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死

字数:2239

一八八0年九月二十日(农历)这一天,辰巳交替的时分,在我们北国的大城——天津市,河东老人李筱楼的寓所,呱呱坠地的婴儿,正是中国艺术史上,二十世纪初期的奇才;中国佛教史上,光芒迸射的弘一大师,也就是“送别”的作者,音乐家李叔同!

老人李筱楼,内心充满了喜悦,回到书房。在他这一生,这是他最后完成的一桩心愿,上天是如此地安排。他觉得世间没有比这种“老年得子”的心情,更能使人美满无缺了。

“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老人晃着头,吟哦着。到今天,只有从这个孩子身上,才体验到真正的人生,是怎样的充实、愉快、满足。

老人心灵间,突然点燃了青春的圣火,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里,飞舞着千万条少年时代所幻想的彩色缎带;老人的心,充满着爱,爱孩子,爱妇人,爱人类,爱众生,无一而不爱;美丽的大地,多彩的阳光,都证明活着毕竟有其意义。他的生命之火虽已近熄灭,却升起更辉煌的火炬!他拥抱着,假使能把整个世间抱起来,这个丑恶的声色市场,居然有它光明灿烂的一面!

老人经过一阵剧烈的欢愉,待情绪平复,重新把衣冠整理整理,在香案上,取下他朝夕课诵的《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燃起一炉檀香,于是虔诚地合掌问讯,坐下来,从“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一节开始,一字一铿锵,声声入耳,直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霍然截止,顿觉满身清凉。诵经毕,又闭目合掌说:“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如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之后,提起笔,在一张朱红色的纸上,落下“李文涛”三个字,老人觉得他在世间要做的,他都做了。便带着一种坦坦荡荡的心情,走进书房的内室床上,睡了。

四年后,在同一个桂花香染庭院的季节,老人从这张床上醒来,似乎觉得人生的梦太长了,长得令人没有归处,这时候梦也该醒了。   老人忽然觉得小腹有点儿痛,便往厕所走一趟,回来,更有点不对劲儿,肚子一直隐隐地作痛,直到八月五日这天傍晚,正如太阳落山前的多彩多姿,红霞抹遍了长空,老人的病,也就痊愈了。精神也特别兴奋。特地叫人把他两个孩子叫过来,大的文熙①(文熙为老人次子,文涛行三。老人长子,少年早逝,遗有一嫂孀居。),小的文涛。;“喏,孩子!”老人的精神是外烁的,病没有了,但脸上似乎有火在燃烧,“我让你们看这个,文熙!你是哥哥,书也念得不少,你大他十二岁,照理,也该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文熙机械地嗯了一声,文涛则天真地扑过去,仆在老人胸前。

老人手里落下一张纸,文熙伸过手捡起来,“爹!就是这个吗?”

“嗯!”老人严肃地凝视着两个孩子,“把它展开!”

文熙把纸摊开,纸上原来有几行字,写道: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文熙手一软,把纸掉了:“爹!这可不是曹植的诗吗?”

“你知道也就是了!”老人说:“你知道爹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眼角瞟向文涛。

“我知道!爹,你放心好了!”文熙勾转头,瞅瞅这个庶出的弟弟,心上暴起一片疙瘩;文涛则报他一片天真无邪的笑!

老人说:“我希望你们两兄弟要亲如一母同胞!”

文熙茫然应了一声:“哦!”

文涛说:“爹!爹!我要那张纸!”

老人说:“爹要离开这里,你们要记住爹的话啊!来人——”

家人李安早就在门口侍候着,他听到老人教训孩子这一片话,像要出远门的样子,就知道有点儿不妙,不过从老人的神色看,却看不出什么不好来。

李安走进书房,作了个揖:“老爷,我在这儿!”

“噢,李安?你这就去佛泉寺,请老和尚来,懂吗?学法老和尚!”

“知道啦——老爷!”李安却皱皱眉毛,心里琢磨,老爷请和尚来家,可不是吉利事儿啊!

“快去吧,李安!去迟了,我怕晚了!”老人说。

老人脸上浮起生命的最后一片红火,然而,他非常平静,那种生命最后的回光,仿佛与他的平静不相关。这正如精神与肉身,在实质上是两回事而又是一回事一样。

李安知道情况严重,匆匆地走了;一小时以后,学法上人——老人的方外朋友,便匆匆地来了,走进老人卧室。

老和尚一进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老人坐在床上,向上人合掌问讯,他说,请老和尚这就开始念他朝夕课诵的《金刚经》。

“让我安静地听佛说话,让我毫无挂碍地走进佛陀的光里。——不要有一个人讲话,孩子都出去吧,家里的男男女女不要哭,哭就扰乱了我,告诉他们!照我的吩咐,上人叫你们什么时候动,你们什么时候动!……”

家里上上下下,全沸腾起来了。事实避免不了哭。李安照着老人讲的,向全家宣布,他把两个孩子也叫出去了,还有太太、奶奶、丫头、婆子们。要哭,尽管回房里哭去,可别叫老爷听见。让老爷最后清静些,平安些!

和尚的诵经声从老人临终前的屋子里播送出来:“……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

老和尚朗朗荡荡,如鹤唳夜空,幽远而沉重,念至“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老人突然睁开眼,睇视上人良久。

“应、无、所、住!”老和尚一声棒喝!“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老人的眼又闭上了。

清脆而幽远的引磬,木鱼的轻击,随经声朗朗进入老人的耳根,引导那一个将要归去的灵魂,让精神归于佛性,让色身归还大地……上人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地诵经,从傍晚到深夜,老人起初是小声伴着诵,以后声音便逐渐微小,以至于默念,意识念,潜意识念……直到他的那一点灵性,完全像脱了衣服,把那层世间的壳子脱掉。

卧室的门帘,好像被一阵微风拂动,门外走进一个神采奕奕的孩子——那就是文涛。

他停在门槛上,看看安静中走了的父亲,家里人都说老爷死了,可是他依然不相信,他睡眠中的父亲死了吗?他是那样安详,颜色一如生时。虽然他没有见过“死”,可是对“死”的严重性,已经深深地知道;而他父亲的死,却是如此轻松、自然。

他再端详一下那位高大的和尚,趺坐、闭眼;腔调中放出低沉、清澈的诵经声,是那么庄严、圣洁!一个和尚——他的心灵中油然浮起一缕崇敬之思!

老人死后,一切器官都已舍去了它的知觉,由于学法上人的吩咐,家人才开始料理丧事,开始哭;在第二天,又请了许多和尚来,分班为老人诵经、念佛。

学法上人,最后又在这里主持着老人往生的法会。

家人全陷入极度悲哀里。文熙也不例外,这个幼年时代羸弱的孩子,年近二十岁了,身上已蕴含了相当的血肉,眼泪也哭得相当多。文涛呢,却是“视死如归故乡”,老人死了,对于天真未凿的他,还是那么单纯。他哭得并不多。待老人衣冠骨肉下葬以后,在那一段金色的年代里,他最爱好的玩意,便是领着这一群孩子,披着红布当袈裟,装和尚,高踞上座,作为人类心灵的导师。


降生出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