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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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涛,这块天然玉,突然投进了中国新文化的摇篮——上海,上海的“沙龙”里,也就够热闹的了!

上海滩的“文化沙龙”,不仅包括了少年文士和一批新学分子;这个本性风流的十里洋场,还保留了中国另一浪漫传统。它把“艺妓、歌女、唱昆曲的旦儿”也都一网打尽,有志一同。

文涛把上海的家,为迁就那一批文学界的盟友,第二年,便从法租界的卜邻里,搬到城南好友许幻园家住下来了;这一伙文坛上的同志: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都是那个时代尖儿顶儿的人物,再加上李文涛这位北方公子爷——他们还不过瘾,干脆,他们择个以文会友的“有酒、有女”夜,连结成金兰之好了!如果,这些人真不在乎自己的祖宗在坟墓里嚎啕大哭的话,像能诗能文的小狐狸朱慧百,多愁善感的名妓李苹香,还有以后的平剧名旦杨翠喜,都曾“红袖加盟”;而且事实上,这些“艺妓”,既文采也风骚。

于是,这个集团,三天一征文,两天一聚会,除了诗云子曰,文涛的书、画,文涛的金石,样样都突破当时的水平线。

他的心情,对上海文坛也许还感觉不够满足吧,或许当时的情况,比之“唐六如”寄情怀于“九秋香满镜台前”的景况更糟,他虽有“昭容”,而且他的妻,在这一年也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了,他还不满足呀!他深觉得心情落寞而苍老了。在夹缝里,以文名为号召的“青楼艳妓”,为倾慕李瘦桐的风流本色,而文涛也为了情另有所钟,也就来往于美人、名士、文坛、香榻之间了!

“瘦桐”,是文涛的别号。

朱慧百为表现她的文采,便写道:“如君青眼几曾经,欲和佳章久未成,回首儿家身世感,不堪樽酒话平生!”像这种浅入浅出的歪诗,能表达什么风骚呢?

由于生下第一个孩子,这位瘦桐先生填了一曲“老少年”,他写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这就是活灵活现的老夫子了,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夫子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孩子都出世了,我还有什么可为的?老了!老了!”他被一种痛苦煎熬着。“我二十岁出头时,已经老了!现在,光阴正与人类赛跑!”他这一惊慌,便从“李苹香”的香馆里溜出来,带着一头汗,悄悄地回家,上楼,走近母亲的房门口,敲门。

“娘在吗?”

“啊,文涛!你整天都野啊!又是到哪儿去逛啦?”母亲放下手里的一枚针,精神有点恍惚。

“娘!我感觉我要正正经经地读几天书才好!我进南洋公学好吗?”

“娘问你又野到哪个女人那里去了?”母亲微有些愠意,叫文涛心里吓了一跳。

“李苹香……”

“嗯,娘就知道!”母亲自然知道他的孩子,他在上海的文名,也算屈指可数了。“娘自然知道!”

“娘啊,我心头太枯燥!”

“总之,娘知道,你也不要表白!只要你守住你自己,不要叫她们的美色给迷住,同她们填填词,散散心,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文涛,你要守得住自己呀!”母亲把他的个性老早熟读了。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不知道儿子的?

“啊,娘哎!”文涛突然觉得变小了,“您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闷!”

“唉,这种形势也不会长久的!好吧孩子,你就上南洋公学去!”

文涛上南洋公学,名字改用“李成蹊”了。因为他瘦,又起了“瘦桐”做别号,叫李苹香笑了不知多少回!

李苹香剪水似的大眼儿,长在一张美女神的画面上,足以令人神魂飞散;但这个妞儿,倒有意无心地恋上他了。她竟没一天不能没有他,没有他,这个世界将成个什么样儿呢?假如,他能答应的话。

李苹香的爱,充分是充分,但是破碎的。凭着她没读过几天书,竟能同天才打交道!

文涛进了南洋,与苹香的过从似乎更深些。除了上课,他把空余的时间,总留给她。红颜知己,风尘侣伴,凡夫俗子是无法获得的。而文涛的气质,也如痴如醉地感染了她!"“瘦桐!瘦桐!假,假使能奉上我的一生……”她伏在他的怀里,断续地说。

“不,苹香!那样是没有意思的!一夫一妻,没有意思;那是一种责任!苹香,人生如此而已矣!”

这年初秋,文涛要到天津归省一下,离开了上海,只是小别,苹香,这个情感上负担得太重的女孩子,她忍不了,于是,为了诀别,她送几首哀诗给文涛。

她写道: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钩渔矶,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她把诗亲手交给文涛,“我们永别了……”说着,两行晶莹的泪从苹香的眼里洒落下来。

文涛握住她一只手,紧紧地用力握一下,猛地松了!

“哎呀!怎么啦,瘦桐?”

“我们将要国破家亡了!”文涛对天叹一口气;苹香知道,她的朋友,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不过叫他的诗文与行径掩藏罢了!

喏,苹香!你看,这是我给那些朋友写的!”

于是苹香凑过来,读: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烬难寻梦,书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金鼓万军营。

“喏,这阕‘南浦月’,苹香!”

苹香更挨近些;两个人偎在一起读:“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松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苹香!这是我给朋友写的!我们男人同女人不同,女人只要爱;而男人除了要爱,还要同道,要事业;我的老师蔡孑民,我的朋友许幻园、谢无量、袁希濂……我同样地少不了他们。2“苹香!我马上会回来的,我同你,正如我同许幻园一样。我爱你,我也爱他;爱的格调不同!”

苹香只是默默地哭泣,事实,除了朋友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获得他的“爱”。如今,她觉得这一别也许是永别了。

月上柳梢,文涛欲行又止地跨出苹香卧房,心情有些儿凄然。月光下,看到苹香的泪光闪动,如夜空将流灭的星光。

“不说了,瘦桐!不说了,望你保重!”

“卿亦保重!……”

文涛去天津把事情弄妥了,回到上海已是年关迫近。过了年,又回到南洋公学。

因为同苹香的感情深切!所以他决心把她“放下来”。“再拖下去,我会害了苹香!”他琢磨着。

但是,他对女人的情感、缘分,始终没有了结;除了在报纸上写文章、读书,他又结识了名妓谢秋云。可是,这次对谢秋云的心却没有对李苹香那么用情了。他觉悟到什么,他的诗表达了这些。

一天,他闲荡,荡到谢秋云家,顺手写道: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十日黄花悉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这就是“情”,情爱的结果,都是悲剧!

“悲剧,我们这个右倾的王朝要演!而我们也充当了一部分角色,演吧!庚子赔款,辛丑和约,悲剧的‘大国主义’!

“我的同道该是许幻园、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杨翠喜、金娃儿啊!——苹香,我只有留她在心里,作个梦中的伴侣吧!她太深情了!”

不涂涂歪诗邪词,心真快要炸了!

“金郎,来!看我的词!”一天,他把一阕填好的“金缕曲”送到歌郎金娃儿的手里。

金娃儿迎窗,唱道: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泯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我的心苦闷哪!不把声色将情寄,又如何?”

文涛心里说:“杨翠喜!谢秋云!金娃儿!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你们没落风尘固可怜,我们读书人活在这个时代,比起妓女,又高贵到哪里?”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菩萨蛮?忆杨翠喜“可羞的不是你们,而是我们这些读了圣贤书,误尽天下事的伪君子们!”他出了金娃儿的香巢,冒夜色回家。

文涛每天都到深夜回家,回家时先悄悄地在母亲楼窗下听听,看母亲睡熟了没有?

哎呀,春尽了,母亲还没睡哩!只是房里没有灯火,咳得很厉害,怕是招了凉啊?惟有母亲的事,才能使他心动;母亲咳得他心痛,他蹑手蹑脚退到院子里!

“母亲病了?我苦难的娘!为我,受尽了折磨……”


南迁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