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象
弘一大师不仅在牯岭青莲寺,完成他自己生平写经的杰作——《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同时又写成了流传到若干年后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
他完成《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一经影印之后(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他的写经及著作大半由开明书局印行,这是由于丐尊的关系),同时代的太虚大师便说:“弘一律师这部经,饶富道气,含蓄敦厚,上比黄庭,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的杰作!”
而弘公本人,后来也说:“……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著者按:此指蔡丐因居士)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不过,他以后写的经,依然是若干年后佛学行人所无法比拟的。
弘公每当写到经卷的尾部,落款时,都注了写经的时间、地点、写经人名氏。
像《地藏经见闻利益品》便是落下“岁次析木(即丙寅)江州匡山寺沙门月臂书”。
活在民国六十年代的人,如看到大师手写经卷的影印本,一定发现卷末所写的款格,都不一样,落的名号也不一样。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怕虚名的困扰,所以,他的辊名、别号,也多得到七十几个。第二,他住的寺多,事实上,他没有固定住在哪个寺里,他过的是一种合乎佛律的“云水生活”,到一个地方,便落一个地方的名字。何况他的身外物也不多,除了一肩破行李,和随身的经卷,便是赤脚芒鞋,挂单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寺院。
即使那些珍贵的经卷,一旦离此而他去,他也把这些典籍供养给常住,等他到第二个地方,再重新整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出家后飘泊九年,从没有把哪个寺院,当作他的财产,当作他的命本;即使在温州城下寮,也只是“客乡”,暂住静修而已,一旦离开,此缘便了。
到另一个寺,又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了,这正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态度,从未挂心于死后没有哀荣,生前没有场面。
一个出家的人,一旦为家忙,释迦佛能说什么呢?弘公似乎注定他流浪式的命运,他在牯岭几个大寺里,都参些日子,在残冬酷寒以前,便再度回到杭州;这一次回杭州来,不是住在西湖招贤寺了,而是住在一个从没有住过的杭州清波门外城隍山常寂光寺。一到那里,便是“闭关”。这“闭关”呢,在事实上,也与一般比丘的关期不同,弘公闭关,只等于严律自己刻苦追求佛道而已。只要有缘迁单他处,也便随缘而去,并不因关期的限制,流作以寺为家。
照道理,他住到招贤寺不是更好吗,那里是他的老友弘伞法师的寺。但是他不,他是一个云游的沙门,但又不同于一般云游的沙门;他处处闭关,但又不同于一般人的闭关;他有一种自己的学佛原则,使他形成一个性格突出与众不同的典型比丘,使他成为每个在家居士、出家比丘所崇敬与参学的榜样;便因这样,使僧界在那一度时间内,发生了心理上的清凉作用,使比丘的凡夫情境,顿时放下许多。即使三千年后,有人读到他的传记,研究过他的事迹,也会使“懦夫立、贪夫廉”;在比丘而言,更待何说?.
弘一与弘伞两位法师,连袂回到杭州,这时刚逢革命军北上,中国国民党内部潜伏着相对的势力。也正为“革命”这两个新鲜字,曾使中国人获得自由,年轻人获得理想;在北方,基督将冯玉祥见庙便拆,见佛像便毁;党内激烈分子,见和尚便要勒令还俗,见到寺庙,要改做学校、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也从这时开端。
这正如“自由、自由!有许多罪恶,都假汝之名以行”一样,“革命”被廉价地利用,这两个字变成双锋的利刃,一面铲除罪恶,一面错斫真理。
于是,在不明原委之下,“消除佛教”的议论,在江浙两地风行。
这时候,灭佛教、驱僧尼、办学堂的高论,一旦从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从官府的衙门里发出布告,可糟了,使沪杭两地的佛教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紧张起来,这关乎佛徒全体的命运,如果一旦由当权者干下来,少不得“三武一宗”灾难重演。因此,在上海南京一带,已有印光、园瑛几位著名高僧与政府间交涉,呼吁奔走。
——当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宪法上已把“宗教信仰自由”的字样标明,要知道那个时代连“自由”真正的定义,人们还蒙蔽着;在目前来看,那个小风潮,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佛教的菩萨们,谁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机,势如“山雨欲来”。随着革命的风潮,在大江南北,处处寺宇,已有地方的土豪劣绅官僚,把佛菩萨搬家,硬改成洋学堂、看守所;像印光、园瑛、太虚、弘一这些当代的龙象,还能忍心坐视?
在浙江方面,能面向“革命的知识分子”说话的,怕也只有弘一大师——李叔同先生了。
对世间一切的应酬、来往,弘公视之如野火烧身,避之犹怕不及,但对这把野火要烧及佛头的把戏,便挺身出头了。在高级知识分子群里,他的朋友多,学生多。主张对和尚们大施冤狱的,其中也有那一班的朋辈。
他在残冬前闭关于“常寂光寺”,本是继续他的苦行生涯,可是不到三个月,关外的世界,已乱成一团,便顾不得掩关的自我规律。在一九二七年(丁卯)二月底一天,首先在关中把分写各方面的信写好,交给浙师老友堵申甫居士,要他转发,并且在第二天出关,然后再开出一张会客的名单,请他们到寺里来,就“灭佛逐僧”问题,有所商谈。
——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看来,毁灭佛教的计划,当然不是局限于浙江一省。
弘公所邀请的人物,主要的是地方国民党内重要负责人这一辈青年。
在发给教育当局人物的信里,也竟有当代国学大师蔡元培,以及省教育界的官员——他的老朋友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这些知识分子,所指定要灭的目标,自然不是他们的朋友——弘一大师李叔同。他们要毁的、灭的,据说是形同废物的迷信寺庙和整天不事生产敲敲打打的和尚,这些人形同中国的“吉卜赛”,当然比“犹太人”还是不如的。这种号召,没有考虑到宗教信仰自由的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人类心灵问题,至于“基本人权则更没人管他了。这些“人权、信仰”自然是后来人们的事。那时候的人,不管是谁,都有权辱僧骂尼。
和尚在中国人当中自然是“少数派”。何况他们实在软弱得没有资格成一个派。除了托托人,哀告哀告,抗议、请愿在当时是行不通的。否则杀头、毁寺,更快。
问题严重到如此,才逼得弘一大师出关,才一股脑儿插身于社会。
他在致当时教育界首要——他的师友们的信中写道:
孑民吾师、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道席:昨有朋友来敝处,欣闻仁者已到杭州,从教育方面建设中国,至为感佩。又闻孑师在青年会发表演说,对于出家人的行径,有不能满意处(是个人印象上的不满意)。
但仁者诸君对出家人情形,恐怕还不明白,将来整顿之时,或可能有欠考虑,而铸成大错。因此,敝人想请各位另请僧众二人为整理委员,专责改革佛教,凡一切计划、办法、方案皆与诸位商酌而行,比较妥帖。
我提出的这两位整理委员人选,愿推荐当代名僧太虚、弘伞二位法师担任,这二人都是英年有为,有见识,有思想;而且他们还出国到日本考察过,久有改革僧制的理想,因此这两人任委员,也最为适当。
至于将来实施步骤,统通请诸位与他俩协调。
对服务社会的一派僧侣(指创办各种社会事业机构者:如学校、医院、孤儿院等等),应该如何提倡、鼓励?对山林修道的一派,应怎样保护(这一派指专事修持的僧众而言)?对既不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修持的僧众,应如何处理?对于“应酬的一派”(赶经忏的和尚),又该如何办理?对于受戒的资格,应如何严格限制,这很多问题,都请诸位详为商酌,妥帖办理,以企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功不唐捐了。这一办法由浙江一省开始实施,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愚者一得之见,请惠赐接纳……:
弘一 三月十一日
这是弘公对当局整顿佛教的原则性意见,要照他们的办法,如激烈派,便是干脆命令和尚、尼姑还俗。男婚女嫁,最好是一个和尚配上一个尼姑,把寺庙改为学校、监狱、工厂……天下便太平大吉!
当寺里举行“卫道协商会”之前,弘公已写好许多张“经语铭言”,及“护持佛法的功德”,劝年轻人息心想一想,熄灭一时的冲动。
当人们陆续来时,便由堵申甫居士每人分赠一幅。
这些冲动、热血的动物们,第一嗜好是“爱国”,不爱国无以成名;第二嗜好则是“爱名”,不爱名则不会发疯;但同时他们也崇拜别的成名人物。
李叔同是成名人物之一,何能例外?他虽当了和尚,这个和尚同别的和尚自然是泾渭分明。何况他的字是天下出名的,他的朋友,都有响亮的招牌!
能弄一张李叔同的字,挂在屋里,风雅一番,也能帮助自已成名。
当每一幅墨迹鲜活的条幅,送到他们的手上,他们肚里已经心花微绽了。
待来人坐定,还有些人负约未到的,也不再等了。这时;墨迹已分发完了,刚好是人手一幅,是偶合也是心感。在这座寺院的会客室里,一场低沉、安静的辩论,于焉开始。
从当时情况中看,那些人已把大师手写的字看过。那些纸上究竟写什么东西,后人无法知道。那似乎像每人受下了一个锦囊,等到打开一看,个个在春寒中,热气从毛孔中上升,脸上也充血蘸红,好像他的祖先当中的一个,做了亏心事,没来之前那股冲动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那是春天的上午十点多钟,十多个国民党方及主政的人物,都是年轻人——不像如今,这么多老气横秋的遍衙门乱跑——被招待坐在客厅的一周,弘公以清茶招待他们,然后带着悲戚的心情,从关房里走出来。一露面,便看到这些人物中,有几个是他在浙江师范时的学生,这时他们已经成了人物发号施令哩。
弘公看看那些人物,有几个是他的后辈。冲劲是有,可是向墙上冲,岂不头破血流。
这位向来谦逊得连见蚊虫也要让座的弘一法师,对这些人居然收回了他那种淡泊谦和的一脸笑意,而换上一股严霜般道者的森肃。
他就了座位,首先向大家示意,然后缓慢地坐下来。
大家寂然无声。有的手中还捏着那张纸条,瞪着发直的眼,心里胡思乱想。有的则感觉抱歉之至,等听李叔同先生的高论。
“——各位先生!……,”弘一大师带着怆凉的声调,向在座的人物致词了。
“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各位先生到这里来,事情是诸位知得道的。这件事,说起来是关乎中国荣辱问题的。和尚容或游手好闲,一无所事,不守清规;从现在看,这本是该杀的,庙也是该毁的;不过,现象的背后,却也并非如此简单。请各位曲谅;假如和尚们该杀,庙也该毁,则读书人也有该杀的,夫子庙也该毁;何况道士、女巫、城隍、土地?
“诸位都是国家的栋梁,视触的范围也比乞食的和尚大得多,所谓高瞻远瞩,站在一个县长的位上,一定关怀全县人民的生死辱荣;一个省长,也必定关怀那一省人的甘苦祸福;如果身为当国大政的人,全中国的老百姓能不能活得平安,活得自在,也在乎主政者的作为了。
“不过,我们说的,也许太抽象,问题是——和尚是一个人,不犯罪,便不该强迫他做什么。寺院,是佛教徒的公有产权。佛教在中国流传二千年,还没有谁恁一把铲子,把它铲掉。可见,它并不是洪水猛兽。何况佛经也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由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要烧佛经,也不必轮到民国时代的人们。满清以前,最懦弱的皇帝都有权灭佛教的门,然而,他们都没有那样做,通常,佛、儒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在西洋人讲‘人权’了,和尚无论如何与别人一样,和尚既不犯罪,又同是中国人。既不是汉奸,何必杀他的头(迫他还俗也等于杀他的头),封他的庙(封庙等于剥他的衣服),把他们不当人呢?
“中国人活得本够可怜了,各位又是满怀拯救中国人的心愿的人,和尚既作为中国人,何妨救救他们?他们也曾被古代皇帝尊崇过,何况有些皇帝自己还做和尚呢。
“现在的政府中人们,领导着一个新的三民主义的政体,当然更要开通得多。各位都是读过洋装书的,学问都渊博,比和尚不知高深了多少倍,为了生存的原故,让他们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像洋教的神父、修女、牧师们;像道家的庙祝、祭师、女巫们;像儒家的游手好闲的秀才们,和尚与他们相比,几乎也竟不差什么。——其实呀,中国的行尸走肉,不知比这多多少倍,要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人,寺庙是浪费了中国的有用的财产土地;但中国人浪费的——真不知比和尚庙要多浪费多少倍。阿弥陀佛,这本账是无法清算的,从古至今,和尚浪费中国人的钱财不能再少了,然而,他们在善行上,却献出的更多。”
“呃,”弘公心平气和地,可是他一脸悲壮、痛楚,望望他身旁坐的一位青年,他是党部的一位委员,做过李叔同先生的学生,“宣先生!和尚是无辜的,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和尚不像北方的军人,割据地盘,剥削百姓,什么都来。挨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和尚第一;财产充公,也轮不到和尚慷慨输将。请先生同情也是中国人的和尚,他脱了一身袈裟,同任何人没有两样,难道穿上袈裟,便会使中国陆沉?假使和尚真有那么大的法力,谁要杀他,共他的寺产,他倒不在乎了。”
弘公说话,是低沉而有力,和缓而婉转。
他知道坐在他身旁的青年,正是毁庙害僧的重要分子,因此,把话多灌一点给这位青年的耳膜。
“各位先生,救人一命,胜造浮屠七级。如照佛经上说,诸位能维护一下佛法,让佛法能传下去,这功德可就大了,大到什么样,没人能用数字可以计算。印度人还常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功德的浩大,与罪恶的深广。我只能说,维护佛法,功德如恒河沙数世界之大、之广;如毁灭佛法,则罪恶也如恒河沙数世界浩瀚,永难回赎。
“虽然,维护佛法与毁灭佛法的功罪,容或当时没有亲证,你不相信可以,但是历史便是承认。凡是毁灭佛法的暴君——古时只有权力才可以灭门九族——没一个能活十年。实质上,毁灭一种宗教,等于毁灭人类中一部分人的崇高灵性,在这儿,为中国人的德性与文化的光辉,请在座诸位接受我的诚意!……”
然后,弘公沉默下来。
这使在座的许多青年干部们受不了。因为讲话者,正是他们授业的老师李叔同先生。他们觉得浑身沁汗,满脸惭红。一个个都站起来。嚅嚅嗫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们对毁寺逐僧之议,完全风马牛不相关。
在全部谈话过程中,弘一大师的话占去些时间,而参加商议的“辟佛论”者,是理拙气馁,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会散了,弘公把他们送出门外。
“倒佛教”的运动,大火已经被几位高僧制止,可是暗流仍旧时时激荡,这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开始。
“灭佛论”在一个月后稍稍沉默,弘公便准备再度入关,不过这次却移锡在“本来寺”。
在这里,他与弘伞法师,论过“八十华严”的读法,但由于身心受了煎熬,肺病在他的胸腔中,已时时蠢动。
虽然那种体力上的衰落,使他感觉形同八十老翁,但精神上,他依然是不达三昧,势不终止。
在信里,他告诉弘伞法师说——“……音近来备受身心两病的煎熬,但道念却因之增进,佛说‘八苦为八师’;实在是苦口良言。因此,我准备再度闭关用功,谢绝一切外缘,以后如有道友询问音之近况,请以‘虽生如死’四字相告,不再通信晤面。音近几年致力于《华严疏钞》……如能精研此书,于各宗深义便可通达。仁者有暇,请细读一番……丁卯四月二十八日”
这以后,便是“以生当死”,潜居关内念佛、写经、研律。精神仍放在念佛三昧上。
直到七月上旬,革命元老李石曾到西湖三访不遇。
李煜老一访于玉泉寺,再访于招贤寺,三访于常光寺。不遇原因,因为弘公说过他是“以生当死”,谢绝外缘,下死工夫念佛。
但李石曾先生,得弘伞法师陪同,终于在本来寺——一个小型的寺院里,见到了“李叔同先生”。他们两人年龄相仿,见面之后,有一番平静的欢谈。因为李石曾先生虽不信佛,却信仰“素食”。因此,弘公便赠送他许多佛经。
到这一年的深秋,弘公因为印光大师驻锡上海之故,便出关去上海请益,当时便写信给他的弟子丰子恺,他的挚友夏丐尊。谁知弘公还未到上海,消息已由他们俩人口中,传遍上海文坛。于是要看弘一大师的人也纷纷与夏、丰两人约定。
弘公这次准备住在江湾丰子恺家中,因此与弘伞法师到上海下车之后,便由丰子恺到车站接回家。
同时与夏、丰两位约好要看李叔同先生的人,则有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周子同,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他们在一个巧妙的际会里,准备着满腔渴望,去看方外奇人——弘一大师。
叶绍钧先生,则单独由家中出来,向他的学校路上漫步。
弘一大师来上海的消息,是由丰子恺告诉他的。
他有一个熟悉的概念,便是弘一大师,是当年的“李叔同先生”;提起李叔同,那便毋须解释,谁都唱过他谱的曲写的歌。
那是谁都知道的,在民国诞生不久,李叔同先生曾在《太平洋报》做过艺术副刊编缉。还有,他的油画、书法、金石、戏剧、音乐,全不是市井的卖字人、刻字匠、教书先生可以赶得上的。
一直到后来,他忽然没了消息,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他已在西湖一个寺院做和尚。
他游西湖时,曾看到过李叔同先生署名“息霜”的艺术遗产——印冢。后来,在夏丐尊为丰子恺的画集写的序文上,知道弘一大师就是李叔同先生。
啊,原来弘一法师,便是李叔同先生!
见到李叔同先生出家后的生活上种种文字,使这位卖文兼教书的作家叶绍钧,对弘一大师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当他与丰子恺见面时,不由自己地说:“喂!子恺,叔同先生嘛,有缘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他!”
“好的,好的,有缘我同你去见见他。”提到这个“他”字,丰子恺的声调,便格外地庄重、低沉。好像他也被和尚传染了一样,这几句话,也说得像个和尚。
同时令人兴奋的,在一封弘公给丰子恺的信里,竟然称他为“叶居士”,这使他受宠若惊。居士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号”,但是写在弘一法师的笔下,竟然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这更动了他见见出家后李叔同先生的念头。
叶先生正在盘着心事,恍惚间,劈面忽然来了几辆黄包车。第一辆,也是最先的一辆,坐着一位高大的和尚。在上海,街上遇到个把出家人有何稀奇?车子过去了。第二辆车子呢,咦,坐着的,却是丰子恺!“子恺!子恺!”他迸出惊奇的呼唤。
然而,这位画家却不回答他。同样地,一脸是惊奇的情绪,只望他猛猛地点一阵头。
后面还有一辆车,他再留神一看,又是坐个和尚。车子滑得飞快,那个和尚的样子,似乎是仙风道骨。“啊,后边那个难道是李叔同先生?”他想。
那个和尚,清癯的长脸,高阔的前额,颌下,留着几根疏落的髯。“果然,是他!”叶先生激动着,不时回头看那三辆越去越远的车篷后影。
第二天,丰子恺给他的信来了,约他在星期天到“功德林”相见——见见李叔同先生。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叶先生带着许多种复杂的情绪,走上功德林的路,他无端地想到李叔同先生那种枯寂、苦行的念佛生涯。不知是怎么挨的。过去,他是艺术之宫的探宝人,深尝着世间一切况味,创造了他丰富的艺术生命。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和尚,他将何去何从?
他与丰子恺约定在功德林会斋,这是一场欢迎弘一法师的斋宴。在未到功德林之前,他一个人是寂寞的,等到走上功德林楼上的扶梯,才知道他已一步步接近到这位方外高人。
他被一个侍者引导,走进一间专为弘一法师准备的房里(那时他们称弘公为弘一法师)。有上十位的访客,已先他而到了。他们如同约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都带着恬静的笑容,站起来用亲切的表情欢迎他。
靠窗的左首,光线比较明亮,那里站着一位和尚,嗬!那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的脸上,浮着稀有的圣洁的笑容,好似一面镜子被拂去灰尘一般。那两只细长的眼,藏着晶莹慈切的光。啊!访客们在一刹那间,都领会了弘一法师那种笑,那种默默无言的笑,是含着那么多的深意。
夏丐尊先生见到叶先生来了,便引他走近弘一法师:“这位是弘一法师。这是叶绍钧先生!”
不料,李叔同先生竟没有说话,望叶先生端详一瞬,脸上绽开一片灿烂的微笑,丐尊让他坐在法师身侧,他坐下,弘公也坐下,便悠然地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他想:大约数一颗念珠,便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只有那一串念珠嚓嚓的移动声,一屋人都在同一意境下谛听着无声的佛号,像一首幽美的乐曲在进行。原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约会!
言语是多余的了。
在座的,有弘公的挚友、学生,与他的崇拜者,在这人生难逢的顷刻,本应该有许多抒情的话要诉出来,然而,大家没一个人做声,这样坐下去,坐下去!
秋阳在静默中爬出窗外,这一群——在中国的上海,都是有名人焉,他们默默地相聚而无言,真是美极了!妙极了!
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也是李叔同先生的访客。
“什么时光来上海?”其中有人问。
“昨天。”和尚透出低微而大家都听得到的声响。
“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一定的行踪。”和尚恬静地回答。
“这一向好吧?”
“好。……”
全篇简洁的短句;但是听话的人,都觉得舒泰得很,因为在和尚口里所进出的简短语句里,全蘸满了情感;有如倾出整个的心灵。
弘一法师过了十二点,是不吃饭的。
这餐斋宴在十一点就开了。于是大家开始吃斋,有人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平淡的斋宴,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与弘一大师共餐。
这是一席奇妙的餐会。
昔日能说会讲的教授,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吹法螺振法鼓的哲学家,全像忘失了自己。大家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圣品的心理,看那双曾经弹奏过贝多芬、萧邦、柴可夫斯基的长手,挑起两三只青艳艳的豆荚,满怀欣喜地送入口里,细心地咀嚼,那种神情,真要令一些肉食的凡夫俗子们惭煞!
“这碟子里是酱油不?”和尚说,在场的,只有李叔同先生是和尚。
“嗯。”有一位先生肯定,便把碟子移到弘公面前。
“不,”和尚说,“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那是内山完造先生。
果然,内山完造先生道了谢,要了酱油去。日本人为何没有说话,而把要酱油的意念表达出来,没有人看出来。
这时,接下去便是哲学家李石岑说道:“关于我们人类生命探讨的问题,能请您发表一点意见吗?”李的哲学著作,已在国内负有盛名。
“惭愧!”和尚庄严而恭敬地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可能是真的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要说他“没有研究”,岂不是损人?然而,这位艺术家的和尚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没人怀疑,但是,又没有人不怀疑。和尚一心持戒,一心念佛,一意学佛,哪有功夫搞“形而下的形上学”呢?或许,他满怀谦虚?
叶先生研究和尚已入佳境;他这时从侧面开始看弘一大师疏落的胡子,以及眼角边细致的纹,口边微漩的涡,出神很久。
他觉得李叔同——弘一法师,像一座青翠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及。
饭后,和尚说:“现在我们去看印光大师,愿意去的我们一同去!”提到印光大师,和尚的眼睛突然神光灿烂了,好像他要领着在座的人们去见活菩萨一般。
印光大师,在座人们的耳朵里,不少人听到过。他是当代佛学大师,想去见他的人,当然不少。
“我们这就走吧!”弘公说。于是大家便鱼贯地出了功德林大门,和尚拔脚便走,大家看李叔同先生走了,便七零八落地跟上去。和尚是瘦长个儿,走起来好像没有负荷似的,他赤着足,穿一双透孔的行脚僧鞋,轻飘飘地快捷地走在一群人前面。
和尚的前半生——李叔同先生的时代,可说是“文采风流”;现在的弘一大师,他的行止坐卧,却是自然而谨严的戒律行为。夏丐尊先生说过,和尚是为了中国佛门戒律委地而持律的,所以他的戒律生活极其严肃,在他生活上的一言一笑,无不动念子戒律原则;可是,持戒如不到意念纯青,不由外铄的境地,是不能令人感觉他一切的行径,都是出乎天性!
看起来,出家越久,他便越像一座清静的古寺,湖山的画影,天空的行云,悠然自得,忿意全消,万念俱尽,他把万物划出心地之外。这是一种何等超人的生活方式?
到了新闸路的太平寺,这里正在做佛事,那些吹打乐器家伙的人们,以为吊客来了,正预备吹吹打打,迎接一番。但偶然发现这群人里有一位和尚,这群人向这座寺里所要访问的印光大师,也是和尚,便泄了气,放下家伙。
这时有个侍者到里面去通报,于是弘一法师便乘机从身上带着的包袱里,拿出海青和袈裟,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穿上,眉宇间,异常神圣庄严。
侍者进去,在靠街这边的寮房里,正有一位魁梧高大的和尚,刚洗过脸;他的背部微微伛偻——那便是印光大师了!
弘一法师第一个先进去,见了印光大师伏地便拜,这种如崩山的膜拜动作,首先令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在佛门中居然还有比弘一大师更高深的和尚,要令李叔同先生也要俯伏下拜;而弘公那种不顾地下灰尘,如视无物地拜的动作,极其美妙;那是由合掌、伏身、起身,再合掌的冉冉地虔敬过程,令人感觉李叔同先生是如何地敬人敬事。
印光大师的皮肤是红褐色的,头顶已全秃,光亮而硕大;在宽大的额角下,两道浓重的眉,覆着一双光芒、严厉的大眼。眼睛看人时,如同戴着眼镜,从玻璃镜片上射出的光,极其锐利。他的嘴唇微瘪,下巴宽阔;是典型的北方人——北方和尚。年纪大约有六十岁!
弘一法师拜过以后,便坐在印光大师一侧。
啊!一个苍松古柏,一个山明水秀,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弘一法师说话了:“这……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的看过禅宗语录,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请慈悲开示!”弘公是合掌、低声请求的!
“嗯,看语录,看哪一家语录?”印光大师声音很粗厉,很深沉。
“是这一位居士看过的!”弘公指哲学家李石岑。
“……是!”李石岑先生接着说:“语录是看过一些,只是没有专门研究哪一家的,但对唯识的义理,曾经少少涉猎过。”
“噢?”印光大师大眼一睁,严厉的光,突然向四周环射。“学佛嘛,问题是先要得到益处,光是嘴里说说,笔下写写,是没道理的!人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那危险太大……有人说,念佛是迷信,我问你,世上哪一种东西不迷信?”印光大师声音越说越厉,厉声里还带着呵责的棒喝;不管在座是什么人,他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很奇怪,在座的,并没有一个人面有愠色。
然后,他又说:“做佛之前,先要做人;人做不周全,便休想做佛……”他连绵不绝地,讲了一段伦理学上的警语,并附以因果律解释的故事。
席间,印光大师讲,大家静坐着听。
仿佛,他便是释迦牟尼的接传人,他便是西方净土世界的使者。
最后,由于弘一法师的请求,让居士们请几部经书回去看看。于是,叶绍钧先生获得了一部《阿弥陀经白话注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述义》,还有一部《印光法师嘉言录》。
等大家各各获得了应得的经文,弘公再度伏地顶礼。辞别后,他们一群人走出了房间。和尚在末了,郑重而轻微地把两扇门拉上,随手又脱下那件宽大的袈裟和黑麻布海青拿到门外,仔细平稳地折进包袱。
这位出家十年的艺术家,就要回到江湾他学生丰子恺家中去了。于是,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向夏丐尊、丰子恺拱手道别。
惟有叶绍钧先生,他是一位作家,也有一股文学家爱想的气质,不知由于哪一种理由,也许是由于一种凡夫俗子崇拜哲人的念头吧,他对弘一大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印光祖师,则感觉情同一片沙漠。
但在佛家旅程上,这两位大师却是神龙与白象,他们的身后,都有璀璨夺目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