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怀
一九三四年的春天,甲戌新年弘公继续在草庵为青年僧侣们讲“戒”。似乎他每到一地,对出家僧侣,尽可能揭示“自律”的意义与精神。二月初,他便接到厦门南普陀寺常惺、会泉二位法师邀请,原希望以弘公的严肃与戒行,来整理闽南佛学院的僧伽教育,重振昔日的学风;谁知,弘公乍到旧地,寺中的旧友如芝峰、大醒诸法师已远涉异地,院里的青年学僧与执事们,也没有一位是相识的了。
初到这里,还看不出什么眉目,在感觉上,这里好像一团雾,叫人展不开视线。而且,此刻的弘一法师,已不是昔时的杭州师范李叔同先生了。他的精神已沉潜于自身的梵行,对处理人群的事,已与他的行为不相为谋。因此,他想不到要如何着手整理这一座佛学院,便在这里向僧侣们讲一次“盗戒”——养廉的方法,洁身自爱的要诀——然后潜居到后边山麓的“兜率陀院”。
对于僧界教育的现状,他没有放弃立场,只是叫你说不出的棘手感觉,使人觉得因缘无分。在另一方面,他却告诉他的法侣——瑞今法师,要创办一个教育青年僧侣的学苑,教育青年,应先从方寸之间,“养吾浩然之气”。换句话说,教育下一代,并不只在乎灌输他们的知识,主要的目的,乃在培养他们一股“正气”,在世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卑污,不猥葸,不邪门;出世做一个自律律人的比丘,不带香火气,不落在贪欲里。于是,弘公告诉瑞师,这个教育青年僧的所在,赋予一个名称,叫“佛教养正院”。养正院的基本院训,应从“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做起。——戒,也便是做人的基础条文,弘公教人、自教,中心是“戒”!从此瑞今法师肩起了这份重担,开始筹备“佛教养正院”;于是,南普陀寺,从三月间,便出现了一所年轻的僧侣学校!
弘一大师,则隐居在山后“晋水兰若”(即兜率陀院),因为他从上海新请到一部日本《大正藏经》,从事清校“戒律部”的文字,并且写了一篇《随机羯磨疏》的序文,对天津刻经处负责人徐蔚如居士,说了下面一番话。
弘公说:“‘随机羯磨’,目前流传的,有‘敦煌石室古写本’,‘旧宋藏版本’,‘高丽藏本’,‘宋藏本’,‘元、明藏,宋碛砂藏,清藏,明清别刊’等多种版本。可是宋、元各藏错脱极多,明藏校正,也有妄改;只有‘高丽藏’最为完备。天津徐蔚如居士参阅多种版本,互相考订,并以‘高丽藏’为主,采他藏之长。根据《道宣律师疏钞》及《灵芝记》为指引,历一年多,乃成此本,一正古本之误,便于初学人研究……功在万世。
“居士校刊典籍达二千卷,并以本书最精湛,此种扶衰振弊的功德,可说是伟大。今我(师自称)又检同日本大正藏详校,与旧宋、宋、元、明等藏,《南山疏钞》、《灵芝记》等文,详细审定,稍有修改,以全完璧,后学者读此书,应该感觉到难遇的幸运想!因宋元明诸藏中,此书伪误最多,错舛脱落,满纸皆是,既无法卒读,也只好掩卷叹息,束之高阁了;如无今天校订本,恐怕绝对没有人能读通此书了,南宋以后的律学没落,难道是这种因缘?
“我今天以奇缘,有幸读新校订本,真是欢喜万分,叹为稀有,并且愿尽未来际,誓舍身命,竭尽心力,广为发扬,更愿后来学人,读咏此书,珍如白璧,讲说流传,万世不息,使律学发扬光大,常耀人寰……”
弘公也正与一般沉潜于学术界中人一样,每次考订了一种佛经上的典籍或者发现了一种佛学上新的知识,便和他当初学音乐、学画时一样,当他纤长的双手,能流水般奏出“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李斯特”时,那种心灵上的欢欣,是无法形容的!
然而,在这座小兰若里隐居,却是过的“结夏生活”,从四月到七月的雨季,每天只是一餐,每餐一菜!(著者按:在印度因长夏雨多,比丘集团闭门修道,谓之“结夏”。
我们借用一段儒家的话来描写他那淡泊宁静的苦行僧生活,便是孔子说:“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在这个时代,除了“住”,弘公比颜回高明;吃的、穿的,心情的光明洁净,恐怕颜回也要谦逊一番了。
结夏以后,弘公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涯(除了每天一饭,不出门,其它还是一样)。到八月间,他又研究另一种律家的著作——清初见月大师的《一梦漫言》。他为这本传记式的小书,兴奋得废寝忘食。因此,他在这本书上,加上自己的眉注,又把书里的经过,绘成地图,使后来人,能了解古人真正的亲身经历,兴起一种历历如绘的感觉,让他们明白见月大师这位高僧的一生。
弘公初读这部书时,以为是时下人写的一本“佛学散文”,谁知读后,才知是清初宝华山见月律师自述行脚的“小传”,真高兴极了,于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到底。当他读到感动人的地方,也曾为当年的见月律师流过无数次眼泪。读完,又作了“行脚图表”、“考舆图”和“眉批”。然后,再与原书地名对一遍,用粗线标定行脚路线。受戒以后的经过,没有标线,怕叫人猜乱了视觉。弄好,这算是读古人书的一点结果,从古人身上承受到一点东西!
也许,为了读《一梦漫言》的原故,或者弘公受到南山与见月两位古人的感染太深,在这一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他一直浸沉在见月律师的故事里。(著者按:见月大师,生于明,寂于清。)起先是考订《羯磨疏》,从经目中,看到《一梦漫言》,一读之下,认为是缘深,便动心研究见月律师生平。他觉得——见月律师,一生对人对事,着眼一个“严”字,因此有些人认为他严得过火,欠缺人情!可是,弘公说:在这个世纪末的年代,一些所谓“善知识”,多无刚阳之气,没有古人的硬骨,动则同俗流,合俗污,却自道是“权巧方便”,“慈悲随俗”,陶醉自己。《一梦漫言》,正是时人灵魂病良方,出家人,该与世俗立一不同处,“我与见月律师”,所见相同!
于是,弘公对《漫言》一读再读,三读。校后又加以标点,注记。一天,在入梦前,追忆到见月老人遗事,发愿到华山拜“见月律师灵骨塔”。一念至此,枕边落泪如雨。他痛心于佛门不整,僧格委地,再过二十年,有着袈裟者,也是世间的盆景,聊备点缀而已!人心不洁,如水向东流,这样搞法,再过若干年,释迦牟尼佛的大门也只好宣布关闭!
“佛门不整,佛法陵夷,有什么事来证明?”有人不甘愿地问。也许若干年后有人不屈服于弘一大师的“过分挑剔”。
然而,行持深厚的弘公,对世界他已经封闭了自己的嘴巴,终天不愿多说一句闲话,除了讲戒、说律,生活上的三言两语;此外,他只用他深沉而智慧的眼眸,用他严肃而不屈服的表情,用他流血流泪为佛门受难的悲心——看世间,评定世间。
有些人啊——我们的兄弟姊妹同道们,心照不宣,互相想一想,杀、盗、淫、妄、酒,哪一样没有乱了你的方寸,没有弄得你心荡神摇?要是穿一身西装、长袍,我们还可原谅,还不至于流泪!
在大庭广众之下教别人,用文字去美饰自己,都没有人说什么,只要不觉得肉麻、脸丑;对着庄严的圣像,难道你能说:“佛啊,我的说法,我的文字,都是骗人!骗人!骗人”吗?怎样才能使人们觉得佛法庄严呢——那便是铸一个实至名归的“你”!不要一股劲儿外面光坦,内部腐烂!佛弟子,自必须“不与人同”!最低限度,与名利中人,有个分别,弘一大师才不会为此而涕泣!
弘公与见月律师有几分相似,便是待人严厉,但自责更严,心中慈悲,却不放在嘴上。
他已默摈了这个世界上污秽的人心!人,总找个最幼稚最叫人发呕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其实,人眼是雪亮的。有心人只是不戳穿你,但在心上写下你这一笔卑污。至于那“无心人”呢,你骗我,惑我,侮辱我;我也骗你,惑你,侮辱你!再加上一“番”,整你。因缘果报,不是一还一,而是一对一番。
弘公的悲怀,发为戒律上的苦行,化为自身的沉默,冷峻地分析世间,情感从读古人书中泻泄出来;代替了直接撕破虚伪——为佛法被陵夷的哀痛!
因此,平日他整天没有笑容,没有形诸外在的欢乐。他只想到先把自己塑成一个无亏于心的和尚,但不望别人恭维他为法师、律师、大师!哪怕别人说他是一个“自了汉”,那也由他说去。
今年,他五十五岁了。自信,他没有浪费时间的一分一秒!把色身献给佛道,也等于庄严自己。
见月律师的《一梦漫言》图注,弄好。这时已到八月底,有庄闲女士者,手书《法华经》将要出版,她对弘公的身世,有很深的了解,出家后,又如此高深(其实并非高深,只是人们这样看他);因此,她托人请师为经文作序。
弘公接到这卷手写的《法华》,字迹整齐而秀丽,全文没有错落,没有污秽,轻香拂鼻,深为赞美。于是他把古人写经的那份虔诚,在这篇文里描写出来,并且他自己写经,虽不似古人准备繁琐,但是精诚在内心,流为笔触,已全部做到。
他说:“古人对经典的奉行,第一便是‘书写’。据历史传说,魏、唐之际,人们书写经典,虔诚万分;在写经前,要先修净园,再追种楮树,楮树行间,种植香草名花,浇洒香水;楮生三年,香气四溢(楮,为制纸原料,有香味),再造小屋,用香泥涂地;然后请匠人造纸,斋戒、沐浴、盥洗、漱口、遍身熏香,换洁衣出入,剥取楮皮,浸入香水,取楮皮造纸,经一年多纸成;又筑一墩高台,在台上砌屋,即使一瓦一木,都洒以香汤;屋成后,庄严洁净,布满香花,案前有幡有彩;写经人,日受斋戒,入经室时,夹路焚香,梵呗引导,供养鲜花,然后书写。
“写时,用香水掺入墨汁,沉香木作笔管,笔下迸香;提笔时,徐徐凝神,吐气,书写一章完了,封在香袋中,供于香橱,安放净室。有这种精诚,因此灵瑞时现,下笔时,字字放光;或见护法神现身,加以护卫;或引奇禽,衔花供养(另有传说:写经时,笔生舍利)。经文成就,大众瞻仰时,同时赞叹,逐页虔诵,光华灿烂……“妙道女士(庄闲法名),写法华经,庄严精粹,无以复加……愿后来人,随力奉行,利益有情……”
从弘公对古人写经的了解,可见他自己书写佛经时,是如何地虔诚、精细。看到弘公手写经卷的人们,必会感触到这位大师写经时,心如静水,意似抽丝,一心而不乱。仅在写经上这种潜静的工夫,便足以获得常行三昧,何况,他出家以后,便隔绝尘俗,走入宁静的自我世界?
这年九月二十,弘公五十五岁初度,便在净室,为自己写小像一幅:略有几根疏疏的髯、染衣、道貌,俨然是世外闲人!弘公——似乎有一股厌烦娑婆的急切心。于是,对世情回避愈远。印光祖师以一个“死”字推拒尘俗,他则以“沉默”远离世界。:但是,惟有一个例外。这便是与他的法侣们——瑞今、广洽、性常、传贯、广义、妙莲诸法师,有时娓娓说一小段过去的故事,或者讲一小段写字、雕刻、绘画的方法。
这时,他有一幅联句,给他的法侣之一的广义法师,并加一节写联的小跋,说明赠联的动机。这个跋里,从一九三三年春天,写到初冬讲学的经过,弘公希望有心人要履行这项宏扬律学的心愿。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吉;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最后,落款是——甲戌九月,昙昉并书,以奉广义法师慧鉴。
这一年在平淡中过去了。
但在北方的俗家中,惟一与他保持关系的,便是他的兄长之子——李晋章。他在俗时的儿辈,则没有写信。他在给侄儿的信里,曾提到幼樵、品候二位居士,经由晋章转赠佛经,这两位便是大师在上海时出生的二子。而这时都已成家自立。
时间是人类最温和的裁判,过去的创伤已经平复,他们在想象中,远在南方遁迹世外的生父已经远遥而陌生,亦复庄严圣洁。
这时他们一家人都已信佛,李晋章,代表了弘公的意旨,把佛法传给家中每一个人。
年底他写一封信给晋章,请他刻几方印寄来。(其兄圣章后来是北平中法大学校长。留学法国。)印文,则从“亡言、无得、吉目、胜音、无畏、大慈、大方广音、弘一”等法名中挑选。
此外,他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天津人常用的楷帖,有一种流行的“昨非录”,文字全是前人铭言,可以流传,也希望晋章在旧书铺中找一部寄来。弘公的意思,目的在古人的嘉言,能有出头之日,不要被历史的灰烬淹没。
果然,到第二年春天,去净峰之前,“昨非录”由天津与“印章”同时寄到,心中非常欢喜。
翻过了年,在兜率陀院的日子已告一段落,一九三五年正月,从“晋水兰若”移到禾山万寿岩,写下《净宗问辨》。
弘公对“念佛法门”,只强调几句话:“念佛——是佛学里最切实、最简单、最生动的门径;可是却为了它的简单、切实、没有深奥的玄理,使知识分子怀疑。对这门行径,用直觉比理解更重要:你先不要问‘极乐庄严世界在何处’,你先肯定是否能虚心接受这项法门。当你走进这个门里,才感觉这个世界不是单纯,而是深奥华丽!”
不要轻启怀疑之心,释迦牟尼,非诳语者,非妄语者!印光大师,在这方面重新印证了这项真理。继起者,必有千万个一心求证念佛三昧的行人!
然后,他离开厦门,到泉州。(此行目的,是去惠安净峰寺,随行的是广洽、传贯诸法师。)在开元寺对僧众讲《一梦漫言》。把见月律师的一生,如数家珍地告诉学人。
讲完《一梦漫言》,顺道住几天“温陵养老院”(是泉州古迹,经历代修葺,当时佛教人士,于此办养老院,安住无依老人),这是弘一大师第一次在闽南,逗留温陵,想不到当他第三次——也是末了一次——却在这里与世人告别,乘愿上生弥陀世界。
实际上泉州是闽南的名城,历代文化的摇篮。他一经来到这里,便轰动了文化、教育、佛学界。
第一次来温陵养老院,住在“华珍室”第十二号房间,他深怕自己的蓦然而来,使院里的生活为他而紊乱,而浪费。因此他先关照主人:早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有人来访,请先通知;他预定在这里住几天。
院里,住着几十位老人。逢到弘公对老人说些什么,他总少谈佛法的奥理。他对老人,说的是“汲水、破柴、烹茶、烧茶、烧汤、扫地、洗衣服、抹桌子、莳花浇水”的生活上事,这些事,都要自己操作,不要等着别人。
弘公说:“我自己出家到现在,生活上一点一滴都是自己来。别人为我做生活上的小事,便感觉折福!各位老人,我们是一群无福无慧的人,生在五浊恶世,事事要别人服侍,不是有罪吗?而且别人还有自己生活上的事啊!……”
住几天“老人院”,弘公感觉别有滋味。那一群老人,多数比自己苍老,但有些却比自己结实。
不过,那已是“夕阳无限好”,前头的岁月,已不多了。有些老人,虔诚地念佛,他们不知其所以然,只是孜孜不息地拨着念珠。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心,缔造一个什么样的将来。
老人院,原是历史上的古迹。院中原有一个亭子,在宋代,朱熹在这儿讲过学,岁久失修。直到几百年后,明代一位地方官重建,取名“过化”,但不久又毁在明末的兵乱中。直到民国,温陵老人院有意修复古迹,请师补习“横额”。因此,弘公高兴地写下“过化亭”三个大字。
这时,又为院董叶青眼居士写一幅“南无阿弥陀佛”中堂。另外赠一幅华严联句。文曰:
持戒到彼岸,
说法度众生。
弘公感觉有缘到温陵,是前生注定。
在这里,慕名来求字的,日渐增多,他们只要把纸送来,便能捧着墨宝出门。弘公的字,来求者,都欢喜而去。在临行时,将要去惠安东北角半岛——净峰寺中潜修,泉州的佛教道友、法侣,温陵的老人送他到门外;路上叶青眼居士问他:“法师!这次到泉州来,许多人来求字,却少求佛法,岂不可惜?”
“我的字便是佛法,居士何必分别?”
弘公,有自己一贯的生活方式,凡是与他有缘人,不管是谈天,还是写字,“不是经语不写,不是佛语不说”,如说写字不是佛法,又是什么?佛陀出广长舌,演和雅音,所迸出来的语言文字,不是佛法又是什么?
这是南闽的四月天,他给晋章居士的信中,说他要到山中度夏,因为邮递不便,暂停音讯。
其实,五十六岁的弘一大师,脆弱的形体,已逐渐使他向生命的下坡路走了。他的牙齿开始脱落,眼睛也干涩发花,须发斑白,精神衰老。……这是三十年来色身多病,与佛道上不顾生命的追求,带来这种“未老先衰”的象征。
老,似一片落叶,已无声息地飘落在他的眼前。
他觉得该休息了,真正地选一个适合自己臭皮囊的地方,安顿下来,终老于斯,作一个自了的和尚!
四月十一日上午,传贯法师伴着他,广洽法师随行,到净峰后,弘公曾有一封信,给老友丐尊,描写净峰。
他说:“——净峰寺,在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的小山上,三面临海(中间与大陆相连处约十分之一),夏季十分凉爽,冬季寒风为山所阻,也不寒冷。小山之石,玲珑重叠,可摆在书房几上,供以赏玩,只可惜这里荒僻,无人问津……”
以下,是弘公入山后的日记,简单地,记下这一年间生活的片段。
当弘公去净峰之前,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主要对身体,及交通上的不便),诸位法侣多不表同意,请师中止净峰之行。有人长跪不起,有人声泪俱下,请师以色身为重。弘公内心悲戚是无法描述的。不过计议已定,好像此缘不了,无以安心,因此含泪辞谢大家,于四月十一日傍晚,在泉州南门外,乘帆船出海航行,传贯、广洽二师同行。——下,弘公自记。,☉十一日夜,在船中,海浪颠簸,风大,终夜不能成眠。默念佛号。
☉十二日清晨,改乘小舟,风逆而浪大,抵净峰,入寺,整理衣物书籍,未尝休息。阴雨。
☉十三日,阴,午后放晴,崇武(净峰属崇武乡境)斋堂主人来,请于十七、八、九三日,去彼处讲法,允之。起先,在厦门,性愿法师为入净峰事问卜。卜言:三冬足,文艺成;到头处,亦成冰(原签冰,作功,误),急急回首,莫误前程。——(这该是个坏卦!)☉十四日,晴,广洽法师归去,覆地悲恋。余亦心伤,勉以佛法慰之。相约八月十六日后再来相晤。写信给聂(云台)居士。剃头。(按:广洽法师在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去新加坡开创道场。)☉十五日在寺中为僧众说戒。
☉十六日赴崇武,住普莲斋堂。
☉十七日为道友讲三皈五戒。
☉十八日讲观世音菩萨灵感。
☉十九日讲净土法门。午后,返净峰。
☉二十一日亡母冥诞。第一次校(行事)钞记注竟。在寺中开讲《普贤行愿品》。
☉二十四日修房舍窗几等。
☉五月一日讲《行愿品》圆满。
☉三日灵峰大师诞辰,上供, 午后讲大师事迹☉十日第二次校《钞记》,注至“受欲篇”。暂休止。以后,校点《戒疏记》。
☉三十日《戒疏记》标校竟。 自是日起,补点疏记。
☉六月七日扶桑(日本)明忍律师涅盘日,自是日起,讲《戒疏》并略讲记。到二十日,第一册讲竟。
☉七月三日讲地藏九华示迹大意。
☉八月五日至七日,为亡父忌日,讲《行愿品》偈颂。七日听者甚众。听众多为基督徒。
☉八月十三日,补点《疏记》十六册都讫。
☉八月十四日始,续校《钞记》竟。
☉八月二十三日,性愿老法师惠临净峰。(性愿老法师与弘公年龄相仿,僧腊高于弘公,惟弘公对人谦逊,从孩童到老人,无不恭敬虔诚。李芳远居士,与公通信时,年始十五岁。)☉二十五日,请师(性愿老法师)在本寺讲佛法大要。
☉二十七日,请性愿法师临崇武晴霞寺,开讲《法华普门品》。二十九日讲讫,每日听众百人左右,为惠安空前之盛会。
☉九月三十日上午,续校《钞记》注竟。下午广洽法师来净峰,商订于月望后,移居革庵。
☉十月六日,广洽法师下山返厦门。
十月下旬,弘公因净峰寺方丈去职,缘尽,也决定离净峰,回泉州,安住草庵旧地。 将去净峰前,为惜别,留下五言绝句一首,诗云: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诗后并附写小记,题言:“乙亥四月,我来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去,而菊花含芯未放,口占一绝,聊以志别。”于是二十二日离净峰,去惠安县城,遇教界诸居士留宿。
本来,弘公已深爱净峰之静,之幽,之苍古;可是人扭不过因缘,缘尽,佛菩萨也徒呼奈何。
弘公常对人言,佛法宏扬,不能强为人传,那要等一个机缘成熟!因此,有些不成熟的法缘,都为他婉谢。他深知——惟有“缘”,不能作有限度的勉强,如此一来,会招来更大的失意!
他在争峰的心情,广洽法师曾说:“弘公此行,恐将长久栖息于此,此地虽苦,而山水秀美,僻静幽清,相传为李铁拐所居,其实确为古隐者的栖息之地……“公又为衲订修持日课,附语说:昔日灵峰老人,三十三岁始入灵峰,有偈云:‘灵峰一片石,信可矢千秋!’“又说:‘聊当化城,毕此余喘,自非乐土,终此不移。’“弘公说:‘今年我已五十六岁,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思入山,谢绝人事,而因缘不至,卒未如愿,今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遂于四月十二日入山,将终老于此!
这是广洽法师告诉高文显居士的话。谁知来净峰不到半年,又要重作云水,岂非缘吝?
弘公偕传贯法师到惠安,二十三日上午在科峰寺讲演佛法,下午乘车到泉州,又回到“温陵养老院”。当时,泉州名刹——承天寺传戒,戒期中,请公讲律,于是以“律学要略”为题,为受戒的僧侣们,作通俗性演说。
“律学要略”的精神:“竖说”律学在中国嬗演的经过;“横说”五戒、八戒、沙弥戒、沙弥尼戒、学法女戒、比丘戒、比丘尼戒、菩萨戒(包括出家、在家)的戒相,以及戒律与行者的关系!
弘公在最要紧的地方,慨叹地说:“我们生此末法时代,‘沙弥戒’与‘比丘戒’皆是不能得的;原因很多很多!今且单一种比方来说,就是没有能授沙弥戒、比丘戒的人;若授沙弥戒,须二位比丘授;‘比丘戒’至少要‘五比丘’授;倘若找不到比丘的话,不单比丘戒受不成,沙弥戒也受不成。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来,或可说僧种断绝了!’“以平常人眼光看起来,以为中国僧众很多!……据实而论……要找出一个满分的比丘,怕也是不容易的事!如此怎能授沙弥比丘戒呢?既没有授戒的人,如何会得戒呢?
“我想诸位听到这话,心中一定十分扫兴。或以为既不得戒,我们白吃辛苦,不如早些回去,何必在此辛辛苦苦做这种无意味的事情呢?但如此的怀疑是不大对的,我劝诸位应好好地、镇静地在此受沙弥戒、比丘戒才是!虽不得戒,亦能种植善根,兼学种种威仪,岂不是好?又若将来想学律,必先挂名受沙弥、比丘戒,否则,白衣学律,必受他人讥评,所以你们在这儿发心受沙弥、比丘戒是很好的!……”
然而,弘一大师悲戒律的松弛,却没有讥评僧林的意思!
弘公这番说“戒”的精神,如广泛地伸引,居士授五戒、十戒、菩萨戒;而没有“比丘”传授,也当然是一个问题。但弘公又说,“戒”是要“受”的,目的是植一个“佛种的根苗”。凡是天下学佛的人,该体验弘公一生牺牲艺术上成就,献身于戒律的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