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侣
南闽的冬月,在亚热带的地缘上,被海风与温暖的阳光,涂上一层江南五月的颜色。这儿榴花盛开着,冲淡了残冬的落寞;人们犹穿着单衣。弘公十一月初到了厦门,心情为之一振。他油然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杜工部名句,想到冬残岁底,在北方那种苦寒。北方的寒门,在酷寒中那种凄苦的景况,住在富人屋檐下的贫苦人们,是如何地需要一间躲避风雪的茅屋?
在闽南呢,可不同了。人们只要一件短袄,便可以度过冬寒,没有高楼广厦,在那些富人的屋角下,一样没有凄寒之苦。不仅对于北方的穷人,到南方有日子好过,即使是作为比丘的佛子们,在闽南,也只要一袭袈裟,大小三衣,便能安度岁月。这里——不要棉鞋,不要围巾,在冬天,感觉上春意盎然,因此,到了厦门之后,弘公便写了一封信,给北方的俗家侄儿李晋章居士。
他说:“厦门榴花盛开,结很大的实,人们犹着单衣。……”
他说:“厦门天气甚暖,我仅穿一短衫,外罩一袭夏布大袍,出门还带伞遮阳,这与平津八月天气相仿,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时盛开。……”
他的心情,随着早降的春色,开朗了!
这时上海的报上,登了一段“弘一大师李叔同”的不幸消息,便是说:“中国艺术大师——李叔同,弃俗为僧后,与世人隔绝,修梵行,于日前在闽南山中圆寂。……”
这则噩讯,也是他俗侄李晋章居士在信上告诉他的。弘公看罢,怡然一笑。他想到三年前上海的新闻纸,也开了他一个玩笑,说他死了!好像他这一死,至少使中国艺术界,失落了什么?
不过,他还是告诉晋章居士,报上的新闻,事实上只是“新闻”,真假掺半。当若干年前,一位星相家为他预言,他的世寿,灭在六十岁上,这与他的哥哥——晋章居士的父亲文熙一样。佛经上说:“人命在呼吸间”,寿命长短,本不足道。那不过是江湖人,为谋生姑妄言之而已。不过,自此以后,差不多每年都有一次“弘一大师”圆寂的新闻。
弘公初到厦门,是住在“万寿岩”,因为厦门是旧地重游,旧侣重逢,生活也没有波动,便在这里,编集一册《地藏菩萨盛德大观》,来纪念“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伟大慈悯精神。稍后,便到中山公园边的妙释寺,讲“人生之最后”。
根据佛家“净土宗”处理人生最后那一课的方式,弘公写了一本小册子。这本册子的主要精神,是告诉学佛的人们,在“临终前”,要把握那一段稍纵即逝的时间。要放下身外之物,放下父母妻儿,放下烦恼悲苦,一心念佛,只有一条路——往生极乐世界。——这是一种人类在生死过程中,在佛学上最简单,而在世俗间,却又是最不可理解的问题!对于精神上的事,你只能用直觉,而不能用理解。当自己把握住心灵念佛之际,同时在朋友们助念之下,室内采用“西方极乐庄严图”的布置,使主人的灵魂与佛境打成一片,直到抛弃这个苦恼的世界。……八小时后,再办理身后事。结果,是一堆薪柴,与他的肉身,同化为灰烬……!
如果,这个人侥幸不死,这也归功于精神力量。
佛家对于“死”,看得比生更重要,重要的是,人身难得;因此,弘公在讲这个课题开始,便提出了古人警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来告诫学人。死是人生最后一段大事,不可须臾忘记!,为了在妙释寺讲学方便,有时弘公也在这里小住几天,这时,与他建立第一个法侣因缘的广洽法师,因他之来,因此,也常常伴着他,到妙释寺来。
当他决定离开“万寿岩”之前,特别为这里的主持人——了智上人,刻一颗阳纹长印,文曰:“看松日到衣”。大师自披剃以来,极少动刀,这次也许是色身上,因到了闽南,有意外的轻快,意兴所到,刻下这颗印,从艺术观点说,刀法苍古而严肃,笔法沉着而豪迈,这该是出家后的杰作。
到第二年(癸酉,一九三三)正月初八,师从万寿岩正式移居到妙释寺,由寺中慧德比丘及性常法师,把房间供养出来,让弘公安住。
到妙释寺当天,便开始讲“改过实验谈”。
“改过实验谈”,实际上,是他自身学佛自我陶炼的经过。他津津体会到“知识”的重要,虽然世间有许多人,天赋夙慧,生而为圣为贤;但是大多数人,则是从知识中摘取智慧的花朵;知识——是人类心血凝结的宝藏,是前人经验过来的路程。
世间,也有些不自量的人,否定知识的权力,结果,他必将尝试到缺乏知识的愚昧灾害,比“错误的知识”更可怕。
弘公以“知识——学问”为基点,要学人多读书(读儒家的与佛家的书);多读书,才能明白善恶,分别是非。第二步,是“反省”。有了知识作为“抉择力”的基础,自己举手投足之间,起心动念之际,为善为恶,便见分晓,这时应该作“反照”的工夫!第三步,是“改悔”。知道反照,了解善恶,做了恶事,动了邪念,便该改悔,这是最后一步的工夫——为善去恶!,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主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人心不古,不在物质不古,而在精神之不新;因此,改过,是一件光明坦荡的事,忏悔,是一桩磊落自责的行为。
弘公把他五十年来反照工夫作十项总结。他解释说:第一、人们要学“虚心”,虚心并不是怯懦。
第二、人们要学“慎独”,单人独处的时候,如对神明;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见到谁是百炼金身!
第三、人们要学“宽厚”,在那种以恕待人的心情下,应该把自己当作释迦、孔子;善待每一世人。
第四、要学“吃亏”,不要计算你计算机上的一分一秒,上苍忌讳世人刻薄与刁巧,老聃说:“天道无亲,常佑善人。”
第五、要学“寡言”,舌头,是一口双锋的利剑,它一旦出了灾祸,一边伤自己,一边伤别人。(弘公经常默坐终日,念佛自照,这是他的自省工夫。
第六、“不说人过”,管住你自己的口舌,这与第五项异曲同工;时人最大、最浮薄的毛病,便是道人长短。
第七、“不文己过”,不文,便是不狡辩弯曲。把过恶东推西诿地掩饰,实在不是大丈夫行为。
第八、“不覆己过”,盖覆己过,隐忍不说,便是自欺欺人。六、七、八项,事实,是说明一件事——要光明磊落地做人。
第九、是“闻谤不辩”。弘公说,他三十年屡次经验,“息谤”,靠的是‘无辩”,吃小亏,不遭大祸;不过,平凡人,人骂他,谤他,只要弄到当事人耳朵里,总是满腹怒火,最后是彻底地洗刷一番!
第十、是“不瞋”,“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瞋”是“心贼”,除之不易,但是,学圣贤的人,除不了瞋,从此便休入“佛道”:佛家要人们除“贪、瞋、痴”三毒,其实,贪、痴易去,瞋病难愈!
这十项总结,经过自身周密地安排与切实地体验,语平凡而意深挚,照这几条去实行,只有有心人方能入木三分!
弘公这一天讲罢“改过实验谈”,当夜梦里,自己化身为一个美少年,与一个儒家学者同行,在行走中,忽然有人朗诵《华严经贤首品》的偈语,音节凄楚而动人,听了片刻,后来与那位儒者再踅回来,见到路边有十几个人席地对坐,中间有一位操琴者,另有一位长髯老人作歌。老人座前放一张纸,纸上写一行大字,赫然是《大方广佛华严经》的经题,弘公这时知道老人正在以歌说法,心头油然起敬。因此,要加入他们那一集团,师问:“这里有空容纳我们吗?”
老人说:“两头全是虚席,坐吧!”
师见老人许坐,正待脱鞋入座,忽然梦醒;但醒后并没有忘记那一段凄楚的经偈,便起床点灯,写下梦中的经句:
菩萨发意求菩提,非是无因无有缘;于佛法僧生净信,以是而生广大心。
不欲五欲与五位,富饶自乐大名称;但为永灭众生苦,利益世间而发心。
常欲利乐诸众生,庄严国土供养佛;受持正法修诸智,证菩担故而发心。
深心信解常清净,恭敬尊重一切佛;于法及僧亦如是,至诚供养而发心。
深信于佛及佛法,亦信佛子所行道;及信无上大菩提,菩萨以是初发心。
弘公写下这“发心行相五颂”,在深夜回味那梦中凄凉的梵诵声,觉得声犹在耳边,缭绕不散,到第二天,便把记下来的颂,恭敬书写,赠与他的法侣广洽法师,又加以跋述梦中的故事。
弘公说:这是他来闽南弘扬律学的心灵反应。
在心灵上,由于过去宏律的誓愿没有达成,如今,既有了梦中的预示,因此,半个月以后,在妙释寺,向寺中青年比丘,讲《四分律戒本》,并且把他在浙江宏律的遭遇,告诉学人。一个人求学固困难,然而有个美好的求学环境更难。弘公说,这次讲“四分律”,这是宣扬律学的第一步,他已不敢再希图发展大规模的佛家事业。
大师告诉他的学人说:“唉!我的业重而福薄,只望诸位同道能共同肩起南山道宣律师的法幢,这便是我最后的希望!”在“四分律”讲过以后,因此便形成了个“律学”集团,这个小小的律学团体,包括当时的瑞今、广洽、性常以及而后的传贯、广义、仁开、觉圆诸法师……到二月八日,弘公率领这一律学团体,回锡到万寿岩,编定“随机羯磨”讲义。(注:随众生的“机类与根器”,而制定的授戒、忏悔等律学上的条文,由条文的宣告,成就律学上的“事境”,这种应机的律文,称为“随机羯磨”。羯磨梵语意译为“作业”,实施方式,如今之“检讨会”。)到三月初九开讲“羯磨”(传贯法师于二月自泉州来此听羯磨,并发愿为弘公恃侣),直到五月初八圆满,整整两个月。学人受到弘公“现身说法”的直接感动,全部发心过午不食,其中有的正在病中,卧床不起。这种奋不顾身的献身佛法行为,使弘公的心灵间,对律学的信心,又升起火花。
《寒笳集》,也同时在讲律期中重新编定(这是大师第二次对蕅益大师的警训,重新加以编辑)。
到五月三日,他领导一班青年学人,在灵峰大师诞辰,撰写学律发愿文一篇,愿尽形寿,到来生多世,为僧界的名誉、佛法的生命,宣扬七百年来淹没的律宗戒学,永不疲倦!
到五月初十,他又率领这一批学人,受到泉州开元寺主人转物老和尚的邀请,到泉州(晋江)“结夏安居”,在开元寺尊胜院。
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天里,经过这一番理论上是“学术”的号召,实际上是“自律”的行为,由实践到宣扬,弘公与他的法侣们,已开始成为苏格拉底式的“游学团”,而受到当时佛教界与社会各阶层所崇敬!
事实上,弘公自此定居南闽,他的光芒亦由此进放。
弘公到泉州,结夏尊胜院,主要的努力方向,是圈点《南山行事钞记》。这是一种大部头分析戒律行为的著作,当他圈、点、校正完了,便写下一篇《圈毕行事钞后记》。
他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出家之后第三年(民国九年),居杭州玉泉寺,购得日本古版《行事钞记》,无暇研读。到十三年(甲子)四月,这部古典,已赠与江山一个佛寺。到十九年六月,住在晚晴山房,再度详读天津新印的钞记,加以圈点,同时抄写‘科文’,改正错脱。到今天,首尾三年,才告完成。这三年中,所到之处,恒常供养奉持,不敢放逸。在这一过程中,二十年二月在白马湖法界寺,在佛前发愿,专学南山律学。夏季,移居五磊寺,自誓受菩萨戒,再发宏律大愿。旧岁九月,归永嘉;十一月,回南闽,在厦门妙释寺讲《含注戒本》,于万寿岩,讲‘随机羯磨’;今年五月初,来泉州大开元寺,结夏期中,越两月,全书点校完毕,并写下整理这一律学典籍的始末,以示后贤。……”
在一九三三年(民国二十二年。癸酉)大师已达五十四岁,这一年开始,他的精神,便全部放在执持戒行与宏扬戒律的工夫上!
结夏第二个月,是旧历闰五月。有一位人像画家卢世侯,在旧岁十一月底,弘公自浙江来闽,他得以拜礼一代艺术大师。当时正逢大师选辑《地藏菩萨盛德大观》,历述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事迹。这位居士一来表示信佛的虔诚,同时深受到弘公那种深沉澹泊的精神感染,把色身看透了,偷偷在家中割开食指,刺血绘地藏王圣像。像造毕,便捧到万寿岩。这深深感动了弘公。因此,希望这位居士以他纯净的心念,再绘“九华垂迹图”。谁知,卢世侯得到弘公启示,果然,便起程北上,游访九华山,亲礼地藏大士圣迹,到这一年四月归来,已把“垂迹图”画好,又送到泉州开元寺来,弘公是何等地欢喜赞叹?为此,他也写了一篇“地藏九华垂迹图赞”,全文十颂,我们要把赞文写成故事,便是地藏王菩萨垂迹的全部经过。
——释迦牟尼佛灭后一千二百年,也就从我们活着的时代,上溯一千三百年间,地藏王菩萨,示迹在新罗国的国王家。在我们唐代高宗永徽四年,金乔觉王子二十四岁在本国削发出家,由海道来华参访佛道。他遍历中国名山大川之后,便在皖南青阳境内九华山,栖息于一石洞中面壁。参那个父母未生前在的本来面目!
当时有一位老人闵让和,是九华山的山主。地藏向他乞一席地,闵老答允。菩萨便以袈裟张开,向地下一覆,谁知却覆尽了九华。于是老人便将九华山全山供养地藏。他的孩子道明,也就此看破凡尘,随地藏王削发修行。
如今,地藏圣像前那一老一少,便是闵让和父子。
菩萨栖息九华,因为地湿虫多,色身常被蛇虫毒噬。有天,一位妇人供养药物来,说道:“孩子们无知,请菩萨慈悲,愿出净泉,以赎儿罪。”说罢,化一阵清风隐没;从那时起,山上便有一处甘泉涌出,为菩萨带来一泓净水资身。
那时又有一个老村人诸葛节,与村上老人同攀九华高峰。至石洞,见菩萨瞑目独坐。有一只缺脚的鼎,鼎中的饭,是白土混米合成。他看到地藏菩萨的苦行,动了慈心,自念“和尚如此苦行,我们在山下结庐而住,何等惭愧”?便发心建寺,约一年,一座巍峨的伽蓝,从平地上耸立了。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新罗,新罗的比丘们便成群渡海,来九华皈投座下,因此成为一方大刹。但又因粮食不足养活这么多僧侣,地藏便打开山上青石,出青白色的泥土,菩萨用这些白土当面,供养大众。
越过中宗,到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夜间,菩萨辞世,向大众告别。这时山林栖鸟悲鸣,钟鼓嘶哑,菩萨色身住世九十九岁。(按宋高僧传:地藏化身于德宗贞元十九年示寂。))自此而后,地藏的感应,便深入民间。九华山,也成了中国佛教圣地,与地藏菩萨圣德,同垂于中国史迹……根据金乔觉比丘行迹的经过,卢世侯结成“地藏九华垂迹图”,弘公便为地藏圣迹,又写了十首赞颂,配图成帙,以成就世人供养的因缘!
弘公结夏安居到七月底,又在佛前依《瑜伽师地论》,录下自誓的受菩萨戒全文,给他的法侣们随意在佛前自受。此后,便继续编撰《戒本羯磨随讲别录》,到八月二十四日开讲。在这时又编定了《南山道宣律师简谱》。
一个月以后,十月初三,是道宣律师的示寂日。他所编的律学讲义,已陆续讲完,由于南山律师在晚年所写的《羯磨疏》,在终南山丰德寺完成,为了纪念这一代律学大师,弘公便以“丰德”二字,赠予性常法师作为别号。这也是弘公对于法侣性常法师一种期望之情。
十二月初,弘公写出《梵纲经菩萨戒本浅释》,便请十五年后飞锡菲律宾宏化的瑞今法师代座(瑞师于一九四八年正月赴菲),在厦门妙释寺开讲,性常法师随瑞师去厦门,而为听众之一。
在弘公的律学集团下,以“法”第一。
弘公在这一阶段,与瑞今、广洽、性常、传贯、广义、觉圆、仁开、圆拙……诸位青年法侣,已建立起一种孔门师弟与释迦之与阿难、迦叶;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至情至性的关系。"他每至一地,法侣们必然随侍于侧,这形成一种精神上生死荣辱与共的传道典型。再往后看,这种令人仰慕的传道群,已不复再见!
弘公——在世间法上,是个诗情种子,虽然出家后,把世俗的文学、艺术,抛在九霄云外,但是那一种系念之情,依然存在。
恰巧,在十月小阳春之后,与法侣们经过泉州西门外,潘山之阳,矗立在山坳里的唐末唯美派诗人韩偓的墓道,被弘公看到了,使他骤然惊喜,原来这位与“社稷偕亡”的诗人遗迹还在这里!
弘公在情感上,认为与韩偓有深厚的“宿缘”。事实上,弘公少年时,已熟读韩偓的诗。而他少年时代的诗文,何尝不是“唯美”;这不仅因为韩偓在国破家亡,政府流亡到闽南的角落里,守着他一片赤子之忠诚,这在相隔千年以后的两个人物,能把心灵息息相通,不过是由于他们性格上某一点,有突出的相同;这正似他与南山律师,在律学上息息相通一样。
因为——韩偓有完整的人格,而在韩偓作品中的《香奁集》,弘公从他的性格上分析,这一段文词溢美而带着点女性情调的诗文,不该是这位“唐末完人”的手笔,否则——便会破坏了他的完美。在文学上,弘公否决了韩偓的唯美主义,这番用心该算很苦。
同时,又搜集了很多资料,来证明韩偓的《香奁集》是别人作伪。最后,便叮咛在家弟子高文显居士写一部新的《韩偓传》。不幸,三年后传记写成,稿本却毁在开明书局的火劫里。在历史上说,唯美主义的韩偓,结果还没有洗清“唯美”的关系。
在韩偓的墓前,弘公几乎是“袈裟和泪”倾伏碑前。后来,他由高文显居士所发现的韩偓一首诗中,证明韩偓是彻头彻尾的忠魂,并没有亡国商女那份余情写艳诗,这首诗在全唐诗里,也没有收录,可以说是一次新的发现。
这首诗,是一曲亡国人的哀歌,诗曰:
微茫烟水碧云间,挂杖南来度远山;冠履莫教亲紫阁,袖衣且上傍禅关;青邱有路蓁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这首诗写在惠安松洋洞。
韩偓的诗许多带着禅意美,这首爱国爱家的作品,发现后,便被弘公录为中堂,作为精神上的纪念。
也同在这年初冬,弘公法侣广洽法师(便是战后在星岛主持檐卜院,监理弥陀学校的广洽法师),为师造像,像上由北方的丰子恺写诗作赞,赞曰:
广大智慧无量德,寄此一躯肉与血,安得千古不坏身,永住世间刹尘劫!
然后石印,分赠给这一律学道团的净侣们。
到十一月中旬,大师受到城南乡间草庵寺主持的邀请,到草庵去过冬,便由传贯法师伴同。到岁底,性常法师也由厦门到了草庵,一同与弘公度过一九三三年的残冬。
在除夕这一天,大师在草庵意空楼佛前,特别为这两位法侣,选 释“灵峰蕅益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
这篇文,充满了对世情的分析与讽刺,用白话去注释,应该是这样的:“啊!人与人间,不难相爱,而难于相知;如师者(颛愚)真是知我(蕅益大师自称,下同)的人了。世间即使有极少数相爱同时相知的人,而志同道合,情操砥砺,我虽不敢比师崇高的德行,但有三项自律,尚无违背;这三项便是:崇尚质朴,不务虚文,不苟合时流。注述经论,持赞戒律,不挂羊头卖狗肉。甘于淡泊,甘于寂寞,而不愿受到盛名的羁累!啊!以佛门的德学如师,而我又蒙到如许相知相爱,情操如此投契,令我终身难以忘记!
“师在佛道上,所证的工夫深浅,不是我能想象;但师之生平,令人最倾心处,现在写下来,以志不忘!
“‘当今知识界,极少不被名牵,不为利诱;不依恃权势与声望。但如师能自守而又自爱者,世间不知能有几人?’“‘当今知识界,不玩弄鬼魅伎俩,而那种浮薄敷浅,真令人惊异。能如师之平实稳重地做人,世间又有几人?’,“‘当今知识界,不以华服盛装取悦于人,那种放浪形骸,目空一切的姿情大意,能如师破衫草鞋,茅屋土阶而栖者,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无不精选花衫随从,出入形影而不离,能如师亲身洒扫洗涤,自甘劳苦的,又有几人?’“‘当今知识界,极少不同流合污,而他们又美其名曰权巧方便,慈悲随俗,如师不作鸡口牛后,甘受世人讥为老迂腐者,又有几人?’“因此,世人只要受到师的高风所拂,顽夫无不廉,懦夫无不立;如伯夷自甘于阳山饿死,正是他的人格清标所在,岂是一般投机取巧、身虽活而心已死的人物所能比拟?
“蕅益每悲佛陀正法,一坏于道听途说、入耳出口的狮子身虫:再坏于色庄严而心腐烂、羊其质而虎其皮的佛门败类;他的老子杀人,儿子便要行劫,父子效尤,有何事不可为?
“师的爪、发、衣、钵,如今侥幸存留,而师的德行道风不火,后来人如果受师德所被,能有继师而起,共挽狂澜于末世的人吗?”
弘公为性常、传贯两位法侣开示这篇文字,而实质上,他深感当时的社会人心,正处于蕅益大师的相同时代,恐怕若干年后,比这时更糟!蕅益大师的文字,正是弘公心灵深处发出的声响。他讲述时,心情颤栗,眼里充满泪光,他也不过想借这篇文字,能找到几个承传他宏律的誓愿,相知亦复相爱的法门侣伴而已!
文既讲完,便恭写“绍隆僧种”四个大字横幅,赠与当时伴他的性常法师!这实在是有心人别有怀抱,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