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山

字数:7298

岁暮,冬残;居住在南普陀后山的弘一大师,在这里放下鼓浪屿那一段不宁静的记忆,面对着海,默默地数着点点归帆,有意在这里作长期潜居的打算。但是,在厦门的南普陀,能不能如愿以偿,这也要看因缘!

一九三七年(丁丑)的二月中——中国人的旧历元旦,寺前旧功德楼顶间,有一部律学课程开讲,题目是“随机羯磨”。听众,是养正院的青年法师。其中也有瑞今、广洽、仁开、圆拙、传贯等法侣。

“自觉与觉人”,是学佛行人的一体两面,自觉——要把自己铸成一个没有凡我的角度,觉人——以觉悟者的语言、行动,铸成圣者的模式,让别人去参悟。

一个弃俗的和尚,每天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自修,二是说法。弘一法师从做和尚开始,便没有做祖师的欲望,他只愿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和尚!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二,在南普陀讲完了“羯磨”中的“集法缘成”、“诸法解结”两篇,觉得“觉人”过了火,会使人陡增贪念;自修没有死工夫,也徒然浪费有限的生命。这时,随着新年而来的外缘,使他心灵有预感。事实上,他已感觉到,臭皮囊的前程,没有多远了。在没有抛弃它之前,该苦修一番。在他的想象中,在养正院担任的训育课程,该由高文显去代替。到四月间,“羯磨”讲完,便可以到人烟稀少的山间,埋名林野,做个住茅篷的山僧。他在厦门,终日依然排除不了世间的“名闻利养”,这是他心中深恶痛绝的。名、利,如果是过眼烟云,倒也罢了,刚好,这种东西,对佛道中人,是地狱的捷径!

稍后的讲律期中,厦门大学教授李相勖,通过高文显居士!(高在厦大上学,住在南普陀),请弘公到厦大讲佛学,遭遇弘公婉言谢绝。那次谢绝厦大请说法的原因,他对传贯法师说:“如果我好高骛远,追逐名利,这是一次机会。可是,我生平对官宦和名流,不敢动一点的念头。我要这样做,那是先害了我自己,而别人听我说法,能受益多少,还不知道!”

他又说:“所谓名利,如水向下流,你一念动,便会往下游跑,再从那个漩涡拔出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凡是陷在名利中的人们,本身实在是掉在污水里,久而不知其臭,这是非常可悯的,这正如人在花径,久而不闻其芳香。……”

这个月二十二这一天,弘公一方面辞谢到厦门大学演讲的邀请。二十三日,远从福州鼓山来听讲律的克定和尚,与弘公有一段话。弘公告诉他:为什么他自己要扬弃音乐、油画、戏剧与雕刻?他深刻地说:“如今,时代变了。佛教界的僧青年也变了。他们常常放弃自己的道不修,法不学,偏偏喜欢弄文艺,搞诗画;看来,佛门前途,令人悲痛!其实,他们不知道经学与佛学,完全风马牛不相关。一个大学毕业的学生,初读佛经,依旧是门外汉。谈到作文的方法,佛经比起中国八股文岂不是生动得多吗?”

“唉!”弘公叹一口气,望望在座的传贯法师:“菩萨度生,要待因缘成熟,否则只有放弃!”

住在南普陀后山,除了讲课,便是深居简出。有重要事,都用短简,由传贯法师传达;否则由贯师执行短简上的吩咐。

正月二十八,天上落着濛濛的冷雨。他觉得住在山上,需要一双应付雨水的胶鞋,自己便下了山,到厦门市区看看。

他先在一条不十分热闹的小街上,用七角钱买了一双胶鞋,挟在腋下。天色已近晚,听到马路上有人从口琴的键上,吹奏着一支熟悉而单调的曲子,缓慢地远去……弘公细听,啊!竟是三十年前,在日本读书时,熟悉的歌——

君ガ代ハ

千代二八千代二

苔ノムヌマテ

是日本人的国歌,无端地重复吹奏。令人感觉到心灵间生起一阵国亡家破之感。

日本人的国歌,吹奏着,这引发了弘公性灵中太多的悲酸。事实,中国的抗日烽烟,已在全国每个角落点燃。卢沟桥事变,将在一百天内发生。厦门有人——是什么人在口琴里唱起日本的国歌?厦门以及它的临近各地,中国的正规军和初成军的后备部队,逐渐以寺庙代替兵营,开始加紧训练。

回山的归途,冒着凄风寒雨,为这一天所见所闻,频添一番凄愁。

他把这天的见闻,用短简告诉了高文显居士,不过藉此排遣一点国难中的哀伤。

在南普陀住下来——这是第四次住南普陀了。在厦大读书的高文显,与弘公因缘在此时加深。二月间在“养正院”讲演的“南闽十年之梦影”,便是由他记录。他皈依弘公的法名是“胜进”。(弘公在闽南的在家第子,都以“胜”字为法名。)在讲课时,面对几十个学人,弘公一字一泪叙述去年病中的心情。

他说:

“从民国十七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经十年。回忆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性,实在十分欠缺!

“因此,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是我自己的根据。

“记得前人有诗云:‘一事无成人渐老’。

“记得吴梅村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词的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别号——‘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我也不怎样去求它完满了!”

“诸位要晓道: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浅,修养薄。那我才能努力用功,改过迁善!

“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加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

“不论什么事,总希望它失败,失败才会生大惭愧,倘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了!

“我近来,每每想到‘二一老人’这个名字,觉得很有意味;这‘二一老人’也可算我在闽南居住十年的最好纪念!”

唉!“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个“一”相加,人是老了,可是没有值钱处!弘公自心深处涌出一股自责的哀思。  日复一日,世界益陷于战火边缘。

因此,不由得想到,即将去菲岛的僧界知音性愿老法师。性老与会泉上人,同时是弘公来闽以后,佛门中两位知音。他们都有他的老友丐尊那份虔诚之情,护持他,使他每到一寺,能在最安定的情况中,为闽南佛界广施法缘。(按:弘公去青岛期间,性愿法师去菲。)闽南的比丘们,向南洋开辟道场的风气,这与他们的乡人侨居异国有关。因此,弘公的心念中,有时也想到——假使可能,何尝不该去南洋群岛游化一番?这种念头,他开始告诉瑞今、传贯、性常诸位法师。于是顿时引起一番强烈的附和。弘公要去南洋,当然随去的人多(律学集团)。这种心愿发动,使他有心想把丢弃了几十年的英语,再拾回来重温一番。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槟城,都是英语之邦!

虽然,自始至终,他无缘到南洋一游,然而去南洋的计划,一直是“随缘”期待。起先,因为要求同去的人多,成了多方面的负担,没有去成。待北方的抗日烽火遍野,这个念头又熄灭了。直到日本人占领菲岛前夕,菲律宾的佛教界,依然想请弘公到马尼拉栖息。但刚要决定动身时,日本人席卷了东南亚,把麦克阿瑟的太平洋部队,赶出巴丹岛,于是变乱中,又失去了南游的最后机缘。

他在五年后给马尼拉性愿上人的信中说:“——去秋(民国三十年)方拟起程,变乱忽起,致负旅菲缁素诸公厚望,至用歉然。……”

这封信,寄于大师圆寂那一年初夏四月。如果不是日本人横行菲岛,也许他已游遍南洋了。

“法随缘住”,这是弘一大师学佛历程中体会出来的真理。万事都扭不过因缘,这虽然不是宿命,但因缘众生的业报,却有大大的关连。

南洋群岛去不成,实际上,去与不去,也没有肯定。这时泉州开元寺的会泉长老,已准备了一个结夏安居之地,请他去住。

世间,能令人感觉到人生之可贵,如会泉、性愿长老,在这方面,都使弘公感念尤深。

会泉上人,请弘公去“结夏安居”的地方,是厦门郊区的“中岩”。这里,也决定了结夏完毕,留待日后作长久潜修闭关之所。会泉上人,选定这块地方的幽静与足堪追忆的古迹!

中岩,是郑成功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岩中有老松数株,直升云表,环境清幽,苍古而僻静,但是房屋因为年久而失修。于是会泉上人先请弘公住在“万石岩”,等中岩修葺工程完了,再转居到这边来。

旧历三月十一,弘公与传贯法师便从普陀后山移居到万石岩。住到万石岩,便郑重地在厦门《佛教公论》上刊登一项启事,希望能避免一切往来。

在“释弘一启事”的文下,这样写着:“余此次到南普陀,获亲近承事诸位长老,至用欢幸。近因旧疾复作(肺病)精神衰弱,颓唐不支,拟即移居他寺,习静养病,若有缁素过访,恕不晤谈;或有信件,亦未能裁答,失礼之罪,诸祈原谅!”

弘公希望启事一经登出来,便能断绝外在的纷扰,但事实呢,又不然。他刚到万石岩,“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的筹备会,又有事找他。

筹备会给他的文件,推崇“弘一法师”为音乐界名家,大会决议,聘请弘公谱制“运动大会歌”一首。

公文透过政府的关系,加上人情的通融,送到弘公关房,但被大师婉拒。

过了不久,筹备会再托人送来一首已谱好的“大会歌”,请弘公修改。这一次没有落空。

大会歌原词开头是——

“鼓声咚咚,军乐扬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弘公看了歌词,便觉得“地区”没有交代,前后没有连贯。便在上面改了几个字。经过他改过的歌词,变成——“禾山苍苍(禾山,即厦门),鹭水荡荡;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然后,又改正几小节欠悠扬的五线谱,交回大会筹备处。谱改后,经过乐队奏出来的音调,突然变得庄严而激昂了!

这一波刚过,驻锡在青岛湛山寺的倓虚老和尚,派寺中书记梦参法师,千里迢迢,由海道南下,带着倓老人的亲笔信,到厦门万石岩来了。

倓虚老和尚,特别请弘公到青岛——中国最洁净的都市——讲律结夏。从青岛到厦门,在海上要漂流六七天,倓老一片殷诚,使弘公再度放弃了中岩结夏的决定,在匆忙间,带着侍侣传贯、法侣仁开、圆拙三位法师,于旧历四月五日由海道北上。但是,他有三点要求告诉梦参法师,便是“不为人师,不要为他开欢迎会,不在报章发表新闻”。

从厦门动身,坐的是“太原轮”,经过上海,然后换船到青岛。可是,弘公事先并不知道船的行程,结果,他的老友夏丐尊虽在上海,却不知道他要经过上海。

因为到青岛去的事,已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这次到青岛,前后准备了七天,临上船时,他的全部行囊,是一个旧麻袋和一个小竹篓。

麻袋里,装的是一条旧夹被,一顶帐子;几件修补当枕头的衣服。藤箱里(即所谓小竹篓),则是几本重要佛学书籍。

临行前,法师居士们送来的果品,转送了岩中的工友。

在海上,飘浮了三天。船到上海,停了两天,九日改乘另一艘驶向青岛的轮船,旧历四月十一日上午九点多钟,在青岛码头上岸。

湛山的住持倓虚法师,已亲自率领一群法师居士们到码头去迎迓,这已使淡泊而远离世俗的弘公,感觉六神不靖,心中浮起了轻微的不安。等这一群人坐着汽车,回到湛山寺,山门里已排列着百余位僧众,在恭敬地等待他,瞻仰他。

在这次虔诚的欢迎行列里,火头僧法师在“弘一大师在湛山”一文中写得很细致。他写道:“……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一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地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个下来的,立刻,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余岁——其实已五十八岁了。

“细长的身材,穿着一身半旧夏布衣褂,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青岛)天气还冷,但他并无畏寒的样。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那清秀神气与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

“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地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最敬佩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疾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阶下,向他老行欢迎的最敬礼(顶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疾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劳动你们诸位!’“……他们携带的衣单显得很多……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问梦参法师:‘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我很诧异,怎么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衫会这样简单和朴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算得原因之一了。”

日后,这位追忆弘公的法师描写道:“……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手托着那个扣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下打开来晒。我站在不远,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白草鞋(平日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对比一下了。

“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大地,……大海的水,平得像一面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散步)去了。我趁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方形铜墨盒,一枝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的东西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玻璃明亮(全是他亲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静肃……弘公到湛山寺第四天,便在“下院”讲了“三皈五戒。

这个月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三天,在寺中讲“律学大意”。二十九日正式讲“随机羯磨”。“随机羯磨”,是一种艰深而难懂的律学典籍,由南山道宣律师去芜存精订正,便于后人阅读。但如果要作为讲演的对象,则要花十倍的时间去找资料。不过,弘公对律学的著作,已经研究二十年,因此自己编了一部“别录”作助讲本,分别纲目,使听者能理出系统。这次是他生平笫三次讲“羯磨”。第一次在民国二十二年,讲于厦门万石岩,九十天讲完;第二次,是这年正月初一,讲于南普陀寺,不过没有全部讲完。

这次在湛山,他独自讲了十多天,但是由于体力已消耗在他的病上,到中途,便由仁开法师代座,结果把全部“羯磨”讲完。听讲的人,是湛山寺全体一百多位法师。以后,仁开法师又讲了《四分律戒相表记》。

不过仁开法师遇到问题,依旧由弘公解决,然后转告听众。湛山寺日后常年轮讲这两部律学大著,如数家珍,可能这便是一个开始。而后律制,普及到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

火头僧法师,在记述中说道:“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看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来,他老必先回避。……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相激撞。”

弘公一生,虽然隐居的时候多,但深爱看海。他一生与海似乎缘深。他第一次东渡日本,该是他最长的海上生涯。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才觉得人生的空幻与渺小、造物的神奇与莫测。)在这一年旧历五月间,曾与弘公有旧的朱子桥居士(朱此时驻节西安,任军事要职),因为悼念一位亡友,从西安飞来青岛,事先听说弘公在这儿安居结夏,便特地由青岛市长沈鸿烈陪同到湛山寺来。

沈鸿烈,久已知道音乐家李叔同传奇似的一生,也早想看看他,这当然是一个机会。但是,当他向朱子桥居士提出来,朱说,弘一法师已经休息了。

等第二天上午,沈鸿烈市长又在寺中请朱子桥斋宴,有意要弘公出席陪宴,结果获得的是一张字条,上写谦谢的诗句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在结夏末期,天气逐渐到早秋了,弘公在湛山闭门用功有功有三个多月,因为青岛是中国北方避暑胜地,入秋以后,早晚便觉得寒意浸人。

他给泉州性常法师信中,把青岛对他的影响,如此写道:“——朽人近年来,身体日益衰颓,两臂常常麻木,手足关节常痛,是因血脉不周所致。此间气候阴寒,潮气太重,亦是一原因。中秋节后,如有轮船开行,即在上海小住,再返厦门。青岛湿寒,人多有病,传贯师现在身着布单衣四件,亦稍患伤风。——(旧历)七月四日。”

当弘公在青岛讲律,佛界知道这消息的人很多。当时在苏州灵岩山寺念佛的妙莲法师与道友数人,便专程赶来青岛追随弘公学律。

此时,卢沟桥的中国军队,早已揭开了民族抗战的序幕。地处在军事要点的青岛,稍有资财的人,都逃难到南方来。日子越过越紧急。

这时弘公在俗弟子蔡丐因由上海去信,请他到上海去,要快些离开青岛。可是弘公回信说:“惠书诵悉,厚情至为感谢,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他往,如果今因国难离去,将蒙极大讥嫌,因此青岛虽发生大战,亦不愿退避,诸乞谅之……”

然而,事实如何呢。战火固然已迫在眉睫,但是出家人却与世俗不同,倓老和僧众,都期望弘公在湛山长久住下去。可是,弘公的性情,僧界大多知道,他要到哪里,没有人会留得住。他在未到湛山之前,便决定在湛山住到中秋节后回厦门。

在未走之前半个月光景,他便在寺中公开接受写字结缘。湛山上百多位的出家人,在那一个美好的际遇里,每一位都获得一幅“以戒为师”的条幅。然后,个别求字的宣纸,便似雪片涌来,他都一一接受。几百幅的字,多数写的是《华严集联》和《寒笳集》的警语。

在火头僧法师的追述中说:“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家又请他老作最后开示。他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不言了。这时大家都很注意要听他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临上船时,大家照样欢送他到船上,他和梦参法师话别的时候,轻轻地,带着幽美的微笑,从行囊里拿出一部厚厚的手写经典,低声向梦法师说:‘——这是我送你的!”

当时梦法师几乎是狂喜,回到寺中一看,竟是弘公工笔书写的一部《华严经净行品》,字迹整齐而瑰丽,写在四十多张“玉版宣”上,末后附一个跋。

跋文是:“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晚晴老人。”

在情况紧急中,由青岛到上海,那时上海的“八?一三”大战已拉开,只有租界还能避一时之乱。

为了看老朋友夏丐尊最后一眼,弘公在大场陷落之前两天,由黄埔江码头登岸,丐尊在“怀晚晴老人”一文中,记述了他们最后的会晤。

“——他(弘公)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打电话到开明书局找我。我不在店里,雪村先生代我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每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细问什么。

“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着对我说:‘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了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子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以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两天。第二天我去看他,那家旅馆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日本飞机正在狂炸浦东和南市,在房间里坐着,每隔几分钟就要挨一次震,我有些挡不住了,他镇静如常,只是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

“之后,我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去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又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照一张相片,现在,墙上挂的,就是那张相片了。”

这一次,是弘一大师与他的生死之交,最后一次把晤。两天后,偕同传贯、圆拙法师以及苏州来的妙莲法师一行,回到厦门,仍旧住到万石岩。这时焦土抗战的号召,已响彻了全国每一角落,沿海每一个城市,都准备接受一次日本人的血洗。这时候,许多学人法侣,都请弘公迁地避乱。厦门岛,是闽南一个重要的港市,在战争中,战略形势越重要,受毁灭的公算越大。

劝弘公离开的人多,但是他默然辞谢。

他告诉远在上海的丐尊说:“我决定住在厦门,在战乱中,与寺院共存亡!如果要我离开厦门,除非厦门平静,再往他处。”

可是,上海方面朋友,再劝他移出厦门,他坚决地说:“如厦门失陷,我愿以身殉。古人诗说:‘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做一个出家人,对生死当不容怀恋!”

同时,他给上海弟子郁智朗居士信中,也附了灵峰大师的诗,以表白心志,诗云:

日轮换作镜,海水挹作盆;

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臣魂;

九死心不愧,尘劫愿尤存;

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

这时,传贯法师已回安海省父去了。妙莲法师初到闽南,便追随弘公随缘挂单。

留在厦门的弘公,在门上贴了一张横额,题名“殉教堂”,警惕自己,表示决心。

但不多天,中岩已修好,便与结夏而来的法师们,一同再移到中岩——郑成功读书的地方来,安居讲律。在中岩,他的静室在岩中会泉上人的关房北端。九年前,闽南佛学院的学人——文心法师住在关房以南。他们一直住到十二月中旬离开厦门,去泉州。

这时候,战争虽在上海与鲁南台儿庄进行,厦门却反而平静下来。

弘公平日绝少讲话,不独对陌生人如此,即使对传贯法师也是一样。他与文心法师,虽同住寺中,可是都守着那一份安详的沉默——见了面,不过互相合掌而已。最后,在十二月十七日那一天早上,弘公带着他那个“律学集团”要到泉州草庵去。当他看到文心法师的静室内,除经书以外,一无所有,显得空洞寂寥,便把亲手栽的四小盆名花,亲自搬到文师的室内,低声地说:“让这几盆小花,在这里伴你供佛。这盆是剑兰,这盆是天竺竹,这盆——是秋海棠……”放好之后,便弯弯腰,嘴角边留一个浅浅的笑涡走了。

这年十二月十八晚上,大伙儿由厦门过海,再乘车到檀林——晋江南乡的草庵寺。妙莲法师随同来此安住。

十天后,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农历正月初一。从上午九时起,开讲他生平最有研究的《华严经普贤行愿品》。

这一年,他要报答闽南各地道友在十年间对他虔敬的至情,因此,作为一个和尚的他,便发愿要动员全身所有力量,讲一年经,写一年字,与闽南人们结缘。

“我没有太大的奢望,我很贫乏,没有福报,不久便要离开人世了,今年忙一年,明年要闭门谢客了。……”

对于寿命,弘公似乎有一种奥秘的期待。


病厄夕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