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这是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弘一大师由惠安回到泉州,住在百原寺,刚巧逢上春假,曾经以艺术目标而崇拜大师的顾一尘——一个教育工作者,由他的学校到泉州来,无意中,见到广义法师,告诉他:“弘一法师已来到泉州了,他很怀念你,请你到百原寺看看他。”
这时,醉心艺术的顾一尘,便欣然地去了。但他突然来一种预感——弘一法师不久要离开人世了,自己颇能自知。当他见到弘公时,弘公面容清瘦,声音低沉,带有点震栗,但却欣喜地欢迎他来。然而,在那一种忧郁的空间,不免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哀愁。
当若干年前,弘一大师,曾写了一幅字给他,是一首古人的白话诗——诗曰: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他隐约地背出,他收藏的那幅字,那字里行间,透露着哲人的平淡与豪放。
顾一尘始终没有在佛理上皈依他。他们只是方外之交,他不像高文显他们。
本来,弘公仍旧想回到福林乡间,但未能掩关。因为抗日战争,已到最艰苦的关头。谁胜谁败,系之千钧一发。日本人,正在气焰高涨。厦门与泉州之间,随时有接火的可能。在泉州的佛界,以为弘一大师在乡间,消息不易传递,所以仍旧希望他在泉州来静养。
结果,在叶青眼居士以及温陵养老院诸居士请求下,决定三月二十五日动身回到泉州。依照过去的约定(按民国三十年大师在泉州开元寺时,叶请师驻锡温陵养老院),住在温陵养老院。并由觉圆法师、龚天发居士(龚是传贯法师俗家外甥)陪同前来。同时,挂单在福林寺的妙莲法师已代替传贯法师,侍随弘公(传贯法师因故未能来,此时,性常法师二度闭关)。妙莲法师是弘一大师最后一任侍侣——一位德行具足的法师,深为弘公所钦赞。
他们到泉州后,弘公住入“晚晴室”,妙莲法师一行,住在“华珍一二三室”。
到泉州后,各地仍有聘请弘公说法讲经的函件,均被谢绝。五月以后,写下《持非时食戒者应注意日中之时》一文,界定了“过午不食”的时间定义。又在五月中旬,为福州怡山长庆寺,手书《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最后遗作。
七月初,永春王梦惺居士二度聘请弘公到永春宏法,并寄来旅费,为弘公婉谢,也将旅费寄回去了,一心在温陵养老院安居。
到中秋节这天,在开元寺尊胜院讲《八大人觉经》,由广义法师译闽南语。此时,他还保持着几十年来一贯轻微、沉重的腔调。可是更苍凉了。在那秋夜般萧寂的脸上,可以嗅出丝丝凄凉的伤感。
——这似乎是他在最后阶段,感叹经文的每个字,到今天真正地成了“经文”,而无人去理会它的本义。另一方面,在解义时,每说到人世的“苦空无常”,也不免令人感觉人生如朝露。
可是,听讲的人无论如何也测不透弘公的突然忧伤,究竟为的什么?
《八大人觉经》在两天内讲完。
同时他在私下里一直是叨念着,收拾着。
讲经停了一个星期,他又为两个同道写两幅大殿上的柱联。写字,已成了弘公的徽号。写给善男信女的“南无阿弥陀佛”与“经联”字幅,至少也有一万幅!
真有人怀疑着弘一大师要远游了;因为夏丐尊无时无刻不盼望弘公回到浙江的晚晴山房,去终此一生。但在这天(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妙莲法师说他发了烧,遍身不得劲儿。喏,这也是弘公的老病;没有人用心留意。第二天饮食照常,只是少吃些。,平时,他经常服用北京“同仁堂”的“枇杷膏”,他那种病,发时总要烧的;这正与他病时,要吞那种黑油油、甜兮兮的“枇杷膏”一样。
使人乐观的是:病后三天,他又替晋江中学的高中学生写了很多张“条幅”,这也无非是“阿弥陀佛”、“老实念佛”什么的。
二十六那天,突然把饭量跌落到半碗;这叫侍奉他的人们吃了一惊。但是,他还写字。他对写字,是献身的。他这一生,几乎就为那些看来软绵绵、活泼泼的字而活着。
二十七日,他宣布绝食,这与“甘地”的宣判绝食没有什么不同。有人怀疑他病重。拿药、请医生,他也不争辩什么。他还吃开水。
这一来,使人们真正地觉得弘一法师是病着;他是一个冷静、严肃的人。病,使他的伤感、忧郁,有了印证。
第二天清早,叫他的侍侣妙莲法师,要告诉他几句话。
“妙莲法师!”声音很低,很沉重。“你来!”
妙莲法师,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到他的枕边。
“我相信您会好。”莲师幽幽地说。
“我会好?”枯瘦的脸上,浮着一片落日的余辉。“你期望我的病好?病好了,便怎么?”莲师被弘公这一问,便答不出所以然来。
“好与歹,是差不多的!”弘公转动一下身子,吉祥而卧。“你把笔墨准备着,有些话,记下来。”
莲师脸上还带着凄楚的笑,内心实在是忍受着一种煎熬。他把笔墨准备好。
“我说,你写。——写下我的留言。”
“您,您不会的!您……”莲师沉重地提起笔,心在震动。
“不会”——不会?”老人断续地,“你听清了。”
“是的,法师。”
“——我还没有命终以前,以及生命终了、死后,我的事——全由妙莲法师一人负责,其它任何人毋用干预。”弘公断续地说,叫妙莲法师用他的印,郑重地盖在遗言末端。
“我圆寂以后,照我的话做。我这个臭皮囊,处理的权利,全由你哩。莲师!请你照着世间最简单、最平凡、最不动人的场面安排。我没有享受那份‘死后哀荣’的心。一切祭吊,都让他们免了!”
大师说完,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
妙莲法师蹑着脚走出晚晴室,大约他已看出弘公不久于世间了,心头的悲哀,随着情感的浪潮起伏着。他亲近大师,足足有五年。弘公这一生,落得只是平淡、谦诚、恬静而已。这正如他的书法,他的思想,他主修的知识一样。从释迦牟尼以来,是独树一格的!
这以后的一天,弘公又特别叮咛莲师几件事。
这几件事,无非是准备圆寂后“助念”的交代。
但有两点,要妙莲法师特别注意的——一、如在助念时,看到眼里流泪,这并不是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说,那是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
二、当他的呼吸停顿,热度散尽时,送去火葬,身上只穿一条破旧的短裤。遗骸装龛时,要带四只小碗,准备垫在龛脚上,装水,别让蚂蚁昆虫爬上来。
——过了两天,弘公依然没有舍报,整天默念“阿弥陀佛”。
同时,他又为黄福海写一段纪念的话。
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端正地在桌上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法师。
他依然默念佛名。
“这个世界,我总要来。”他偶尔会说一两句这样的话,“释迦牟尼佛与我们这个世界有不尽的因缘,我们与未来的世界亦然。”
他说的话,多数时间只是妙莲法师一个人听着。
他要交代的话交代了,要料理的事料理完了,便放下一切外缘,不吃饭,不吃药;心里只是不绝如缕的佛号,伴着莲师清晰悦耳的助念声。
延到九月初四这天,晚间七点多种,弘公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莲师一看,弘公的神色,正是临终时的征兆,面容忽而泛红,忽而泛白;似乎有一颗伟大的灵魂,开始脱去它的躯壳。他轻轻地走到弘公身边,对着他耳边,低声说: “弟子妙莲来助念!”,
于是,莲师抑扬而缓慢的佛号在弘公的灵魂里起落了,接着是几个出家人,和在家的居士,参加念诵;声调是和缓的,舒徐的,像一首幽美的进行曲:“南——无——阿——弥——陀——佛——”
弘公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平静地右肋卧在床上,好像假寐,静听一曲美好的音乐。
助念的周期,遵守着他自己安排的程序,先念《普贤行愿品》,而后是正文,再后一点是“佛号”,末了便是“回向文”。
当助念的人,齐声念到“普利一切诸含识”时,清瘦的眼角上,汩汩地沁出泪光。
待八点敲过,莲师走到床边,细看弘公,已经“睡”去了。侧耳细听,再也听不出鼻息;便强忍着悲苦,虔诚念佛,直到深夜。夜静更深时,他让助念的人休息去了,自己这才轻轻关上晚晴室的窗户,然后锁起大师的房门。
这座养老院,如一座古城,荒凉、寂寞、安静。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但是弘公的寂灭,使世间千万颗心震落了!
第二天,天刚亮,养老院突然如一锅沸水,哭声、念佛声、呼嚎声,惊动了整个泉州城。
妙莲法师照弘公的吩咐,把他的身后事办好;惟有一点,不能满足的,凡是参加弘公“荼毗”的人们,都作诗作文、作联作偈,痛切地动员一切来悼祭他的圆寂。
这不仅在他身后如此闹他一番,并且在他圆寂之后若干年,还把他的著作、信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出来,把他的字画裱糊起来,把他的歌词曲谱收集起来,传之未来。竟把他当作苏格拉底、莎士比亚、荷马般地抬出来,使他身后又“备极哀荣”了。
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在我们新旧两代的中国,都留着音响,他在僧俗两界,都播散着光热!
他,竟走得这样沉默。
他生平只用“知识、苦行、品格”与乎多姿多彩的生命,向世界传播真理。
学他这些,已足够了!正如他的生命,是多方面的,犹如太阳的光,你猛一看,它灼人、刺眼,只是一种火焰般的白色。如果你用“分光仪”去看,它的颜色,是红、黄、蓝、青、绿、橙、紫……使你眼花缭乱,无法透视。
身后的事,几天便办完了。
助念、关窗、封龛、荼毗……弘公的骨灰,分为两坛:一坛送到泉州承天寺的普同塔;另一坛送到开元寺的普同塔。
弘公一走,闽南这半边天,仿佛上了一层雾,太阳也没了光热。妙莲法师的心,比别人更灰黯。他与弘公的关系与别人究竟有些不同。虽然弘公的至交好友,法门侣弟,也不止他一个,但毕竟弘公的后事,是他一手承当。在这方面,他具备了法子和孝子两重身份。
等一切都过去了,吊祭弘公的远近人们也都星散了,几个伤心人,已越过那一阵剧烈的痛苦;妙莲法师忽地想起他临终前几天,给他那几个字。
那是农历九月初一的下午三点钟,弘公亲笔写的“悲欣交集”那四个字。
还有,在最后弘公遗留给他的手写《药师经》。
他从抽屉里翻出来,面对着它,默默地睇视很久。
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弘一大师那里承受的一部分深刻的人生态度。因之,使他成为一个尊重人生价值的比丘僧。
弘一大师入灭,照当时情况说,是轰轰烈烈地震动了沦陷区里一些人。然而他离开人世,却是默默无闻的。他的死,在佛家所示现的修持工夫,并没有突出的表现。惟一值得人评论的,他只是“走”得比平常人洒脱、悠闲。照我们凡夫的说法,他对死非常看得开,放得下,无牵无挂,无痛无苦,他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日子”。
这事隔不久,由于他的方外朋友多,他的出家法侣也相从如云;这使中间传播着不少关于身后的轶闻。
弘公圆寂前一年,曾给年轻的比丘律华一封信,告诉律华法师,那封信,要他慎重保存,留待他死后再看,这是别人无权知道的。
他圆寂时,律华法师也闻讯赶来悲悼。
为了要揭破这封信的神秘,他便在僻静处,慎重拆开弘公的信。
“律华法师:朽人与仁者多生有缘,所以能与仁者长久相处,并且,在道行上,彼此都有所利益。朽人对仁者的善根夙慧,极其感佩。然朽人抚心自问,实万分不及其一。因此,朽人与仁者长久共住,能获得极大利益也。
“复次,妙莲法师,行持谨严,悲愿深切,为当代僧中罕见,且如朽人,心中敬彼如敬师长。惟朽人在世,恐世人疑妒,而不敢明言。
“今朽人已西归了,心中仍感悬念者,以仁者年龄太轻,如不亲近老诚有德的善知识,恐将退堕,故敢竭我愚诚,请仁者自今而后,与妙莲法师同住,并尽形寿,发心承侍,奉如师长,自称弟子,即使遭受恶辣责斥,亦甘之如饴,不可舍弃!”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给一个年刚弱冠的比丘的遗言。
信里的妙莲法师,是弘公的侍侣。
弘公与任何人的关系,都是在这种状况下建立的。
律华法师逐字读信,一字一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地感激老人的师情;当他与老人同住时,事实上,他认为弘一大师的冷漠、严厉、缺乏表情,都令人难以忍受。另外再加上一个妙莲法师恶声恶语,整天无情“棒喝”,几乎使他失去当和尚的勇气。
如果,世间也有所谓“哲人”,面对哲人,你一定会感觉“平淡无奇”。释迦牟尼、孔子、爱默森,都是这一类缺乏表情的典型人物。
这些所谓“圣贤”,他们的思想、言论、行为,往往为世人所不容;而不为世人所欢迎。但等到千百年后,他们的话,却成了后世的经典,他们的光辉,照彻人类灰黯的灵魂。
当弘公活着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律华法师与他共同生活时,不过崇拜他若干年前的风流文采。等到长期地接近他,这才发现他没有“文采”,更不“风流”;简直如同“槁木死灰”。整天除了“写经”、“念佛”、“静坐”,偶尔说两句话,全是前人的“迂腐”。
他为此而深感后悔。
他对弘公是“高山仰止”的。
并且,弘公讲话,毫无煽动性,又没有眉飞色舞的情态表达,而最大的缺点,则是他的话里竟无半句“警语”。他的舌头,又时常打结,以致他所讲的话,不是语不通畅,便是文字陈旧;全是千古以来流传的“子之迂言”。
“呵,仁者,我们要劳动,劳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能劳动的,能吃苦的人,才能担起大任!呵,我们的印光大师,活到八十岁了,还整天劳苦地洗衣,擦桌,扫地哩,我们的印光大师!”
提到印光大师,弘公全是“我们”的。
“呵,印光大师吃完饭,还用舌头把碗舐干净,深怕糟蹋了米粮,然后,再加开水冲过,吞下腹中。每天那两餐,全是一菜一饭——印光大师是过午不食的。
“印光大师同客人在桌上,客人要不爱惜米面,也同样要受到他的苛责;他会大声地吼:‘你呀,有多大的福气,如此糟蹋粮食,你知道不?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印光大师是什么人呀?
“我们要惜福!仁者,何必把福享尽了呢?留一点让你的朋友,你的子孙,你自己的来生享吧……”
诸如此类的家常话,最多也不过告诉人,要“深信因果”啊,“专心念佛”啊,“严持净戒”啊,“别作法师”啊!这些话还要他说吗?这些话古人说的太多了。
律华法师把这封信捧着,每一个活生生的字,都如那些老诚的话一样,蒸发着手心,照射着心灵。“哲人便是如此的,是不?”
平淡、冷静、庄严、谦诚,他——一个律华,二十来岁的和尚,怎能承受他——弘一大师如此的恭敬,关怀?
原来,哲人是一个最平凡、最最伟大的人类同情者。他的话,平淡无奇,与一切人毫无二样,不过他们永远遵从自己的箴言;但平凡的人,则浪费自己的箴言!
律华法师把信恭而敬之地给妙莲法师看了。
莲师捧着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双手把脸一蒙,嚎啕地失声啜泣起来。
“啊……恩……师……”
崇敬弘一大师的人,当然不只是妙莲、律华这几个出家人,在俗界,还有承传他艺术衣钵的弟子,和他少年时代的知交。这些人散在天涯海角,对他的圆寂消息,有的已在报上看到好几回了。在以前,他并没有圆寂,新闻是假的。
在这一年四月十六日,上海陈海量居士给他的朋友朱良春的信中,描写弘一大师的方外生活时,写道:“弘一大师不轻易为人挥毫,昔年有一位政要赠师数百金,求题几个字,师不受金钱,也不写字。但是每见有德行操守的人,虽其人至穷至困,师则尝以墨宝相赠;若以势干,虽求半字也不可得。居士既酷爱师墨宝,容当为居士图。师年来谢绝各方通信,惟与二三有缘者,间通音讯。弟业障深重,过愆殊多,蒙师谆谆诱诲,慈悲摄护,愧弟无颜,有负师训。师具有神通,弟所深知,但师自秘,不愿人知。师尝言,弟前生为天台山老僧,今落风尘,良足悲伤……”
三年前,弘公深居在永春山里闭关。上海的一家晚报,突地刊出一段花边消息,说“遁迹空门二十年的音乐家、书法家、戏剧界先进——李息霜,于三十年十月二十九的夜里,在庆房‘圆寂’。那时侍者性常在侧,并遵嘱办理后事,从此一代艺术天才,终于殒落空门……”;这类消息,若干年前,在上海新闻纸上,大同小异地逐年几次。这几乎使弘一大师的在家朋友和出家法侣,着了慌。有的从遥远的重庆飞电吊唁,并追问圆寂情形,有的便亲自赶来奔丧。——这其中之一,便是开明书局编译所的夏丐尊,与上海美专教授刘质平。夏是他三十多年的知己,刘是弘公承传音乐的弟子。刘质平看到报上的噩耗,简直晕旋了!
结果呢,他来信说:宣布与外界隔绝通信,闭关著作,不知怎么落到新闻记者的耳里,变成关里圆寂。
这一次,是第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上海的日报,又同样地登出了弘一大师的新闻,这次惟一的不同,是“弘公圆寂在泉州”,侍者是妙莲法师。如此这般在虚无飘渺中,描写一番,末尾附上一张照片。如此衬起来,登在文化戏剧版。
这条新闻一出,关心他的人们,当然又吃惊一番。
但这一类新闻,你只能当它为新闻;而不能认它做事实。那个年头,一来是战火交错在中日战线的每个角落;再者,哪个人如在世间有了点浮名,时常被登出“讣闻”,也不算稀奇。那时记者们爱登谁就登谁,他们登人家死讯,只是为社会造一两条花边新闻。
这是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八点多钟,夏丐尊先生,刚到开明编译所办公室才坐下,有一位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这里的同事,都爱看弘一大师的信,所以弘公的信到,丐尊是公开看的。丐尊展开信,每个字都是活的,美的,真实的。
信很简单,寥寥的几个字:
“丐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迁化便是圆寂),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附录于后。”丐尊在迷惘间,呆了一呆,这种句子绝不像出于死人之笔。
然后再看偈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同这封信一样,同天也有一封信及四言偈,寄到美专刘质平手里。
这封信,平平淡淡,像一首平平淡淡的四言诗,不仅没有任何圆寂的痕迹,他所表达的,仅仅是“我要走了,留诗为赠”的小别意思。连互道珍重的话也没有说,这为何会死呢?
可是,信迹虽然近于谈禅;夏丐尊却相信,弘一大师的确是圆寂了。因为,他一生从无戏言。
不过他的死,能预先告诉他,就不能不令人暗暗地出奇。
弘一大师有病,是老病,不是三朝两日磨得倒的。假如说,因“念佛功深”而“预知时至”,遍向师友辞行,这倒足可相信。
不管如何,丐尊还是打了电报到泉州开元寺问问,结果呢?弘一大师于九月初四晚上,在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
丐尊证实了弘公已确实圆寂,因为突然死去一个至情、至性、至爱的方外朋友,觉得人生顿有所失;不禁万感交迸,泪如泉涌。他曾经因为弘公而素食,做一个学佛的居士;他在悲伤中感觉,弘公走得不仅自然,并且是有计划的。丐尊强抑着泪把信看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正是弘一大师亲证之境。
正如禅宗学者形容佛性一样,这种境界是“光灼灼,园陀陀,活泼泼地……”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是见佛证果是什么呢?
至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则是写他们半生知己的友情境地。
不管天涯海角,只要弘一法师在这个世界上,丐尊断断忘不了他。
不久,另一位方外之交叶圣陶(即叶绍钧),为了悼念弘公的圆寂,特意把弘公给夏丐尊的四言偈,拿来解释一番,歌颂他一生丰富的生活。
他说:
“和尚临终的偈子,第二首后两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依我的看法,这是描绘他的生活,说明他生活的体验;他入世一场,经过种种,到临命终时,正当‘春满’‘月圆’……”
如果弘一大师在他的佛光里,看到他的朋友这样解释他的“偈语”,恐怕他会“微笑”一下,逗他的朋友一下机锋哩。原来这位朋友对于佛法,只能表同情,而不能相信,对于他自己,是一个永远“教宗堪慕信难起”的人。不能信佛,如何入于禅机?
弘公的偈语,很爽宜,很平淡;整个是一贯的,不能从中间腰斩。
佛意,斩不得的。
他交给妙莲法师的“悲欣交集”四个字,那位朋友,也解释一番。叶圣陶说:他以为那个“欣”字,该作“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又好好地死了,因此,欢喜满足,了无遗憾。”
这般解释,便是和尚的“悲欣交集”。
这话又怎么是弘一大师的意思呢?
弘公把“悲欣交集”交给他的法侣——妙莲法师,是告诉妙莲,他是决定“往生”了。“悲欣交集”是弘公当时临终的情境,是一种念佛见佛,一悲一喜的心情境界。不见佛的人,便不知道念佛也会起悲心。
另一个在家弟子,在他圆寂之前五天,同时接到一封告别的信。这些信,经过一些时间,大家辗转流传,都知道了。
这一来,好像发现圣迹一般,世人说弘一大师毕竟是一个“哲人”,否则他怎么知道人生最可怕的“死”期?
最令人惊异的,还是那八句偈言,使他圆寂之后成为“圣哲”的表志。!
由于“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不可解,便成了一代高僧智慧的铭言。
当弘一大师圆寂后七天,依照大师遗言,遗体以旧短裤遮覆,在泉州承天寺化身窑荼毗。执行遗嘱的妙莲法师与温陵养老院的叶青眼居士,都有相同的记述,写下火化时的情景。
是(农历)九月十一日下午七时,参加举火大众,开始讽诵《普贤行愿品》,后起《赞佛偈》念佛。到八时举火,火化约一小时,众人恭候围绕。此时悠然异彩如虹,从窑门中射而出,火焰猛烈而逼人。大众被震惊,厉声念佛。待异彩倾射完了,大师色身便快捷地化尽。
以后,在一百天内,由妙莲法师在骨灰中陆续捡出七彩舍利子:银色的、白色的、乳白色的、黄色的、浅红的、淡绿的……一千八百粒!
以这些晶晶莹莹的舍利,形成的大师巍峨而瑰丽的一生德性之光辉,将永照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