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
一颗庄严的、灿烂的晨星,托着一条彩色的长尾巴,从“大马骑郎”星系的遥远深空,迅速而冲动地,划破黎明前乳白色画布,奔向我们这个银河,没入在我们这个星海;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既无法证明它代表一个星球的殒落,也没理会它是否代表着一颗星辰的降生。
太空的奥秘与星球的无际,使天文学者摇头叹息;使物理学家的“四度时空”依然停留在“大假设”的阶段。
仅仅是一颗割裂宇宙海的流星——美丽的尾巴,像一把发光的电刀,把“太空装”裂破一个口,钻了进去。
大千世界,是何等庄严、奥秘、美丽?
秋风瑟瑟晚风寒,北国的初醒大地,它揭开人们梦里的面纱,抖落胸脯上的寒霜,把斗大的金球,从东方的大海深处,捞出来;捧它升上去,冉冉地升上去!
老人在书房里,同往日一样,照常衔着一袋烟,让一口口雾一般的烟圈,从花白的胡须里发散出来,升到他的视线平行点,开始幻化为一朵朵浓淡不均的烟云,迷乱了那双苍老的眼。)“咳!”老人喷了一口烟,念道:“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只有五十年,一半在夜中过了……”
老人感慨地把唐六如“惜阴歌”念几句。然后望着洒满阳光的庭院,自言自语地说:“我李筱楼,再过两年,也就七十整了!”
老人满口道地的官话里,依然保留着故土难忘的南腔。从灰白的烟圈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愁雾,望过去,窗外的天井里,他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正摇着消瘦的胳膊,跑得气咻咻地,嘴里想要吆喝什么,可是连吆喝的劲儿也使不上;眼看一头就要栽到青石板铺的院子里了,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扔了天竺木镶玛瑙嘴的烟袋管儿,抢两步,跨出大门,把儿子拦腰揽住,半痛半恼地骂道:“你看你慌的什么呀?是什么急事呀?这么一头栽坏了,这这这,这怎么得了?我说孩子,你这怎么啦?”
那个瘦得不见血肉的小家伙,让老人这一挡,又连疼带骂,才定了定神,喘了口气还还原,正要报告什么消息,刚巧,西院子奶奶屋里的丫头凤莲,也急急地奔过来了。这个丫头长得似个肉圆儿,人很结实,活似一个实心儿皮球。
老人看着这个傻不棱登的丫头,禁不住咧咧嘴,等到丫头一仰脸,看到了老爷,一愣,这才收了缰,竟傻得跟老人道个“安”也忘了,狮子大张口,煞神似地嚷道:“老爷!您,您得了个儿子!您得了少爷了!……”
这个丫头还没叫老人听清她的嘴里吐出什么骨头,就打算往回跑,老爷一跺脚,“咳!站着!”这一声就把她吓呆了,钉在那儿。
“凤莲!”老爷的右手,还搭在他孩子的头上,不忍心放下来。“唉!你这个傻大妞儿,别吓了他好不好?你说的话,好像嚼牙糖,怎么老是不嘹亮?”
凤莲噗哧一笑,精神可来了。老人是什么官儿她也不想想,把两条眯缝眼儿一收一放,“我说老爷,我跟您报喜的呀!您,您听着,我们奶奶,就是刚才,您,听着喜鹊儿报喜吧——喳!喳!喳!喳!喳!喳!就是这么个叫法,您添了个贵子啦!”
“你说是?凤莲——”老人睁大眼睛,看着脂肪球般的小凤莲,好像看一个大美人儿,把瘦孩子推过去,“你说的是?”
“是的老爷!奶奶刚添了个贵子!”
老人还是几分不相信,看情况,他老心里已经有了个准儿,便迈着大步,快七十岁的人了,走起步子来,像个小伙儿,赶到西厢院子,先停在门口,瞧瞧动静,厢房里挤一屋人,乱哄哄的。他老先在门口咳嗽一声,屋里人一听老爷来了,全静了下来,他这才理着胡子进屋。
“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晚生贵子,锦上添花!……”
老爷摆摆手,胡须上流出一抹含蓄的笑。小凤莲刚好又从门外赶上来。“啊,老爷!我的话还有呢!”
有人送过一张宽背太师椅子,老人坐下,瞅着凤莲,说:“凤莲!有话慢慢儿说,老爷有你一份赏钱!”
老爷今天真高兴,苍老而又庄重的声音,也变得年轻、慈祥了。一句“小凤莲”,叫得风莲那张肉红脸,红得似高梁粉搓的汤圆,红里发紫。小凤莲脸越红,老人越高兴。
老人捋着一把花白的胡子,每一根胡子都有一份新的喜悦。屋里人全忍住笑。小凤莲的厚嘴唇噘得似莲蓬头儿。!
“老爷!”凤莲放松噘着的嘴唇,“我说呀,别人没有我更明白了!我们的哥儿呀,老爷!我在书房那边怎么讲的?啊!我说呀,我们哥儿刚露出一张红拂拂的小脸儿,你说他,就有只鸟儿朝着我们厢房门里飞进来,我只道它认错了窝?嗨,你说它可怪!这么不多不少,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就落在奶奶的床沿上,我的爷!吓了我一跳,那只喜鹊儿,你说多漂亮,黑得似锦缎,身上像浇层釉子,油水光滑,哪有这么个鹊儿呢,我道。您猜怎么呀?它停在床上还不说,嘴里还衔着一根长满绿叶的松枝,枝上密层层的叶子还不说,叶子上还带着露水珠儿,露水珠儿呀……”
“啊啊啊啊啊!”老人真乐了。
“那您说奇不奇呢?”小凤莲比划着水萝卜粗的手指头,唾沫花乱飞,全无体统。“我说呀,那只喜鹊儿——喳喳!喳喳!这么一报喜,嘴巴要张吧,可是松枝儿就落在床上了,我们的哥儿,也就落了地,哇哇唱了一支曲子,老爷!您说怎么着——那鹊儿胆可也不小,这么亮亮翅膀——再叫两声,才逍遥自在地飞走了!老爷,您说说吧,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没理她,可是好像追想什么。
“凤莲!那根松枝在哪里?让我瞧瞧!”
小凤莲,一旋身,像着了魔,钻进产房,把鹊儿衔来的松枝拿在手上。“喏,老爷!”
老人把那根鲜绿青嫩的松枝,接在手上,端详端详,嗅嗅,真香。
于是,悄悄地遣开婆子们,走进产房——这在他那个时代,头上有“顶子”的官儿进产房,是犯忌的,可是他心里没存着这个意思。因为,他皈依了佛陀——他撩开产妇的帐子,他敬爱的妇人,这个青春年代的妇人,为他,为他的下一代,经过一番剧烈的阵痛,平静地躺在床上,面孔虽然苍白,倒也显得圣洁、光彩。一个不十分胖,却显得出奇挺拔的婴儿,偎在他母亲身旁。老人忍不住倾下身子,喜悦地,又带着一丝垂老而伤感的气息,在妇人额上亲一亲,又亲了亲甜睡中的婴儿。2老人的眸子,有两滴感激的清泪,不知是感谢上苍,还是感激妇人。
老人在床前又站了片刻,妇人微微睁开眼——那双长而美丽的眼,因为她有了新生命,而洗去痛苦。现在,那双眼有一种满足的,无可比拟的虹彩浮动;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值得牺牲的母爱。
老人愈发觉得女性的伟大了。退出来把门带好,把那根松枝藏着,等着将来好传给他这个孩子。那是他生命降临的征象!
是一种奇突、慈爱、无畏的生命象征。
“啊!我的孩子!”
老人满足地说着。这是一种伟大的满足,它不同于世间任何的满足,有一股父性的圣泉,从老人心灵间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