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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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上的毛虫,蠢蠢欲动地不由人意;在潜默间,又回到刹那以前的活跃……谁能控制思想,谁便能执持这血肉之驱的灵魂。

披着灰色的僧衣,光着发亮头顶的叔同,想到一个多月以前,还没有离开那座浙江第一学府。将近暑假,一天傍晚,与丐尊、丹书,几个知交对坐;叔同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说:“愚弟明天将入山学佛了,相聚只有今夕,盼兄等珍重!……”,叔同入山学佛的事,在师生之间已传播很久,大家知道他志不可夺,想到相契七年,一旦别离,相对不禁泫然。

“叔同!你出家何为?”丹书是一个佛学门外汉,他以为叔同之出家,与世俗相悖,儒学相左,究竟不是“正道”。

“无所为——”叔同垂着眼帘,凄然地道出这三个柔如无骨的字。

“喔?”丹书顿一顿,以为叔同的“无所为”是搪词,其内容抽象而空寂;实在不及儒家之道来得近乎人性。他接着说:“你是个重情感的人,怎能抛弃夫妻骨肉之情而不顾?”

“丹书!譬如一个人罹急症死了,他的至亲骨肉将怎么样?”

“那是出乎假定,这个假设不能成立!”丹书想一想。

“那是一个通例,丹书。我们在一切事物间找一个通则——这便是哲学上的‘归纳法’,何时何地,皆有天灾人祸临头的可能,你怎能说,这是假设呢?”

“三界犹如火宅”!这火宅的源头,便是骨肉之情,夫妻之爱。——叔同观察到这一点,于是回到现实中来。

“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匹夫匹妇所能为也!”叔同套了两句老话,不过他觉得人间“卿相”,与乎匹夫匹妇在情感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从今天起,你可不要再弹‘弦外之音’了,不是佛意的语言、文字,一切皆断尽、戒绝;譬如基度山随法利亚长老被活埋在马赛那座人间地狱十四年,他的结果,是躯壳的突变,灵魂的更新,他不再是十四年前那个被谋害的水手邓蒂斯了,他已神化成一个超人!——要得精进,便要苦练,除了‘佛事’,别无所求,别无所有,以此为誓!……”

叔同从沉思中整衣而起。

九月初六,灵隐寺开坛传戒了,他将寻求这一机会受比丘大戒!于是他从容地收拾衣物,准备接受一次四十九天的身心熏陶。

“一切的尘缘已尽,所有的宿因现前,在这种万劫难逢的关头,有四事,当为我明镜,不做一个碌碌于岁月轮下碾得魂消魄散的啖饭僧——“第一——我必须放下万缘,一心系佛——宁愿堕地狱,不作寺院住持,不披剃出家徒众。

“第二——我必须戒除一切虚文缛节,在简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开大座,不作法师!

“第三——我誓志拒绝一切名利的供养与沽求,度我的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饭,一衣一衲,鞠躬尽瘁,誓成佛道。

“第四——我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他在心灵间起誓毕,并再三叮咛——“你不要忘掉前人的创痛,做历史的疮疤!——时时刻刻,观照自身,如履薄冰——我的罪,已深重如海域,既现僧相,能不忏悔力行?……”

灵隐寺、虎跑寺、玉泉寺、白云庵,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佛寺构成了翡翠般的西湖——一幅庄严极乐的画面。苏堤两岸的榆柳、湖心亭、雷峰塔、三潭印月、钱江的远景近境,如没有暮鼓晨钟的佛寺,隐藏碧山绿水之间,西子湖也不过是一潭清水,几座峰峦;但由于柳隐深处的拂晓钟声,与乎梵音缭绕,才使平凡的西湖美如西子!

深秋九月,柳叶片片飘落,叔同以一个“沙弥”的身份,打好行李,在九月初五下午四时,辞别“了悟上人”与寺中同参,背起衣物,拜过大殿上的佛像,便出了山门,沿着小径,向灵隐寺漫步走去。,走到灵隐寺的山门前,要经过西湖西滨小径,未出家前,他与丹书、丐尊、子恺、质平这些知友弟子们,结伴而来,湖上泛舟也不止一次。然而,湖山的景色,每来一次,都给人各有不同的感受,当他出家后,这是第一次侧行湖滨,觉得西湖景色又不同了!

这天傍晚,云高水碧,栖鸦疏落,晚寺的钟鼓已苍然低鸣,好像这个世界正向尘寰之外的星空移动。

灵隐寺也是一样。灵隐是西子湖的灵魂,它在西湖千百年的史实上,有着特殊的位置;它现身于西湖,使湖山跳出人类血肉之心,与西子的幽魂,成为地理上的精神标志。

叔同跨过灵隐寺那道与大殿相隔遥遥的山门,他的身后——湖滨平坦的石道上,零落地走着三三两两云水僧,和求戒而来的戒子们。他们掮着行囊,踽踽而来;到山门口,汇合成一种疏稀的散列队形,走上一条青石铺道。头顶上,古木参入云杳,夕照,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金红色的不规则投影。这条从山门到大殿的石径,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寂静;飞来峰下白色如缎的瀑布,从峰顶飞下红尘,冲激在古老而平滑的岩石上,迸出无数浪花。-

头上是蔽日的松、柏、梧、柳,脚边是飞瀑流泉,一群戒子们踏落西下的秋阳,一直走进大殿,恍如身游化境。

这正是息心学戒的好去处,戒子们在一片明湖山林之中,接受佛家生活基础的陶冶。

“戒律”的定义,是制心守身的规范。沉心静虑,纯化气质,才能产生智慧。追求佛道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它在日常生活上,使每一个献身于佛道的人们,从衣食住行娱乐上,化除“掉以轻心”的积习,使那些乐于严格自我陶炼的人们,由形式的戒文,轨正那颗瞬息万念的心。没有严持戒律的佛教行人,如谈到高深的定力与大智大慧,那便是一片谎言!佛言:“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叔同夹杂在戒子群中,同寺里负责总务的比丘,办好求戒一切手续,他便被分配到一间通铺的楼上,得到一份受戒期中生活上应遵守的规约。他与大伙儿同吃同眠,倒也觉得这种群众的生活,颇富诗意。

在几百个戒子群中,听到许多南蛮北侉的方言,见到许多张端正丑陋的面容;他们已牺牲了世间一切可征服的东西,到这个刻苦自己、洗炼自己的地方来,这能说,这一群弃俗出家的人,没有自己的理想吗?

戒期从第二天开始,高僧如云,被安排作他们的传戒师、教授师,与尊证师。虎跑寺的了悟上人——也是尊证师之一。

这一群人们所接受的,如果外界人不了解,一定以为他们在接受一种神秘的巫术引诱;其实,佛家戒律的过程,百分之七十的时间,用在生活教育的磨炼,使他们在生活上养成一个遵守佛教教制的传教者、修道者;其余的时间,便在戒坛上,熟悉戒文,接受“教授师”的熏陶,最后,便是接受戒文上的规定,燃顶香以表起誓的虔诚,终身奉行,尽形寿而不渝。末了,传戒和尚郑重庄严地把一个正式比丘所必备的袈裟、戒牒、钵、锡杖,颁给他们。此后,他们便脱去“沙弥”的名义,成为一个遵守二百五十戒的比丘了(比丘尼五百戒)。

叔同在灵隐寺住了四十九天,在整个受戒期中,他为那种细密而针针见血的戒文感动过,他觉得能确实不渝这二百五十戒,这个人在圣贤的路上,才算起了步!一个和尚,能遵守不渝这二百五十戒,那个和尚才活得有点意思。否则便是一个“破比丘”、“垢比丘”、“旃陀罗比丘”……佛律的戒文,每一条都有分寸,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不是一部柔性的“佛教宪法”,只表出原则性的义务与权利。它是刚性的,不可曲解的。它只限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错了一毫,便是犯戒!在任何一页戒文上,都有“宁可牺牲生命,誓不杀害一虫一蚁……宁可牺牲生命,誓不妄取一草一木,宁可牺牲生命,誓不……”的字样;归根结底,它硬性地律定了一个出家比丘的行为与身份。.

戒律亦不同于儒家的“仁爱孝悌忠信”那些抽象伦理观念。所谓“仁爱孝悌忠信”,没有一种实践的准则,在何种情况下都可确定一个冠冕堂皇的字眼,没人敢大胆绝对地加以界定。

在灵隐寺戒期中,叔同的老友马一浮,到灵隐戒坛上访晤他;这位朋友,先他而皈信佛教多年,叔同之倾心于佛道,毋宁说这位马居士站在主动的“因地”。他获得叔同受戒的信,便赶到这里来,专为他送来两部戒律方面的著作。

其中之一,是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另一部,是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

“弘公——”马一浮这样改口称他的老友:“这两部戒律著作供养您,以表我这份虔心与敬意……”

“多谢多谢!”叔同恭而敬之地双手接下来,并且先把书供在佛案上顶礼三拜,默祷片刻;再和马居士叙谈。

叔同在这一个多月,除了演习“披衣”、“持具”、“托钵”、“请师”、“长跪朗诵戒文”,乃至一切僧家日常生活的琐事,闲下来,便是专心凝志于这两部戒律的研究。

从这两部看来尚有许多不完整的戒律中,他发现这个时代,贩忏、付法、趋炎,已粉碎了佛陀崇高的救世救人的目标!

古德有言:“秀才是孔夫子的罪人,和尚是释迦的叛徒!”

他想到僧林的德行破产,现实的一片黑暗,去佛遗教一千二百万里,不禁悲从中来,难怪知识分子们,从表象上把沙门列入“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

为此,重建佛门的戒律生活是迫切的!

为此,复兴佛门的戒律之学是必要的!

为此,佛门的清净应自比丘个人做起!

他想:“律学到今天一千年来,由于枯寂艰硬,而成为绝学,无人深究力行;于是佛门的德行败坏,戒律成为一张白纸,令人悲叹!

“如我不能誓愿深研律学,还待谁呢?佛菩萨啊,请加被我!我如破坏僧行,愿堕阿鼻地狱!……”

他这一片天性的流露,虔诚的抒发,沥血的表白,使他在佛像前泪流满面,不能抑止!

同时,他想到人人如遵行佛陀的戒律,绝没有什么难度的岁月。那种戒律生活力行之后,只有使当事人觉得,他的人格更洁白,他的德行更崇高,对金身佛像而无惭无愧,心地如一台明镜,无挂无碍,除此而外,有什么更令人满足的呢?

——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点,便是自身的自爱与爱人!

叔同既然发心学戒,便立志“实践’,便“过午不食”。

恰巧,戒期中马一浮走后,夏丐尊也来了,丐尊为叔同受戒,特地来看他。本来佛教对他无瓜葛之亲,自叔同出家后,佛门忽然与他结不解缘;于是,他渐渐了解佛家的内容——他渐渐觉得佛道对他也有了吸引。

这次丐尊来,表情很抑郁,叔同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受戒的生活还好吧?”丐尊说。他们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好。非常好。”叔同含蓄的眼,看着丐尊,“你有什么不如意事?”

“家父在上个月中逝世了!”

“——阿弥陀佛!”叔同马上合掌默念几声佛号,“等满戒后,我要为尊大人念几卷《地藏经》,祈老人早生安养!”

“谢谢,弘公!”丐尊说,悲苦地用袖子沾沾眼角。

他们又默坐了片刻,每人都没有什么话,只觉得人生很悲苦,丐尊这时在感觉上更锐敏。他们伤感地把时间拖延下去,直到丐尊站起来,告别。

“满戒之后,我写一章经文给你,丐尊!你在服丧中,恭敬诵念,可以为老人消业灭罪!”

“噢,是的。”丐尊漫应一声。他们便在寂寞中分手。

戒期完了,大家都掮着行囊,离开灵隐寺,如同一群学子离开学林,走入社会;在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不能保持白璧无瑕,那只有靠“戒行”的甲冑去披坚履锐。

受戒后的叔同——弘一大师(我们为了崇敬这位伟大的高僧、艺术家、行者,从这里开始,使用这个德号)重新回到虎跑寺,整理整理简单的衣物,为丐尊的父亲诵念一天《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写了《地藏经》的一节,赠与丐尊诵念,这一节,录的是《瞩累人天品》:

尔时世尊,举金色臂,摩地藏菩萨摩诃萨顶,而作是言:“地藏!地藏!汝之神力,不可思议!汝之慈悲,不可思议!汝之智慧,不可思议!汝之辩才,不可思议。正使十方诸佛,赞叹宣说汝之不思议事,千万劫中,不能得尽。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忉利天中,于千百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龙天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滴,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恭写了经文,仔细诵念一遍,起来,请寺里的同参,转给丐尊。他自己便应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之约,去精不顾寺“阅藏”。

弘公与范古农相识干未出家前。他在春假间,回上海时,路过嘉兴,拜访了这位当代佛学大家,他们相约,弘公于出家后,到这里来阅藏。

为了阅读藏经,弘公于农历十月二十以后,到“嘉兴佛学会”挂单。

这时,大江南岸,已是遍地飞霜时节。

到嘉兴精严寺佛学会,会长范古农居士,精严寺常住僧人,与一大群居士们,在山门前恭候。弘公连称“不敢不敢”,合掌回敬。入寺后,上香、拜佛;天色将晚,整理寮房之后便入“藏经阁”,参礼经卷。

他初次接触到这部线装的浩繁佛典,深觉得茫无头绪,便动一个整理的念头,按照“目录学”的方法,分函夹注签号,这样便省去许多时间上的浪费。——这一点小小的方便,于有志读藏的人们,是一种很大的功德!

在佛学会,除了偶尔之间,范居士有事相商,所有的时间,完全埋头在写标签与翻阅佛经上。

冬日显得极为短暂,向阳的藏经楼,冬天的太阳刚刚晒进朝南的窗口,一瞬间便滑下地平线消失了。

一天,太阳刚滑下藏经阁,忽听说,有一个青年人来找他。他从藏经阁走下来,到大殿上,看到走廊下,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手上拿一卷纸,木然地向佛殿上看。

“你找人吗?”弘公走下大殿问那陌生人。

“我找李叔同先生,听说他出了家……”

“在下便是。”

“那,那,我很冒昧。”那人讷讷地说:“久仰您的高风,并且很想得到您的一幅字,能赏光吗?

弘公沉吟半晌,然后说:“居士请坐,稍等一会儿。”

师走回大殿,转一个走廊,到后头寮房来,刚好范老居士从方丈室里出来。

“范老!”师笑盈盈地合掌说:“刚才大殿前廊,有一位居士,向我索字,本来,文艺上事,我已决心摒弃,不再重作冯妇,可是,总不免有人找,而后,也难保无人问津。您看,这将如何处置,才能皆大欢喜?”

“这个,”范老捋长髯,笑道:“这正是植净因的好机会哩,师如慈悲,不妨以墨宝接引众生,今未入佛者植佛因,已入佛者,佛道令增长,不是功德无涯,皆大欢喜?”

“您老说的是——这么,我便去写一幅字来,赠给那位居士。”

“您的墨宝,我与我友,此间常住,佛学会道友们,莫不欢喜赞叹,也请师慈悲!”范老大笑。

“好,好,悉皆如愿。”师点头入室。

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一枝笔来,润笔、磨墨,约半小时,恭写楷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上款写戊午冬月,下落“大慈一音”。字迹稍干,便捧出家房,到前大殿,赠与那陌生人。那人感激涕零,满脸欢喜,捧着那幅字,合掌为礼之后,走出山门。

弘公目送那位陌生人走后,这才想到,以字结缘,有意想不到的大用。在潜移默化间,便给人们以佛性的觉醒。

因此,他请寺中人,买了几枝规格不同的大笔,与墨砚宣纸,首先供养精严寺常住一联:这幅联是——

佛即是心心即佛,

人能宏道道宏人。

以字结缘,这是一个开始,精严寺的常住,云水僧,范古农老居士,及其佛学会的会友们,皆如愿以偿,获得一代书家的墨宝!

弘公想到,最简赅的义理,要以书技表达,便想到许多短句,横额、条幅应人们索书。

例如——

心如明镜。

是心作佛。

老实念佛。

应无所在。

慈悲喜舍。

以戒为师。

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

在精严寺短短两个月中,写了几百个单幅,赠与有缘人。

到十二月底,忽然马一浮居士自杭州来信,说:“弘公!您去嘉兴阅藏,匆匆两月,此间至好,怀念殷切,今适逢海潮寺法一禅师主持禅七,盼师速归,同往打七!……”

弘公放下信,同时放下阅藏之念,便与范古农居士作别。他原是一个誓志于实行戒律的云水僧,浮云白日,漂泊何地,都是学佛。因此,心中无挂无虑,便径自回到杭州,先回虎跑,息静一天,然后与马一浮居士,同赴海潮寺。

“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已成为六祖以后禅宗的老调,如果不是意识的差别,把话头与静坐分开,便成了空门的“止观”,与有门的“念佛”了!

这种千百年的老调,由菩提达摩东来,到六祖思想的大放异彩,成了中国化的“绝对观念论”,也造成了中国近一千五百年的禅学世界。它使中国思想界从泥古不化的领域中解放,使中国文学界获得生机;由于所谓“禅思,禅意”,中国式的诗、词、歌、曲,染上了一种豪迈而奇谲的色彩;由于禅语,它使中国文字跨过僵死的古典棺椁,走向白话的文学活路;但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它渐渐被简易的净土宗代替,佛家的思想方法,在基本学理上,完全是“禅”的分身;用不着再抱着经典,在“空与有”的“相对论”上短兵相接,这原都是一家人。

由于人类文化史、思想史、进化史的演进,在最近的明天,不仅世界成为一家,不仅世界的文化是一个源头,世界上的人类也必将被发现来自一个祖先;中国的佛教,势必走上思想界进化的老路,形成一个统一的“念佛禅”,而代替过去的祖师禅!

弘一大师未出家前,从定慧寺断食时起,那时他对坐禅的倾慕,形成一个高潮;但他一经遍参经著,便忽然会悟“条条大路通罗马”,所谓“耳根圆通”、“念佛三昧”、“一心三观”、“拈花微笑”……都是禅化了的最高亲验的表现。因此,他选择了“念佛三昧”。

可是,随缘参一次禅七,对他而言,却并不是平泛的!七天坐禅,使他的心灵专一而澄静,思想坚定而周密;这是初履空门,一个急进的高潮!佛学如万花筒,但被他所发现的,被他珍重的,都全力去追究。

七天过去,除夕将临,便与老友分别,挂单在西湖玉泉寺,与程中和居士(二年后出家的弘伞法师)相聚。他们是纯道友的关系。

残冬岁底,大雪纷飞。师住玉泉,除加深修持外,开始注意到比丘的“戒相”问题。这是一种需要翔实而明畅的文字表达,令人方便,做来易行的工夫。但在古代,律本上的文字,不是抽象、含昆,便是复杂、繁琐,要补正的很多,不适用的也不少,这种“戒文”实用起来,使后来的戒子,如背重负;因此,必须经过一番分价、整理、注解,才能发挥它实际上的功能!“四分律”的时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沧海桑田哩!

这种动念分析“四分律”的愿望,便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最初的胚芽!大师的全部著作中,最伟大的一种,它决定了中国比丘“戒相”的模式。

除夕前,南洋公学时代的老友杨白民,怀念过去的李叔同,带着浓郁的兴趣,到杭州来与这位方外友共度旧岁,他因为李叔同的学佛,对佛学引起了一股冒险精神!

一九一九年的二月,正是戊午的残冬,过了年,这位学律的大师便是四十岁,——为这个原因,白民居士带了一堆素果与素食来供养他。

师为老友的至情,便恭写一篇格言,与白民结方外文字缘。弘公写道:“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

“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

另外是一个附记,师写道:“我与白民是二十年的知交。今年,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我与白民共勉之!”末了,署名“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艺术家李叔同的一生,从三十九岁这年,遁入空门!形成后期“人类精神艺术的崭新创造”,这不过是人类中最杰出的演员,一场戏,两幕登台,这在历史上,是一条越过天幕的“彩虹”,令人惊奇,赞美,倾服!


永诀空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