃你,雪子!我的病,将因你更形加重!”(叔同到上野第二年发现自己有了肺病的症候。) “这我知道。”

“我母亲——”

“别再说了,叔同!对你——我不取任何报酬。我不要任何信誓。我只认为这是前世决定!”

“这——我还是扭不过宿命论,照我这个人的一生,便不应该再糟践你了,可是我又走了老路——唉,人生!想到这,便对不起我那可怜的母亲!”

“别再说了,人总是如此的。人心都是肉做的;不提炼,哪里有精华呢?”

“你很高明,雪子。委曲你,等于降低我一样,我们的格调绝不会有差异;我们是平衡的;其实,对女人来说,我只了解你一个;我也只承受你一个,你永远是明澈的。”

“可是,叔同——我要回去一下。”) “你走吧!”

雪子便收拾一点东西,下楼,回京都的家里去。

叔同的内心越是接近行期,越苦闷;觉得带雪子回国,不知是否正确。但留下雪子,也是罪。

雪子回家了,三天后捎回来她母亲的口信,到上海去她同意,但雪子每年要回国看她一次。六月末,上野的学生,终于结束了他们五年整的全部学术生涯;叔同辞别了教授们;黑田清辉,是他最崇敬的教授之一。

回到不忍池公寓,雪子正在烧碎纸。

人生,从许多角度的逐渐转变,最后变为全面。

当行期已定,他便带着雪子,这一双异国儿女,由神户同乘英国圣玛利号邮船,驶过太平洋,由中国沿海,向南驶;叔同把雪子送到上海,住进法租界一栋宽敞的公寓里,自已回到天津。

在上海有一架钢琴伴着雪子。

因为在天津工业学校的叔同,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到江南来。

在人间离合悲欢的场面下,只有精神生活,才能使彼此有所慰藉,赋予期望。


上野(二)转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