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品
当一九二三(癸亥)年的残冬,正是净宗印光大师与弘公函件往返最紧密的阶段,这两位人间龙象,一个居于师挚的地位,一个站在受业的份上。因为弘公正潜沉在关中写经念佛。“持名念佛”。该是净土宗印光大师的“宗外别传”。这位北方老人坚决而强项地提出了“持名念佛”“单刀直入”的方法,直证“念佛三昧”。
在念佛功深的印祖来说,正是闭关期中的弘公接引者。何况,在民国十二、三年,正是印祖在国内法缘始盛初期。关中的弘公,逢到读经、念佛、深修上的疑难,便通函请示印祖。事实,他对印祖已当作自己的师父,只是心照而不宣。可是到这年岁底,他深受印祖的熏陶,已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并且,他自削发以来,便陆陆续续,与印祖发生了文字因缘。
因此,他决心恳请印祖把自己纳入弟子行列。如果此缘不遂,他决心焚指燃臂,以表示自己的赤诚。
就这样,他在这年“阿弥陀佛”的圣诞日,极早便自关中起身,以冷水洗盥以后,便在佛前上香,虔念一百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然后长跽、合掌,低声虔念:“我弟子弘一,今晨发愿,礼请当代印光大师为师,列弟子门墙,祈佛慈悲照我,满我微末的意愿。弟子当下以香燃臂,表白血诚,请佛悲悯!请大师慈光照覆!……”
祈念完毕,便开始以事先准备好的“香炭”三粒,放在左手臂的内侧,以香火点燃,让透红的火,在瘦削的臂上燃烧。这时,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喃喃的“阿弥陀佛”声缭绕在关里。
臂香燃毕,之后,回房伏案,虔写“请列弟子门墙”函一封,寄给潜居普陀山的印光祖师。他这么写着:
印公师父慈鉴:
弟子自蒙受圣德熏陶,益感师恩无涯,久思请列弟子门墙,师均以缘未备而谦却,因此,弟子益形感觉福薄慧陋。师如慈悯弟子,谨以粪土之墙,朽木之器,跽待摄受。弟子于今晨已在佛前请求加被,想佛陀必当垂悯。谨候慈旨。
弟子弘一顶礼
这封信去了之后,所得到的回音,竟是印光大师的再度谦谢。这位严厉刚直的大师说,他还没有福德做弘一法师的师父。首先,弘一座下便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做菩萨的师父,岂能草率承当?弘公看过那封信,心头不免冷了半截。然而,他确信印祖是灵峰蕅益大师以来的第一人。以他的品格而论,绝不会这样草率地挂上一个师父的名。同时,就这件事的意义,对弘公本身,则是一番考验,一种琢磨。这与他专注戒律的生活,是一个极美好的榜样。因为,这上一年,他同样碰了一次壁。
——弥陀圣诞之后,一晃到了年底,他第三度泣血哀恳,并且几乎动了“刺血上书”的念头,决心在这次信上,取得印光大师的一句话!这封信意思是与前几封信大同小异。但是,他的话,把心也呕出来了,任谁来看,也知道弘公恳请列入印光大师门墙的心情,是一桩庄严的事——最后终于获得印祖的“印可”!
得到印光大师默认为弟子之后,弘公在信中对一位居士说:“印光大师的圣德,不是平常人可以测度的。大师中正似莲池,善巧如云谷,专宏净士,密护诸宗……折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二百年来,第一人也!……”
他高兴极了。
也正由于印光大师的摄受,他的这一愿已满,因此念佛更加精进。不过,即使如此,每天仍有两个小时,为《比丘戒相表记》的编著而抄写。
在这个时候,庆福寺的住持寂山老人,因为弘公在关中潜修性德,有许多地方需要护持,便派一位年轻的侍者,专职侍候。
这位年轻的侍者,原是一个在家居士,在侍候弘公的岁月里,受到弘师一言一行的感染,不觉得感动得五体投地,便暗里告诉弘公,要削发出家,弘公便将侍者的意思,转禀寂山老人。
老人说:“这位居士年轻,性情不定,将来是好是坏,还不能预料,如其向坏的方面发展,这罪过岂不太大,我看还是过些日子再看吧!……”
这番话传入弘公耳里,心里非常为这位小侍者难过,因为,人人都有一种秉赋,先天的倾向,正与先天的智慧一样,只要观察一番,便知道这个人,将来究竟能铸成什么材料。而弘公对这位侍候他的年轻人,是深知的。从年轻人“护关”不久,便开始模仿他的生活,在偶尔的空闲,也临摹他的字!这正是一块可琢的璞玉。可是,这并不为寂山老人所知。
这是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年)春天的事。
弘公对这件事,未能达到年轻人的愿望,心中耿耿不安,便叫那位年轻人请庆福寺护法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到关房。自己破例出关,与他们道个明白,便一同去方丈室,见寂山老人。
进了方丈室,大家把侍者立志出家的事,请求寂山老人再次慈悲。当老人还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弘公便伏身长跪,向老人说:“恩师,请你老人家无论如何慈悲,让小居士出家吧!出家后,如有破戒违犯守规的事,一方面由弟子负责,而周吴二居士也可保证。对这位年轻人,我知道得不多,出家后,我相信他至少不是一个庸俗的和尚!如果师父不能授受印可,弟子又有何颜面回关呢?……”
这番话恳切地说来,是如此地严重。寂山老人一看弘公如此认真,不由得莞然买了。
“好,请起来吧,弘师!我也不过如此担心而已,年轻人不可靠的总是占多数呀!”
因此,寂老想到弘公的一言一行,全是照经文写的圣言量做的,他与平常人不同的地方,便是欠缺平常人的“善揣人意”。他对这种“人情世故”是丝毫不留意。正如他自己说——实在是一个“书呆子”。
那位侍者出家的问题,既然解决,年轻人欢喜固不必说,而弘公自然是了却一桩心事。
结果是——年轻人,请求弘公为他剃度。他是受他感召而出家的。可是,这却没有得到弘公的同意,这,破坏了他持律修身的诺言——终身不为出家比丘剃度。
“我介绍一位有德行的法师为你剃度!”弘公说。
“啊?”侍者说,“还是请恩师别开一面,收留弟子!”
“不!不!”弘公说得很坚决,“我介绍这位法师,也等于我为你剃度一样。你知道不,我的师兄——弘伞,他在杭州!你削了发再来护我的关,直到我完成《戒相表记》。”
“?……”侍者怔怔地看着庄严的弘一大师。
“没有错,就这么做!”
“是的,法师。”
“你的法名,现在便叫‘因弘’!”
“谢谢法师!”侍者伏地顶礼。
当这位年轻人剃度之后,法名是“因弘”,法号便是“白伞”,名号中各有“弘一”“弘伞”中的一字,当弘公着成《戒相表记》之后,因弘法师便以临摹弘公的书体,为“表记”写题。
弘公闭关在庆福寺,为了钻研佛道,他拒绝了温州专员林鹃翔及其后任张宗祥的多次拜访,这些服官的人,对于弘一大师李叔同,都是慕名而来。
但是寂山老人,深恐得罪了地方首长,亲自到关房与弘公商谈接见,忽见弘公面目绯红,如燃夕晖,刹那间,又见弘公转而合掌急念“阿弥陀佛”圣号,两眼迸泪,颤栗地说:“师父!弟子弃俗出家,为了生死大事,妻子已弃而不顾,何况世俗的应酬?请告诉他们,弟子抱病,不能见客……”寂山老人终于感动地离开关房。
事实上,弘公每逢家人来信,总是在封背批着“本人他去,原信退回”八个字。他不拆信,不看信,不作任何想象,一颗心,破釜沉舟,念佛、持戒、了生死!
进一步,为了参证念佛上的工夫,当六月间,取得印光大师的认可,便出关桴海,直航南海普陀山,上“法雨寺”,参见印光大师。
这两位大师相形之下,印祖是巍巍如远山,弘公则高标如白杨。
弘公见师后,顶礼三拜,印祖则默立昂然领受!然后便在寺中设一个云水床位,每天早上四点起,到印祖房中亲侍左右,体察一代祖师的生活。
印祖虽专弘净土,并不标榜宏律,但是他是“过午不食”,每天早、午两饭,每餐一大碗,早晨没有菜,中午“罗汉菜”!从早到晚,念佛不辍!那是一种世间最简陋的生活,印祖整天没有笑容,床头板上写一个“死”字,好像“死”在等着他。但似乎也为这而准备一切。印祖为自己料理生活上的一切,绝不要他人插手。
弘公亲侍这种生活整整七天,啊!他这才领悟到,一代师表,在平稳独行的岁月中,不放过一秒时间,不浪费一寸空间,印祖的床在佛堂下面,一张旧凳子,一张旧桌子。低床、旧被,与世间正常的生活,无疑地落后若干世纪。
——这便是真正的戒行,庄严的戒相;因为他的心中已没有物质观念,所以他的生活境界已成空灵明净。* ! x O7 J6 z2 \印光大师实际没有精研戒律,但是,他是一个苦行僧;一代高僧绝对是严守戒律的。从释迦文佛以来,没有一位放浪形骸的菩萨应世!
弘公参礼印光大师归去之后,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到八月间,苦心创作四年的《比丘戒相表记》,终于在侍者因弘最后的襄助下,原稿精缮完毕!
这一部全本一百四十大页的原稿,如何地伟大、庄严?只有让学律的人去领会,让弃俗出家的比丘僧,去揣摩弘一大师的精诚、细密!而他那种利他的心胸,又是何等的无涯?
《表记》:一是根据《南山行事钞》疏解为“表”,二是采用“灵芝”“见月”大师的注解,三是弘一大师自己的“案语”,四是恭敬虔诚一分不苟的楷书,五是从头到尾“持、开”分明。
这部独步千古的佛学创作,已被收入中国的大藏经,当它被当时上海的穆藕初居士发现,供养了全部影印资金,由上海中华书局缩印一千部,分赠国内大丛林与日本佛学界,原稿则由穆氏保存。当这部表记付印时,弘公并为它留下遗言,郑重宣布:“衲身后不必建塔,做功德;只要此书得以流传,我愿已得!……”
《表记》写成,影印工作到数年后才完毕,弘公半生研究律学的工夫,对中国佛教界已足可传世。这一年冬依旧住在城下寮,当一九二五年开春,便出关拜别寂山老人,开始他的云游生活。
不过,他依然以“城下寮”作安居地,在江浙行脚,离开些时,再回来住些日子。
本来,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他有心到南京看看,再由南京去安徽九华山,参地藏王菩萨圣地。
九月上旬,天还有点寒意,他事先告诉老友夏丐尊:他要到九华山朝圣,路上经过宁波,假使见见面,在宁波七塔寺,他也许挂两天单。
自决定后,他掮着一卷行李,由海道坐船,飘飘荡荡,到了宁波。下船后,天已黑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灯下,摇曳着纤长的身影。店面里的煤气灯光,偶尔掠过他被海风吹黑的面孔,不由得显出几分憔悴、苍黧。
他计划中是到七塔寺挂单,可是摸索到这座佛寺之后,谁知石水堂客铺已满,知客僧爱莫能助的表情,只有使他另觅栖止处。
出了七塔寺山门,他脸上两道淡眉深深锁着,高阔的额角,轻微地叠着几条皱纹。肩上的行李卷儿,在夜风下,更显得凄寒,令人感觉一股凄凉的气息。他脚上的芒鞋是麻织带孔儿的,灰大袍儿令人嗅到寂寞、空旷的滋味。
他摸索几座小庙,也遭了闭门羹。最后终于穿过几条小巷,择一个肮脏的小客栈安顿下来。
“小二哥!”进了店门,弘公向茶房打个问讯,“还有客铺吗?”
一个十多岁的小茶房,透过煤气灯,向门外一看,他几乎不能相信,来住宿的,竟是一个瘦兮兮,光着头的和尚。
“——唔,有是有一个房间,只是地下湿一些;是板床;师父要得吧?”
“好啊,好极了,阿弥陀佛!”
“那么我带你来。”
于是,店小二带他进了店门,转两个阴暗的墙角,找到一间没灯没火的小黑屋,把他塞进去。
“喏,这便是,师父。墙上有菜油灯,用水,厨房里有,方便啰!”
“好,好的。”弘公说。
说着,他摸到火柴,把灯点亮。
房间仅摆着一张床,还有半张小破桌,灯挂在墙上。几个蚊子嗡嗡地在脚底下钻来钻去。墙角里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
弘公把行李卷儿往床上一放,轻飘飘地,打开绳结,里面现出一条千补百衲被,被里儿由白色到灰色的过程,大约二十年。
他喘口气,搬过角落里破藤椅,两手端起,先向地下顿几顿,如果有臭虫什么的呢,坐上去少不得轧死。顿了之后,轻轻地坐了。
小客栈,原是没有帐子的,但不是说这里没有蚊虫。出乎人们的想象,已到深秋九月,蚊子却愈来愈多。
弘公晚上是不吃饭的。偏偏小茶房觉得欠缺什么,又踅回来,笑嘻嘻地说: “和尚师父!你吃什么?”
“不,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笑呵呵地,声音在C调以下,低得比蚊虫高不了多少,但是极为清晰。而且使人了解他正在真诚地笑。之后,他轻轻地拍拍板床,先警告臭虫提前搬家,这才铺了行李,取了木屐,无声无息地摸到厨房。洗了脚,回来,便连衣歪在床上。这个当口,蚊虫成群地来了,弘公感觉有点什么刺痛,便用手向空中拂拂,扇扇。好像碰伤蚊虫,也要犯罪。也不知是否挥走那些小魔卒们,他便平静地睡了。
他一连住了两天小客栈——原因是七塔寺一直没空位子。这两天,他的生活被茶房明白了,原来他只吃早午两餐,而且每餐只用一道菜。这是一个穷困的和尚,小茶房总是这样看他。
“一个人,不做人;偏去剃头上庙!可能这个人从小便是没爹没娘?”平凡人的心里总是这样猜想。
等到第三天,弘公告别了小客栈,临走,除了会店钱,还笑嘻嘻地递给小茶房一份零钱。
“呀!这?——”小茶房不由得怔了怔,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和尚,“还看不出来哩?”他想。没有说什么,便恭敬地接下钱,向弘公卑下地笑笑,弯腰把弘公送出门。
弘公出了客栈,一路直奔七塔寺,结果,这座著名的佛寺到底有空了。可是被分配到云水堂上,空位是有,床位却不比客栈高明。铺位是两层楼的。他侥幸地弄了个下舱,同四五十个游方的和尚挤至一道,一同打坐,一同打酣。
弘公在这里住下了。早晚跟着同道们一同拜佛、念经、扫地、擦床。第二天,他刚吃完稀如浊水的早粥,回到铺上,理理随身的书籍,一转眼,云水堂外,端端地站着一个穿长大褂儿的俗家人;橄榄形的面庞,文质彬彬地,两只眼透出浓重书卷气。这个人望他笑笑,拱拱手。
“丐尊!”大师看到老友到了,便微笑着拾起一张木凳走出来,两个人在走廊上坐下。
“到宁波几天咯?”丐尊问他。
“三天”师说。
“一直住在这里?”
“噢,这里的人很挤,前两天住的是顺通客栈,昨天赶上这里的单。”
“那家客栈不怎么清爽吧?”丐尊带着愁苦的微笑:“那家客栈是有名的肮脏!”
“啊,还不坏。”弘公笑眯眯地说:“臭虫不怎么多,不过三两只,蚊虫过半夜便没有了。茶房倒非常客气哩!”
“那你真会忍受!”
“哪里哪里哪里!”大师一口纯粹的北平话。
“这儿好吗?”,
“好,好极了。大铺呀,还是第一回睡呢,睡的可真美极了,就像睡在云端里一样。饭也好,菜也好。这里的常住待我们云游的沙门,可比自家人还亲近……”
“噢?”丐尊呆了一呆,然后凄凉地笑了。
丐尊到这儿来的目的,是有意要弘公到上虞白马湖畔,他教书的地方过几天。上虞白马湖,由于“春晖中学”在那儿,丐尊到春晖教书,在那里他也盖了几间房子安了家。
他说:“弘公,走吧,到白马湖去!”
于是不容分说,便去收拾他的行李。
“呀!”走到大铺边,一看,弘公的行李卷儿,是灰色的一包包,便嚷道:“你的行李呢?”
“这不是?我自己来。”弘公说:“要你动手,不是闲了我吗?”
丐尊顺着弘公坐的地方一看,那行李一总是一条窄窄的褥子,又薄又旧;被子,已描写过了,千补百衲,是没出家时盖的。包行李的东西,是一张破旧的蒲草席儿,别的,除下两本佛书,什么都没有。
弘公夹着行李,丐尊为他提着一些子东西,僧俗二人,同知客说一声,弘公又拜了佛,便跟着丐尊出了佛寺,在一座码头上,上了小船,第二天傍晚到白马湖上岸。
丐尊把弘公安顿在自己左邻不远的“春社”里。校长经子渊也是弘师的老友,他在春晖右首湖边有几间新屋。)到春社的客房里,弘公自己动手打开铺盖卷儿,但首先把那张破席子小心郑重地理平、铺好;再把两件灰色的罗汉衣卷成卷,当作枕头。以后,再拿出一条灰黑而破旧的手巾,到湖边洗脸。
“啊——水真美,这水真美!”
他一面捧水往脸上拂,一面赞美着。这一片明净的湖水,映着他清瘦的倒影。
丐尊是同他一起漫步到湖边,因为他们每逢聚首时,话总是像幽谷里的溪流,潺潺不断地——没有完。
“这手巾太破了,太不成形了;我替你换一条怎么样?”丐尊忍 不住了,只觉得李叔同出家以后,变得赤贫如洗。
“换一条?哪儿话!还好哩!”弘公把那条毛巾提起来一扬,“丑吗?这也还不算旧。”
“唉——”丐尊叹口气。“晚上,吃饭吗?”
“你记错了!”洗过脸,他们走在路上,弘公说:“你知道,我 自出家以来,便是过午不食的,今年是七年了。”
“唔!”丐尊漫应一声。
于是,当第二天十点钟过后,瞅着学校里没事的当儿,丐尊便亲自从家里提着菜篮子,送一盆饭和两盆素菜去,让弘公吃着,他在一边陪他。
“——菜太多了。我说只要一样,你偏要弄两样菜。”弘公叮咛 着。
“素菜呀,又没有什么好供养你!”
“这就好极了——”弘公夹着一块莱菔,那种欣喜的神情,把饭和着菜喜悦地划进口里,用筷子轻巧而郑重地捉住每一叶菜,每一粒米,一面欣赏,一面陆续地吃着,真令人怀疑,他吃的似乎不是人间烟火,而是仙界琼浆。
丐尊陪在一旁,呆望着他吃,眼里噙着兴奋而感动的光。
第三天,又逢到经校长家供养了,他用四样菜来服侍老友弘公。经子渊校长也在桌上,他们一同吃。
这四样菜,无非是白菜、莱菔、豆腐、慈姑之类的东西,但是不幸,“百叶”烧莱菔太咸了,咸得令人麻到舌根。
“这盘菜太咸,太咸!”经校长嚷了起来。
“——咸,是咸了一些。咸,不过也有咸的滋味!”弘公赞美。
这便没话说了。弘公欢欢喜喜地把菜饭吃完,他对他的两位老友说,第二天不必再劳师动众送饭来,他自己可以去吃。
“乞食,出家人是在行的。”他说。
“那么逢雨天呢,还是送吧!”丐尊插嘴。
“雨天,啊?雨天我还有木屐哩,不要紧!”嘿,他说到他的木屐,好像他有一双澳洲皮的皮鞋一样。
“每天走走路,天天三千步,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弘公接下去说。
“那我便无法反对了,弘公!”丐尊说:“在你,世间没有一样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肮脏的客栈好;七塔寺的通舱好;破碎的席子好;陈旧的毛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死人的菜饭好,木屐好,跑路好……老天爷,什么都有味,什么都好!”
弘公听老友唠叨,他一方面感觉朋友如此深挚地关切着自己,不由得直直腰,更显得瘦削而孤高了!
“——明天!”弘公说:“我们要分手了。我本来去九华山云游的,看来江浙起了战争,我的九华山也去不成,我看我还是回温州吧。”
“这便走吗?”丐尊说。“我看再住几天!”
弘公默默地考虑片刻。
“从民国元年起,我到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到今天,刚好是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在刹那间消逝了。”弘公感叹地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丐尊记起《金刚经》上偈子,轻轻地低念出声。
过了好几天,弘公在这里又为丐尊和学校里师生们写了不少佛经的偈子。终于在一个夕照满湖的下午,乘船飘然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孤帆远影,那便是民国初年的大音乐家李息霜啊,如今竟是一个云水孤僧。丐尊不禁回忆到他们在杭州贡院师-范的旧时情景,一晃人事全非。再看这位削发为僧的老友李叔同,在白马湖畔小聚十天,老友这种以生活当艺术的空旷心地,是何等地令人倾服?感动?
但是,这种视大千世界如一幅画面的诗意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艺术是什么?只可惜,凡夫俗子,不能领略其中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