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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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朵出岫的云,带着一种妙曼与野性的山林气息。——文涛,这位“浪漫世家”的产儿;当他生理上到达丰熟、精神上散发着火焰的年龄,同时,在这颗空洞寂寥的心灵深处,也积蓄着足够读书人“玩票”的经史子集、金石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的博杂知识;这时候,亦如运动场上的球员,十八岁上,他的智慧、爱力,都发展到巅峰。他那瘦长的手与高耸的脑,不用则已,用则都是上乘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分寸,也有风格、有出处;这叫人对他脑子里多方面的东西,感觉惊奇。

比如他的字吧:他写前人百家的书法,以张猛龙为主,而结果,没有任何前人的痕迹,便形成他自己的一格:那是一种长长的,柔软的,带棱角的,藏神无骨的点与线的结合,像活的蠕动的昂头的蚕一样,那便是他的手笔!还有词啊,诗啊,金石啊,只要他心智上历练过的,经过他的窑烧出来的模形,那必定是他的,这便是“创造”!

呀,年轻人哪!一个快满十八岁的小伙子,算起来简直是乳毛未干呢,可是他一切都成熟了,已走到一个峰顶,为什么呢?

——他是个庶子,他母亲是个年轻的寡妇;这都不能让人家说半句闲话。形势和遗传加速了他精神领域的早熟。

不过,这年轻人,深知他的周围空气不适宜他,好像浊水里不能养金鱼一样;尤其是他的母亲——出了他家那两扇黑漆朱字的大门,空气是臭的,带着血腥;进了门,则充满着北方大杂院的煤气,令人窒息。他每天的习惯,回家时,走西院侧门,那是他们这一房的院落,至于正面的房子,去,也是有条件的!一个人不自由,其原因不仅受制于外界的政治环境,而且受到上一代行为后果的折磨;这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不能忍受!

“啊,一个如夫人的儿子!”他总是这样想:“是我!我母亲没有犯罪,但是她却有罪!我要离开这里,这个里里外外把人不当人的地狱!

“人,必须承认现实,可是偏偏有人就不承认现实,而且歪曲现实!他同你一样从胎盘里挣扎出来,他偏偏歪曲你同他的方式不一样!

“世间的知识、艺术有何用?怎么也消灭不了人类的先天‘权力狂’!任何人都可以清你的底,挖你的根!”

他把上衣扣拉开,用力咬着下唇,因为蛟得过了火,几乎出血。,他正在自我折磨,忽地门外来个姐儿,说母亲叫他,他压着满腔将要喷出去的血,到母亲的房里,向母亲行个礼,站在镜台旁。

孩子都成了一个满肚子斯文的学者了,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又不显老,叫爱管闲事的人品起来,说母亲是孩子的姐姐,有人相信。可是,这位母亲心上蒙着一层灰烬。

母亲的神色很庄严,也很蹊跷,端详着他。

“我有一句话!”母亲开了腔。

“娘,请说吧。”

母亲再度沉默了片刻。又看看这个出落得闲云野鹤般的高瘦孩子。虽然在外表上,孩子长成了个人,而且在知识上,着实也吸收不少;但在母亲面前,他还是个孩子。从他呱呱坠地,就捧在娘手上,这是捧大的!“唉!”母亲深长地叹口气。“一个人生儿育女倒不一定为的是防老!可是,不仅此也;到头来,那个孩子,别说要他怎么孝顺老的了,末了,那孩子对生他的老妇人能和和气气地叫声娘,也就不错了!但是,有许多人就没有这个福气!

“孩子,娘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假如你成了家,是不是对我们母子好些?”母亲说,把眼神向文涛脸上照过去。

文涛的精神系统马上起了一场风暴。他深知,母亲这句话正触着他们的现状。

“这,这,只要娘以为对的,孩儿遵命!”他也感觉结婚过早,究竟不像话;但为了能替母亲找个聊天的女伴儿,这也好。同时,媳妇顺了婆婆的心,同女儿还不是一样!

“你考虑考虑!”母亲沉重地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立场。我不逼你。”

“不!”他慌了,恳切地告诉母亲:“我愿意——但是人哪?”他忽然笑起来,长脸上泛起一片红。

母亲也跟着笑了,问题是“人在何处”?母子们顿时跌进欢愉的气氛里。

“娘!我早想到要找个伴您的人了,可是这里的姐妹,怎么也寻不出合适的。全是一股丫头气;假如,儿能成婚,那再好没有了,娘我愿意——”

“娘倒不一定要人伴,”母亲说:“有人照顾你,比娘方便,而且家里多个人,也热闹!”

“好,那样娘就决定,是谁,说准了,我们就把她抬过来!”

母亲莞尔一笑。桌上放着一方新镌的印,是文涛的作品,文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覆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母亲把这方印摩挲一会儿,重新放下来。

“那么孩子,你看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如何?”

“芥园大街俞家的女儿?这,孩子还没见过,假如,娘看合适,儿总是如命的!”

母亲只是点头,“你是太好讲话了,文涛!男儿汉,不必要这样百依百顺!”她把印重新拿起嗅一嗅,端详一番。她的心,还是喜爱多于责难。但她觉得男人应该有血性,不要像泥捏的,见不得风雨!

其实,文涛的性子,母亲哪有不知道的。

文涛抿着嘴,一头小花猫从胯下穿过去了。

“娘!儿在外头,这股傲气是没人惹的。”他辩白道:“儿对那些家里有功名的纨袴子,我抓着他们弱点都攻;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们吐出来的空气都臭,虽勉勉强强也念过几天古人书,虽然能说几句人话,却不做人事,能不男盗女娼也就几希了!这些人你不反他,剥他的皮,让他得势,病还得救?”

母亲心里暗暗地道了一个“好”!然后把话接过去:“那就一言为定吧!待亲事说成,赶腊月,为你成家,过新年。”

“觅个妞儿伴娘过新年!”文涛说。

“哎!你什么事都扯到娘身上,真的有朝一日娘死了,怎么办?”!

“娘,你能活千岁!万岁!万万岁!”文涛说。

“这样是‘犯讳’!万岁不是你娘!”母亲说。

“当今,算什么!它就快完了。”

文涛把“当今”代表“朝廷”,他知道这个王朝的日子没有几天可延了。

也正是这一年残冬岁底,瑞雪弥漫着北国原野;俞家的女儿戴着凤冠霞帔,坐八人大轿,到李家来了。

这件婚事,在天津城也轰动了半边天。但在文涛的心上,竟没有那样重的分量。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事实,不论怎么,这个绮貌年华的女儿,长得还端庄,母亲也喜欢。只要合娘的意,那比什么好吃的、好看的东西都好!

文涛新婚第二年八月,戊戌事变发生以后,这时他们一家人已到了上海。

当时立宪派的康长素同梁启超变新法不成,惹得“太后老佛爷”烦了,抓得整个北京城的新党分子鸡飞狗跳。除了康梁看风不对,逃到天津,躲到六国饭店避风,之后又乘洋船逃到外国去了,像谭嗣同那些鼓吹新政的“君子们”,不是下狱,就是叫慈禧杀了!

中国已经够狗屎的了,偏偏朝廷要把狗屎朝脸上当粉搽,那个妇人,不只杀了新党,后来还杀了她的“儿子”——光绪帝,这个可悲的青年,像苏格拉底一样,是饮鸩自裁的!

这就是政治现实,文涛把它一丝一扣地看到眼里,而且整个北方都罩在那个昏乱的老女人掌握下,在南方的人们,倒因为天高皇帝远,活得有生气些!何况康梁也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接触到西风早,他们知道,不实行新法是不行的!不接受新的东西,旧的壳子就舍不得剥掉;金銮殿是何等地辉煌?"文涛气极了。如说气极,不如说叫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弄得连活的勇气也没有了。这些人没有一天不喊“忠孝仁爱孝悌”的口号,刚好就证明这些东西,真正地灭亡了!

不如意!于是他主动地利用一个机会,拉着新娘子,到母亲屋里,开了一个“圆桌会议”。

“娘!”文涛跟娘请了安,先开口:“我们这家人,到现在算全了!可是在这里,即使传上一千代,种一万个种,出了的芽,总不会周全!北方的局势这么乌烟瘴气,叫人头痛,娘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何不到南方另砌炉灶?”

母亲听了文涛这突然一提,不由一怔!

“到南方!南方什么地方好呢?”母亲瞪媳妇一眼,新娘子却是笑而不答的。她知道,有婆婆同丈夫在,她不便多舌;而且,这不是家常话!

“到上海!”文涛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上海是大江以南的人文集粹区。目前,长江的人文形势逐渐代替了黄河流域的人文地位了!那儿有新人,新事,新学;那儿少的是雉鸡翎子与复古,那儿是大有可为的!”"“依你的看法,我们这就搬吗?”母亲有点疑惑。

“这就搬!我们走,还有谁留恋?”

母亲郑重地点头同意,裁决了这项措施,说:“这件事——做得有脑筋,也有分际。那就该准备吧!有你们整天在我眼里走动,我总会把上海当天津的。”,于是这一家人,便择了吉日,文涛,奉着母亲,带着妻子,由水路直下上海。

上海是一片新气象,它最大的长处是,在北京不敢说的话,在这里可以大放厥词!凭着文涛这股子“异端”,一下子就打进去了。要说不杀人是可以的,不变法,凭什么生存?

当时,他很快地加入了一个文化团体:“城南文社”。

在那个青年文化人的集团里,他突然像长了翅膀,于是他又镌了一方印,以明志,印文曰:“南海康梁是吾师”!

这是一方大篆,篆文笔力隽逸而奔放,是一种最新的阳文作品,边儿是碎花的!这是戊戌冬天的事!


出岫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