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
老人李筱楼之死,也不过如斯而已!他带不走“亦官亦商”世代蕴积的财富,与“爱新觉罗王朝”敕封他许多功名的“顶子”。
人生这场戏,他还是演的失败了!世间的浮华,带不走倒也罢了;扔下那个“家”的古董摊儿,比他世间的财富更难收拾。虽然他从学法上人诵经声中,大化而去;但业力不饶人,它依然保留着对老人身后作适度的告诫——使他撇下一个大而无当的家,而最重要的,他丢下两个天赋极高、尚未成熟的孩子!
老人一死,正如一只木桶散了箍,箍一散,这个家再也无法收拾了。虽说文熙是嫡子,也十九岁了,掰着指头算,这份大家业,也轮到他承担了。对家的里里外外,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他都不能不摆出一副县官的模样。他的线装书读的可不少,但他却没有成熟。
家——是一种传统的、宗法上的责任,要他担起来;但是,他的家很复杂,娘儿们多,都有尖儿有棱儿,顶扎手的,还要算文涛的娘;因为她有一个护法金刚——文涛!
“要让我呀!”文熙端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子上,神情古肃,亦如他的父亲生前,瘦削的方形脸上,流露一片轻蔑的表情,“我开格她们!给他们几个钱,就完了!”
“可是,”他又说:“我要教育文涛,他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们献不得丑啊!”
他的心理很矛盾,他看到文涛在感觉上越发不成器的样儿,那一身不屑不羁,天下事没他份儿的轻松,他就恼!这使他更矛盾。他联想到贱妇人不会养出好胚儿来。好像遗传律决定了庶出的孩子,天生的狡黠,但有点灵性,可见根儿有点歪,不成器!
文涛呢,对他哥哥那种“老子天下第一”,不可犯侵的圣人牌位似的头脑,有几分烦,对于他那颗小心灵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哥哥的行为,对他是一种侮辱!他不予正视一眼。但他不矛盾,他玩世不恭地同他哥哥闹两党政治!
老实说,当父亲死后,家庭组织变化,他也觉察到,这个家,对他只是一袭破狐裘,他在家里是“正而不足,偏而有余”的。
尽管这一家人,人人都怀着一颗染色的心,在表面上倒还没有白热化。因为,处在那个时代,还没有“白热化”这个词儿。
责任、荣誉、孝悌,这三道紧脑箍,紧箍着文熙,他责无旁贷地做了他弟弟的启蒙师;他每天把文涛关在书房里坐两个钟头,对于学问,从开始,便以“哲学”灌给他这个稚龄的弟弟。从千字文、朱子家训、养性篇、黄石公素书,到论、孟、学、庸,乃至秦文、汉文、唐文……他都像填小鸭似地喂胀了文涛,他希望把他弟弟塑成个“经院式”的传道士,虽然他认定他不成功,他还是一心一德地,训练他服膺一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兄兄弟弟、夫夫妻妻的古老教条。
他对这个脑袋里生就“胡思乱想”的弟弟,所采取的教育态度,是“宁可严死,不可宽活”的;他深知“棒下出孝子,世乱见忠臣”的大道理,因此,他对文涛的行坐住卧,应对进退,都订了尺度。$但问题是,这个小家伙脑筋太自由了,对哥哥那一套多少有点不在乎。
而且,文熙的作风,在家里是一套,在外头,却又是一套;对自己,倒是宽而又宽的!
“你神气什么?”文涛有时候这么呕他一句,“爹才死了几天啊,你就管我了!我有娘呢!你为什么不管管自己?”
小家伙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古文观止》,眼里却瞄着他那瘦脸庄严的哥哥,心里在念着“大悲咒”!
“……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为什么咒儿都加上个“唵”呢,他想。但不知怎的,忽然又跳到:“哀,哀莫大于心死,悲,悲莫悲于无常,”黄石公素书里去了。然而还是留不住,滑了嘴,念到了滕王阁序:“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直到朱柏庐“鸡鸣即起”,这才管住他的舌头。而且,在“哀莫大于心死”那句上,已念出了声。
“你胡嚼的是什么经?”文熙觉得弟弟念走了腔,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调皮的家伙!看我不揍你的戒木!”
文涛呢,不屑地笑笑。文熙想:那双眼睛,不太大,但是有星火似的光!
“念对了又怎样?”文涛把书本一正:“‘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我怎么能知道这些鬼东西上头,说的哪家话呢?我念的,我自己不懂!”
但是,他还是大声念了起来,声音又高又亮,其实,那是对他哥哥的一种抗议。他的心,也许又去主持一个“灵魂的法会”去了!
“你哪,你念的书可不少!”他一面瞎七瞎八地念着,一面把眼投向文熙。他觉得他哥哥,有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行,“你对我们家里人哪,讨饭的人哪,靠我们吃饭的贫苦人哪,你总是摆出那副马脸算的啥?那张脸上哪有一丝书卷味呢?”末了,他哧哧地加了几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末了这句“鳏寡孤独”云云,那是他附加的。然后,他心里说:“穷人不喜爱你,你不及爹爹好!你整天‘周吴郑王’——除了跟我讲‘君子小人’,你野出去,哪天不吃喝玩乐,泡戏园儿,捧娘儿们,那就是书本里教你的?”
“哼!你呀,你以为我是你眼里的沙子,你肚子里的疙瘩,我怎么不知道!——你对我的娘,为什么没有你的娘好呢?你是小皇帝。
登位,就不甩老皇帝的妃子了!但是她是我娘呀!她岂是无缘无故私奔来的?只有这一点,你弄得最清楚了!——你对我的娘,如此罢了!你现在是小皇帝是不是?——也——罢!”他吼一声戏台上的“须白”。
他的心邀游、奔放,从他的周遭环境,到伦理学上的基本教条,飞着,跃着,再从嘴巴里念出来,凡是未经记忆上允许的,都冒了出来。念,也不过因袭着陈腔滥调。而文涛,刚刚相反;脑袋里充满“飞跃”的他,受了他哥哥五年的启蒙教育,之后,他又接受了五年“经院教育”,在家里设学,死攻了五年“经史子集”,这就是他所受的全部正统教育!"十五岁以后,他不管别人,别人也管不了他!他有一张锋刃般的嘴,和一头脑快速如流星的灵感。
可能由于他生来在脑肌上,就比别人多几条绉纹,想起的问题,比别人也古怪些。遭遇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叫他警觉。对于他的家庭传统,“庸而不中”的道学气味,使他愈感到威胁鼻膜的存亡!&因此,在家庭里,文熙遭遇了他,像民主国家议会里的在野党一样,那时,他刚好是他哥哥的魔难。
他的家里,有一息游游丝丝,让人呼吸到、而抓不到的气息,叫人受不了。那位被陈腔滥调埋藏的——他年轻的寡母,所受的压力,使他要爆炸,使他不入主流,使他认为:家,不如地狱!
在十五岁之前,他什么都让它们进来,无所谓理想与兴趣,只要脑筋受得了,就什么都接触,什么都钻,儒家的典籍,佛家的经论,街坊的管笛、平词、皮簧,还有书法上的钟王曹魏,文学上的唐诗宋词,文字学的说文、训诂、尔雅……他的脑筋如一张作画的布,什么颜色来抹,只要不伤大雅,就让它抹去吧!;“呃,我要挑孔子的衣钵大梁吗?呃,我要成为一个宗教的教主吗?呃,我是个艺术家的胚子吗?……”这,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人生的尖峰问题。因此,他念过的那些,正如鸿雁掠过秋天的长空,过了就过了;什么都在,什么都不在;归根结底,这种“视万物如敝屣”的格调——只为了他的亲娘,他的心灵藏着一份默默的赤子真情。
他不喜欢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对那些奴隶成性、可怜兮兮相的底层人,也觉得辱没了人性。这些人倒没有猫狗来得真些。他爱猫,是反对那些在上骄、在下谄的人。就是反他哥哥把自己当上流,把贫苦人当下流的态度。他把爱人的情感给猫,猫比人懂得理性,猫是良知的真正化身。
“谁要说我是疯子!谁要说我是猫转生,是‘猫王’,刚好!”
到十五岁之后,他的思想渐渐丰熟了。他家境无形的压力——对一个庶子的压力,一个年轻寡母的压力,他愈来愈感触到了!是一种人的自卑感与自尊心的结合。他年轻的母亲无罪!
“喂,你看,那个小子是李家姨奶奶养的,小的养儿子,都是那个德性:精灵,邪门儿!”
从心理上他摸触到他哥哥这种下意识作祟,他忽然觉察到,他成了这家人的“旁门左道”!9“钱对,人更对!”他想。但是经济条件压倒了人性尊严。这个人能压倒那个人,好像东风压倒西风。
在十五岁除夕,家人正忙着祭祖,提年货,乱得一团糟,他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里,身边围着十几只猫,黑的,黑花的,白的,黄的,斑斓的,什么颜色都有,大大小小,喵呜喵呜……围着他,好不热闹。
有的睡在他怀里,有的坐在他膝上,有的打哈欠、打滚、舔爪儿、洗脸,逗着他玩。
他任凭这些温柔如棉的小东西,抓他,舔他,把他身上当“乐园”;在他没有与家人共度除夕之前,他先为猫兄猫妹安排一顿过年的晚餐,并和它们小聚片刻。
直到一个小厮叫他,他才懒懒地站起来。
“等一会儿我再来,猫兄猫弟猫姐猫妹们!”说完,恭而敬之一揖,逗得那个小厮笑了。“等我回来,我,我母亲,我们大家同乐!”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直直腰,走出西院——他同他母亲住的那栋房子。他人高,瘦长,走起来像一只白鹤,走得很快,很轻;因为他急于回来与猫同乐;这时候,他的桌上,正摆满《史记》、《汉书》、《人物志》……同时他正在学小篆。他精读这些东西,其目的,在同古人谈天说地;他很寂寞,他那修长落拓的外表里,装着一个苦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