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缘
一九二九年四月间,弘公在中国南方第一次接触到亚热带的火焰,向他那瘦削的形体上侵袭而来。他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已耐不住初来的炎热,便有意回到春寒未退的温州城下寮。
这时,他与南闽的因缘还没有成熟,因此,还没有动念头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他内心真正要把那一块地方当作荼毗色身之所,不是群山郁郁的南闽,而是夏丐尊为他建造小屋三椽的“晚晴山房”。
热——是他急于及早离开南闽的第一因;他的色身之脆弱,不仅酷寒使他无法强撑,而太烈的长夏也同样令他如坐热风之中。
因此,在四月下旬,便买舟北上。可是,因为海轮要经过福州,福州以“鼓山”闻名于佛教界,当代禅宗大师——虚云老和尚,便是鼓山的中兴人物。
当时与弘公同时北上的,有佛教界知名的居士——苏慧纯陪伴,他们在福州下船,便趁兴参礼鼓山佛刹,挂单在涌泉禅寺。
鼓山在闽江之北,林森的东郊,也是福州风景区。
由于涌泉寺是历史上著名的佛刹,它的藏经楼上藏书极多,又不乏古代的珍本、手写本。因此,弘公便在此盘桓、留恋,除了欣赏名刹景物,便把自己埋身在经书之间,从事短暂的整理工作。——每到一寺,整理经卷,是弘公献身于佛法之一端。在佛家因果律上说,这自然是功德无涯的,在学问上,又何尝不是有益于后代。
在涌泉寺的藏经楼上,他无意中发现了这所名刹中,藏有当代最古老的、最精致的刻本。同时,有世间不可一见的佛学著作:《华严疏论纂要》。这一发现,使他动念要影印这部“藏经”中未收入的珍品。
在这里,他对中国刻经事业,作了如下的研究。
①当敦煌石室未发现之前,世人对佛经在中国古代的刻本,概称“宋刻”,而不知有唐、五代。
②敦煌石室之秘被揭开,乃发现中国刻经事业,自唐末开始。可是,该要令人注意的是:日本国内,当他们神护景云四年,已刊刻过《无垢净光经陀罗尼》等四种,这古经的藏本,还收在日本东京法隆寺的书楼上。由此追索,日本的刻经时代,当在中国唐代大历五年,这比敦煌所发现的古本更早,这该是世界上最古的佛经版本。
③自那时以后,日本的刻经事业,日益精盛,他们的古本藏经,即使是断简残篇,也是视如珍宝,这该是日本的学者博学深刻,对刻版佛经,有深浓的修养与体认的结果。
④在鼓山,弘公发现那里所藏的《法华》、《楞严》、《永嘉大师集》等雕本,是楷字方册。精古无比,书法可上追唐宋,在技巧上,已登峰造极。在那一堆古藏书中,发现清初刻印的《华严经》及其《疏论纂要》、《憨山大师梦游集》,为近代的珍品。
——基于上述的研究,弘公当这一年由温州再度经过白马湖小住,到上海时,请苏慧纯居士发心印《华严疏论纂要》二十五部!“二十五部书”的印行,恐怕是历史上印行最少的一种书了。这是弘公对佛学典籍保存的一种心愿。
书出版之后,其中十三部,送给中国的学术界及佛教丛林,另十二部,送给日本人保存。
那时,弘公另一位崇拜者——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在所著《上海霖雨》中写道:“……夏先生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法师。他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据说,他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的主干,在东京演过‘茶花女遗事’……直到今天为止,他油画造诣,竟无人可及。留学回国后,他在浙江师范教音乐与绘画,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所……“当时我用日本语谈话,看他的神情,似乎——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全把日本话忘了似的。
“夏先生拿出一本律师所著的善本书《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来,要我将此书三十册分赠希求者。……这时律师说:还有一种《华严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中,这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照办。我虽门外汉,听到印数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当巨大的书。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数送给日本,‘那么送哪一个机构呢?’我问他。他说:‘一切托你!’在继续谈话之中,他说:‘在中国恐怕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据说,律师曾在福建鼓山发现这古刻的版本,这版本在现存的经典中,是很古的,日本《大正藏》里也没有,由此可见这部经书的珍贵了。
“我谈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师和夏丐尊先生及另外两三个朋友同到我的书店来,内人也见到他,当他去后曾说:‘听到那位比丘的话声,见到那样峥嵘的额角,便知道是一位高僧。’“数日以后,夏先生那里送来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我便分别寄赠东、西京两大学,以及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大学图书馆去。西京大学图书馆里有一位比丘籍书记,写信来说,这部表记是一部贵重的文献,希望能得到一部,于是我又寄一部去。以后我一共送去了一百七十几部。
“我因此奇缘,就将快出版的《华严疏论纂要》十二部,决定了赠送范围,下列十五处是:‘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大正大学、东洋大学、大谷大学、龙谷大学、京都东福寺、黄檗山万福寺、比睿山延历寺、高野山大学、大和法隆寺、上野宽永寺、京都炒心寺。……(这里面十二部是第一次赠送,另三部是后来要去的,著者附注。)’“此后,我与弘一律师老没有相会的机会,只替他代向日本购请过几次经典,可是第二次事变一起(八?一三),连这点都不可能了。
“不知他近来住在何处,一定仍在苦修吧。每一想起,他的面貌仿佛在我眼前,但愿他平安无恙,但愿久别重逢的日子快些到来。
“我草此文的桌前,挂着弘一律师写给我的直幅,直幅上这样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偈。完造居士供养。沙门一音。’“我对这幅字注视着,窗外但闻瑟瑟的雨声。”
大师在涌泉寺流连二十多天,便收拾再从海道回到温州城下寮旧居。在这里他摒除外缘,在关房中一心念佛,但也与数月不见的师友通通信。他在这里度过了大江以南的六月盛夏。秋凉来到时,上虞白马湖的山房已修建租成。一则受到老友夏丐尊、经子渊、学生刘质平、丰子恺的敦请,再则自己也有心去看看深爱他的朋友、学生们集资为他盖的新居,这究竟是在不平凡的情感下,所奉献给他的晚年栖息处。
他在农历七月初便到了上虞,受到了经家、夏家的欢迎,与老友们的轮流供养。在这里,他特别为上海的丐尊写一幅字,这幅字便是他借来用作山房名称的“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的唐人诗句。
住在这里的短暂岁月里,开始时厨房、厕所还没有完工,他准备待完工后自炊。山房里,除他自己,还有城下寮来的一位惟净法师。当自炊时,他们的蔬菜,由丐尊家的菜园内采撷,固定的资财供养,由经、夏两家的事务代表人章先生按期送到。
弘公计划中,山房内有时是他自己一人,有时偕僧界同道一二人同住。他把生活上的琐事计划,都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在这里,刘质平曾来与师小住二日,渴叙旧情。而夏、丰二人在上海,一因有病,一因写作与立达学园的教务,没有到白马湖来。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多半由丐尊家照应。弘公并计划请他初出家时的道兄弘祥法师来晚晴山房闭关用功。他告诉丐尊,如果他与丰婴行居士一同到白马湖来,便绕道杭州代请弘祥法师。
但是末了,终于因他们二人没法分身来上虞,弘公又订于十月初去上海,计划中与苏慧纯居士再去闽南,以致请弘祥法师的计划没有实现。
他在白马湖的三个月中,在信上告诉丐尊说:“凡有向尊处询问我的踪迹者,请告知我已遁走他方。未能见客通信,现在的住址也弄不清。……”
对于“晚晴山房”的建筑环境,弘公是非常喜爱的,他写信给丐尊道:“……山房建筑,在美观上颇有艺术的深度,听说是出自石禅(经子渊)的计划。石禅新居,由山房南望,不啻一幅美丽的画图,屋后的松柏葱郁,更显出情境的幽隐,……现在,我虽然不能久住山房,但寺院充公之说,时有传闻,为日后留一退步,有山房新居,贮存道粮,日后佛界遇有重大变动,也可无忧无虑。因此,我对山房的落成,内心感到庆慰不已,此者,皆仁者护法厚意。
“至于秋后在闽南闭关,因是宿愿,未能终止,但他年仍可北来长住山房,以此为久居安息的地方。……”
重阳节,弘公写了这封信寄给上海的丐尊。这时,丐尊为弘公的《临古法书》已筹备出版,以纪念他们深厚的友情。
所谓《李息翁临古法书》实在是李叔同时代所写的书法,藏在丐尊的小梅花屋,于今已十多年了,由丐尊整理出来,加以选辑,流传后世。
可是弘公在这册影印的书法序文中曾郑重提出:“耽乐书道,足以增长放逸,佛所深诫;但研习书道者,能尽其艺术上的修养,书写佛语,流传后世。使世人欢喜受持,人我共利,同赴佛道,便不是坏处。希望后来人,要深切体会这种道理。……”
重阳过后,山房在继续加工修葺厨厕,及至一切都具规模。九月二十日,便是大师五十岁的生辰——母难日。在这一天,他照往例——凌晨四时起身,洗面后,梵香供佛,然后早课开始,早课完了,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直到七时,早粥送来。
绍兴的徐仲荪居士,慕师道已久,而且师在浙江行脚多年,久已认识。弘公到白马湖的消息,事实上是不胫而走。这一天,徐居士便特别为弘公买了水族来,到白马湖放生,为他五十生辰祝贺。天近中午,师与经石禅、徐仲荪,及春晖中学诸位居士,一同泛舟湖面,把一群群水族难友,放入湖波中,让它们欢欣地游去。从这一群水族生物尾鳍的轻快摆动中,那种生之快乐的真情,正如人类自己苦难中获得自由的生命。:下午,白衣散去,师仍在山房念佛为亡母加被,在这里住过了内心最凄楚的深秋之夕。过两天,宁波有一位老僧,因为这一年陕西旱灾,想请弘公去西安主持一次法会,为众生祝福。弘公是从来不会拂逆别人的意思的,便答应了他,同时决定在月底从宁波登船。)弘公把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也分别写信给上海方面的师友。便在九月底一天的下午二时许,与那位发心西去长安的和尚,带了行李上船。在宁波方面,也有不少法师与居士们浩荡送行,以壮长途远征的行色。
正在船家准备开航时,从岸上匆匆来了一位俗家人,大家也不在意。当那位穿长衫的青年大步上船后,便直奔舱中,东张西望,似乎急得满头是汗。直到看清弘一大师的舱位,看到弘公正与一群僧俗在欣然道别之际,那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蛮横地直冲进舱口中,走到舱中,不由分说,伸手把弘公拉起,背在脊梁上,便大踏步下船而去!
这种突然而来的“劫持”行动,使同船的比丘,与送行的居士们惊住了。于是大家跟着往岸上便跑。追上岸,看到那位青年人已把弘公放在岸上,满脸绯红,站在他的身旁。
“法师!您是去不得的,那是西安呀!‘西去长安不见家’,四千里的长途跋涉,您老如何能经得住这种酷寒的折磨。……”
“质平!质平!……”弘公嚷着,面浮微笑:“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举动,又使得大家一愕。“听说您让人请到西安去,我好不容易赶来,迟了一步,恐怕已经来不及哩!您的行李哪?”“质平——”弘公回顾船上的同行者与送行人都回到岸上来了,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学生,刘质平居士。”
这时大家意会到,原来劫持弘一法师的青年,竟是当时的著名音乐家,上海美专教席刘质平。
“我的老师不去西安了,对不起各位法师、居士,他老人家的体质无论如何经不住几千里的北地风霜。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法师?”质平说,脸上依然留着紧张的表情。
弘公莞尔而笑。没有说去,或者不去。
随缘吧!
如此一踬顿,还有谁说话呢?
刘质平未等弘公的同意,再把他老师的行李拿下船。于是大家重新回到挂单的寺里,局外人只是内心暗暗地纳罕,“弘一法师这些学生,真还得了?……”
弘公安下身来,向质平说:
“这一番满你的心愿啦,质平!可是住宁波也不成呀。那么,我还是回温州去收拾一番,然后再去上海,我从那里到闽南去。闽南,对一个骨瘦嶙嶙似我的出家人是合适的!那里冬天温暖;而且我与那里也有缘。我可能在那里闭关念佛。你告诉朋友们,只说弘一和尚遁世了,连消息也没了。一个人能平白地从世界上假想地不存在,总省却许多纷扰,如此一来,我才能用功念佛。质平,你是不是回上海呢?”
“法师!”质平这时已恢复了理智,平复了热情的冲动,说:“我刚才很卤莽灭裂,有失体统,请您慈悲。”弘公不由得嘴角上掀起一个小涡。
“不去便不去,又有什么卤莽,什么灭裂?”
“我也说的,法师!您要到闽南去,为的那儿气候温暖,如果到西北去,那里正是相反的奇寒哩。”
“在体质上,我是不胜的。”弘公说:“但是,事儿沾到佛法,便不能考虑寒暖。不过,这桩公案已了!我明天就到永嘉去。”
“再见。法师!”刘质平合掌与弘公道别。
弘公的性格深层,是易于动情的,他为刘质平这一番行动,竟改动了他后来十三年的尘世因缘,而感到无限悲欣:悲的是世事无常,喜的是自己的学生,比世俗的子女,其挚爱之情更深。
如果他当时登船跋涉西安,即使有一天回来,焉知“闽南”的因缘能如他日照常推演?也许,他在西地长安就此安栖下去也未可知。
第二天,弘公别丁宁波的道友,放下去西安的念头,从小路回到温州。在关房整理数日,再坐船直航上海,在上海与丐尊、质平、婴行……诸人共聚数日,然后坐海轮,再去厦门南普陀寺。
这是弘公第二度到闽南来。
在南普陀寺,住在前面“功德楼”上。在这里,他为“闽南佛学院”的在学比丘,提出“悲、智”这两个字,作为他们修学的理想。我们用世俗的语义总结,弘公所说的“悲”便是“佛学的行者,对世间生命一种普遍而深切的同情、悯爱”;“智”便是“行者性灵上明彻的烛照力,透过其自身的光焰,去洞彻一切凡情,切断人我界限……”
弘公把这两个字的精义,作成四字格言四十颂,写成条幅,供养学人。
这一年年底,因为佛教革命者太虚大师来到闽南,为他创办的闽南佛学院的教务,作一番考察。因此,弘公便与太虚大师、芝峰法师、苏慧纯居士三人一同到南安名刹“小雪峰”度岁。
这时太虚大师曾有一首律诗,记述这件事。
诗题是“与转逢、弘一、芝峰之小雪峰”。
诗曰:
寒郊卅里去城东,(著者按:小雪峰在南安城东三十里外) 才遇青溪便不同;
林翠阴含山外路,(闽南近亚热带,无北国之苦寒) 蕉香风送寺前钟;
虎踪笑觅太虚洞,(雷峰适有“太虚洞”,与太虚大师法号巧合) 诗窟吟留如幻松;
此夕雪峰逢岁尽,
挑灯共话古禅宗。
太虚大师比弘公小八岁,但是事实上,弘公对太虚大师是以师礼相待。逢人便说受到太虚大师很多启示与感德之恩。原来佛家是注重“僧腊”的。太虚大师在世俗年龄上虽比弘公小,但僧腊却比弘公大几岁。
当时雄才大略的太虚大师是四十二岁,严格地说来,太虚大师博于知识,而弘公则深于行持;到这时弘公早巳断绝世间文艺上的行为;因此,他没有诗词留下来。不过太虚大师所写的“三宝歌”谱,却是弘公手笔。(著者按:太虚大师二十岁许即因读般若经悟道,上述所引,乃就表象的比较而言。)在小雪峰度过一九三0年(庚午)的春节,大师迈入五十岁的生命旅程。正月十五以后,他从小雪峰到泉州城南的承天寺。刚巧,这时性愿法师(即一九六二年圆寂于菲岛华藏寺的性愿老法师)在承天寺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弘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整日为承天寺整理《藏经》,并且编定目录。偶尔也为“研究社”的学人,讲两次“写字”的方法。闽南的四月,天气又急剧地热起来了,于是弘公再度作北归的行动。
临走时,以手书——-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
这一幅联句,赠给闽南名宿会泉长老。
在回温州途中,他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逗留些日子,研究那里的古版经典,也可以说,去欣赏那些古人的智慧结晶吧,直到五月初回到温州,然后由温州回到他的新居——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这时的白马湖畔,早晚还浸泛着轻寒。
在这里,有时与春晖中学的经石禅校长谈经论道,但最重要的工作,放在《南山行事钞记》(律学名著)的精读与订正。
弘公在有生以来,有一种读书的癖好。出家后,除了以念佛为心灵皈依处,便是整天埋首在佛经里,尤其对华严经,有深到的研究,至于律学的探讨,则是他行持上的依据。
可是,因为山房门窗未备,湿重,不久便移居附近法界寺闭关。
到一九三0年,他五十周岁上。在佛学上的思想方法与佛学的实践范畴,归纳成以下三条。
(1)华严学:是他在研究佛学上的思想地盘。《普贤行愿品》则是本经的神经中枢,弘公的行愿便由华严引伸而来。
(2)南山学:是他秉承南山道宣律师的遗绪,从事现在律学的整理与开创新的境界,他自己并且以身作试验,从事律学的行持;因为律学是用以自律,并以教人的修身典范。
(3)念佛哲学:是他从事佛道的实践方法,在这方面,他上追灵峰蕅益大师,有《寒笳集》的选辑;近代则宗仰印光大师,亦步亦趋,以现身誓证“念佛三昧”为目标,作为生活上的垂直线,他在每一分、秒,心口中不离佛号;行脚到任何一地,便发心与世缘断绝,闭门深修。
在他大半生中,所谓讲律、说法,只是他行为中的点滴。然而即以这一点“教育行为”,他还潜心忏悔,深恐玷辱了他的纯洁品性,惟恐招摇过市,流为“名利中人”。他出家,决心断绝艺术上的成就而不为,便是他誓志全神学佛的最好注解。
他深知一个人一朝倾心于某一种爱好,便令人入迷,甚至于发疯的程度;一个人爱好一种艺术,如果不能到“专一”的程度,便不会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宗教的行为本质便是一种精神的艺术;如果一个人出家后依然耽于世间艺术,而放弃精神上的艺术,则与世间的艺术家有何分别,那与未出家有何分别?
所谓“画马变马”,“念佛成佛”。弘公深知“心”不能二,二用其心,是学佛的大忌;因此,他不屑于苏曼殊的小说,也无心于自己诗、画、音乐、金石的再创造;尽管当时世人对他有所惋惜,认为是中国艺坛的遗憾,但他依然是独特独行,我行我素。
弘一和尚,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一年五月中旬的一天,白马湖正在湖水泛碧,初夏轻风微拂的时候,刚巧逢到老友丐尊的生日,丐尊因弘公回来,特地从上海来晤,当这一天,便邀约弘公和经石禅(子渊)校长,同到他家中——小梅花屋(丐尊乡居雅名)素斋。)不过,经石禅还是浊世间人,对佛道没有丐尊深刻,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杭州师范时代,因此,席间有菜也有酒(酒,是夏丐尊为经石禅预备的);于是,这位教育界的先进,便以酒浇愁,喝到情感的顶峰,便悲悲怆怆地说:“我们十二年前,在杭州时还是三十到四十的青年人,那时的心境,是何等的悲而且壮;而今,叔同已五十而出家,我已迈入耳顺之年,如今新潮赶过旧浪,我们还有什么作为呢?人生,到头来无非一场悲剧;那时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能像我们三个在这里小聚的,已不可得了,但是,焉知明天,我们之中又没人离散呢?……” 说到这里,石禅的酒也不喝了,弘公与丐尊停了箸,石禅的话越说越悲伤,竟至鸣咽哭泣起来,丐尊与弘公也满脸是泪。
大家在无言中离席,晚上,弘公便为石禅送给丐尊的画上,写下《仁王般若经》的两个偈子,作为丐尊四十五岁生辰的警句。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皆空,国土亦如!”
弘公在白马湖法界寺,几个月中,除了丐尊、子恺几个人,与世界已绝缘。由于法界寺的山居生活宁静,使弘公与它结下了不解缘。
同时,他在晚晴山房,感到最大的困扰,使是世界上的孤独。经常只是他一个人摸索生活上的事,要劳累夏家、经家的人,又觉得对不起人家;像这样,在不能作长期打算的情况下,反而影响了佛道上的行程。
在法界寺住到深秋,临县慈溪的鸣鹤场白湖金仙寺,正在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大座,那是由当代天台名家静权法师主持。金仙寺的方丈,是太虚大师门下的亦幻法师。
他决定月底到慈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