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
时间,对一个老人而言,流逝得太无情,太匆忙了。弘一大师,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已经五十九岁。在器世间,与多病的色身,挣扎了四十年,脸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已暗暗地增添;使多病的他,更显得苍老。人看起来,苍白、瘦削而孤卓;令人想到他的光辉突然在这个时候散遍闽南,如同生命的回光返照;他要向人世告别了。
元月二十日,在草庵讲完了《华严行愿品》。休息几天后,二月一日开始,又到泉州承天寺,复讲这一品经。讲这品经并且劝请听众发心念诵十万遍,回向国难。似乎特为他最后那几年,总结一次普贤菩萨深愿。
在承天寺讲经完了,特别再应泉州梅石书院邀请,二月底在书院图书馆讲“佛教的源流与宗派”。然后,再到开元寺讲《心经》。讲完《心经》,又在城内“清尘堂’’讲《华严大意》。这一连串紧凑的讲经活动,轰动了泉州。
这是弘公第四次挂锡在泉州,可是突然起劲地讲经,这还是第一次。这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鼓动他,他觉得泉州人对他太好。
这次追随着听他演讲的人,有如一阵旋风,他到哪儿,那阵风吹哪儿。由于过去的“李叔同”三个字,现在的“弘一法师”大名远扬,使泉州城的知识分子以及佛教徒集中了他们的视线,扣紧了心弦。佛教徒,带着奇异的神色看这位迹近隐士的弘一律师,突然破例大吹法螺。知识分子则以他这次到泉州的行动公开,而且每次讲经后便接受人们索书题字,使人们突然觉得他像第一次到泉州一样。
即使有人请他去吃一餐素宴,他也欣然应允。这在弘一法师来说,都是不平常的;何况泉州已在落雨季节的开始,而每次听经的人,空前拥挤,使战时的泉州,集合一时的精英,开元寺、承天寺大殿上,经常塞满了听众。
在泉州讲经到三月十日,又到惠安匆匆说法,十天后回到泉州。然后,鼓浪屿的“了闲别墅”已派严笑棠居士到泉州承天寺,在二十二日迎接弘公去厦门宏法了。在这时,漳州也闻风寄来请柬,请弘公由厦门去漳州说法。
这次弘公在泉州,两个多月,讲了四次经,写字一千多幅。人们对他的字,在那一刻有近乎狂热的追求。
因此,许多经偈与佛号,都从弘公手中,成为一幅幅中堂、条幅,遍落在泉州人的厅房。
到了鼓浪屿,在讲经的计划中,应该在讲完后应聘到福州演讲,最后仍回泉州随缘说法。因为泉州人的法味,还没有尝够。同时要求他写字、讲经的地方,已由泉州,传染到厦门附近各县的佛寺和学校机关。
可是,当他四月底,在鼓浪屿说法完毕,龙江口的漳州(龙溪)刘绵松居士,已代表漳州佛教界专程请他去龙溪驻锡说法了。
弘公此时,本着万事随缘的态度,不再拘泥于死心塌地闭关潜修,他认定诸法缘生,与闽南人的佛缘,在这一年作一次总结,然后再闭门不出。因此,便跟着刘绵松买舟龙溪。这时传贯法师,则为弘公日久栖息处,去惠安筹备建筑一所小寺,未能随侍。
谁知阳历五月四日到了漳州,挂单在南山寺,在五月八日,厦门便沦陷在日本人海军舰炮支持下的陆战队手中,成为一片变色土地。
到漳州,刚巧是厦门沦陷前后,因此,闽南许多师友,都以为弘公陷落厦门而焦急不安,直到他的消息由书信证实,才放下一颗心。
在这时,仍旧在厦门的李芳远在记忆中说:“厦门沦陷,我急得忍不住了,四处查访,都没有消息,因为法师形同野鹤闲云,独来孤往,一向不肯把行迹告诉人,到厦门沦陷后才接到来信说,他已到漳州了……”
弘公到漳州,住在南门外南山寺,不过也仅仅讲了几天普通的佛法,因为闽南的天又猛热起来,逢到炎夏,弘公那副既怕热、又怕冷的百漏病身,又支持不住了。便只好作结夏安居的准备,所以在漳州不到一个月,便由南山寺严持法师介绍,到二十五里之外的东乡——瑞竹岩寺避夏。
他当时给李芳远的信中表示,鼓浪屿不安宁,希望李芳远随家人回到永春故乡去,只要保持书信联系就够了。这话不久,李芳远已随他的家人到永春避乱。
在瑞竹岩,弘公度过两个月的炎夏,在那里,对外因为公路已遭破坏,无法回到三百里外的泉州,同时瑞竹岩在龙溪乡下的山上,日本人的铁骑也不会伸展到这里,因此,直到闰七月初,再回漳州,恰巧又接到丰子恺从桂林寄来的信。
信上写着:上海的夏丐尊,最近伤了一个孙儿;丐尊很灰心;其次,希望弘公也回到内地去,由子恺供养,在内地宏法。弘公接到这两封信,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但是,他为丐尊的逆境,也深深难过。
“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纪念……”
他给丐尊的信中却安慰道:
“近得子恺信,悉仁者殇孙,境缘逆恶,深为叹息。若依佛法言,于一切境,皆应视如幻梦,乞仁者常阅佛书,并诵经念佛。自能身心安宁,无诸烦恼,则恶因缘反成好因缘也……”
他谢绝了弟子丰婴行的供养,因为他预先感觉生命已将西沉。如果仅仅为了逃避日本人,他也不愿这样做。他想要完成的,只是今年报答闽人对他的恩惠。
旧历七月十三日,是他出家二十周年,结束了避暑生活,回到漳州城内尊元经楼,宣讲“阿弥陀佛”,这形成了在漳州说法的高潮。
弘公初到漳州时,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等避夏回来,大家传开了,因此,在七、八两个月,展开的宏法活动,使社会各界对佛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因此有许多军人、知识分子皈依了佛教。
因为漳州到泉州这一线,在日本人来说,是我方的第一线,凡是接近第一线的公路,全为中国军队破坏,以阻碍日本人的军事行动。因此,弘公个人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假如要坐轿车回泉州,便要走上七八天。
在漳州宏法的高峰过去。七月底,性常法师(性常法师于二十四年四月闭关于开元寺,此时已满三年出关。)已由泉州辗转到漳州,迎接弘公再回漳州。
在阴历九月初,途经安海,又在安海镇水心亭住下来,接受人们敦请讲经。在这里整整一个月,使小小的安海镇为他的来临而激荡。
这一年,在生活上虽然奔波劳碌,可是每到一地,都使知识分子与佛教界结合成一片,形成一种弘一法师的“季节”。
阴历十月中旬,回到泉州。继续前愿,振作精神,在清尘堂和光明寺,再讲《药师如来法门修持方法》,他自己依旧住在承天寺。
这时,驻锡承天寺的弘公,一天薄暮,黄昏苍茫,在房中焚香静坐,忽听广义法师说,有一位从前的学生要见他,问弘公:“要他进来吗?
“——学生?”弘公低声自言自语,“弹指间,二十年了。浙江师范的学生——是谁?”
“把灯点上,请他进来。”弘公说。
“奇怪?”广义法师侍随弘公,这是第二度了(师在承天寺时,由广义法师侍随),他没有见过弘公见客时,点过灯火。事实,他出家二十年,几乎没有为自己点过灯火啊。他的岁月,与太阳的光谱一样,每天清晨四点钟开始一天的行程,黄昏之前,在屋里静坐片入睡。可是,这一次是非常的意外。
其实呢,弘公已听说有一位学生在闽南做官。他想,假如有缘,他自己会来。
果然,安溪县长——石有纪,当一别二十年后,在泉州承天寺大殿右侧,花园尽头的一排矮屋里,见到他的老师了。
乍见之下,石居士觉得那个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和弘公对坐着,广义法师退了出去。
一僧一俗,对于如此飞逝的人生,都觉得太空洞,会面之后,也觉得太突然。年轻的,从十多岁,到了四十岁;老师呢,则由一个淡泊的教师,变为和尚,再由中年,变为一脸风霜的老僧。弘公已无法认清他学生的面目。
“老师!您——您老了?”
“唔,”弘公端详着学生。“有二十年哩。你贵姓啊?”
“我是石——石有纪。过去的老师、同学,如今已东零西散!”
“哦——石——有——纪?不是嘛——夏先生不久还殇了一个孙儿,他们的书店也被战火焚烧了。唉,石禅——晚年也不通顺。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多。”
“是啊,老师。经校长已经逝世了呀!”
“子渊死了?”弘公惊问。这时少年时的石有纪在弘公心上重现了。
“去世有一年了。”石有纪说:“前年,我在上海见到夏师。唉,真想不到,人世一变以至于此!”
“我告诉过他们,人生一切都是空的!”在苍茫中,弘公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扬声呵呵长笑,在夜空间,如抑低的鹤唳。“经先生的书画,夏先生的文章,是永远不死的!”
夜,越坐越寒,这已是初冬,弘公穿一件浅灰色的罗汉衣,显得很单薄。
“您老人家冷吗?”石说。
“在闽南,比浙江天气温暖,出家以后,比出家前,身体看来好些。唉,人总是老了些。不过今年的身体,似乎比往年健旺,但不是说这便是健康。我不健康啊!”
“老师,请多保重。”
“唔。”弘公流露一丝微笑。 “天晚了,已快到十点,——以后,再来看您老人家。”
“啊,好。”
弘公立起身来。往事,在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叙谈里,重新复现在眼前,不过,如同冬夜的月光云影,显得辽远而浅淡。
弘公端着油灯,把他的学生送到小屋门口,看石有纪——安溪县长——消逝在初冬的夜幕下。
过了几天以后,石有纪在安溪接到弘公寄给他一副对联——是《华严经》的偈句。另有一幅字,写的是唐人诗句——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诗后,弘公写着:“录唐人诗一首,颇与仁者在承天寺相见情景相似……”读来,令人鼻酸,二十年把少年人催壮,中年人催老。
日后,石有纪每次到泉州,总要见见他的老师,弘公依旧把他当孩子看待。
石有纪走后,弘公被温陵养老院叶青眼居士请去讲经,这次听经的人,是院内的董事与老人。弘公讲的是“念佛法门”,由承天寺瑞今法师翻闽南语。这时,沦陷后厦门的法师,大半星散。
当十点左右院里的人齐集讲堂,钟声低叩,盘音三鸣,弘公走上讲台,准备为老人说“念佛因缘”,忽见听众中许多人无端地混乱起来,讲堂的沉静,被平白而来的气氛破坏了。
这时,叶青眼居士——弘公信仰者之一——正与一位身着军服的人寒喧,久久不见回位,而那位四十不到的军人,似乎来头不小,使叶青眼居士显得紧张而匆忙,忘了弘公说法,专心去应酬了。因此,讲堂的气氛,逐渐地混乱、冷落。弘公看在眼里,低声告诉瑞师说:“——现在,我们的讲演停止吧!对不住各位老人,请告诉他们。”说毕,弘公离席回到“华珍室”,准备收拾回承天寺去。瑞师被弘公突然而来的举动惊住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法师?”瑞师说。
“等一会儿,便会知道……”弘公说,脸上一片森严之色。
在房里不到半盏茶工夫,叶青眼居士应付那位军人之后,转眼一看,讲堂上的弘一大师没有了,瑞今法师也不在,讲堂里的老人,散去三分之一。
心里一慌,便往弘公休息的“华珍室”跑。
到了华珍室,瑞今法师正在门外等他。
“法师!弘公为什么不讲了!”
“恐怕他老人家见讲堂上气氛乱了,你又到那边去了,所以——”瑞师的话没有说到底,叶居士恍然大悟。
“——那位军人,是我们这里的军事当局人,他来看看,不好太过冷落了他……”
“这是人情,但不是职分。”瑞师说:“我看弘公是不以为然呢!”
“那么请法师帮我央求一下,请他老人家讲吧!”
瑞师看出叶居士心中的痛苦,便一同到“华珍室”,走进弘公的房间。
叶居士,便扑通仆在地上顶礼忏悔起来。
于是,瑞师再三地说:“请您老人家慈悲,让院内老人多闻些佛法,叶居士来忏悔他的疏误哩……”
弘公不语,叶居士伏地不起,喃喃地说:“请法师慈悲,宽恕弟子疏忽,请法师复讲!”
瑞师也在一边恳求复讲,直到最后,弘公才说:“要我讲,现在已不能继续了。这样好了,我们改在明天早晨再讲吧。请叶居士起来,对刚才的事,我不能说什么。——可是,这是道场,我们是学佛的人,这便是我的意思!”
经过弘公这一番话,叶居士再度顶礼,起身,一直喃喃地忏悔,眼里噙着眼泪。对于弘一大师,他还有不解之处!
等叶居士退出房间。
弘公说:“叶居士为法忘身的精神可佩,惟有这样做,在一个学佛的人——一个百分之百的学佛人,精神不能集中,忙于世俗,杂而不一,是一大病根,病根清除不了,为害太深……”
叶青眼居士受到这次严训,使他的心,顿时冷静了许多。这时他体验到,身忙犹是小事;意乱才是祸源。一向看重他的弘一大师,看来是那么谦虚、荏弱;但是他那巨大的引力与排拒力,却使人不敢仰视。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弘公也把“净土法门”在这里讲完,回到承天寺,接到李芳远从永春寄来的信,坦直而诚恳地写着:“法师啊!从最近报上,看到您的宏法活动,觉得这简直太不像您了!经常地赴宴,接受人们的邀请,不是违背法师的本意吗?请您不要再这样了,赶快闭关用功吧!再这样,我真为您老人家心急啊!而且您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摧残!”这时十五岁的芳远,写了五张信纸的蝇头小楷,给他的私淑师父——弘一法师,请他息心闭关,不要再涉足世俗。弘公看了这封长信,心里一冷,一阵忏悔之情,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当时提笔给李芳远写道:
“惠书诵悉,至用惭惶。自即日起,即当遵命,摒弃一切。仁者天真灵性,举世无匹,而不欲沉沦繁华,至堪敬佩。深望今后,活泼庄严,为当代第一人,除岁之后,或往他处……”
当这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弘公在泉州承天寺“南普陀养正院同学会”上,发表他来闽以后最沉痛的一次讲演,题目是“最后的□□”(此时养正院已解散),由瑞今法师记录。
他说:“——我的年纪将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来想……我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大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也无须乎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厦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
“可是到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由厦门到草庵过年再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仅是各处讲经宏法,受礼聘者供养而已)!不但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指李芳远小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态,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弘公所说的“埋头造恶”,仅为自己“演讲、会客、宴会”,当他初到闽南几年中,经常隐居在各地潜修,与十几个学律弟子讲经说法,同时坚决地交代,不准多向外传播他的行迹,所以还不怎么引动社会各界注意。但是,这一次从漳州再回到泉州,事实,他的德性之光,已照耀闽南各阶层、各角落。他的行动,只要有一点风声,报纸便追风捕影,加以发布——弘一大师在什么地方隐居,什么地方宏法,什么人随行,如何如何……在这时,他的名要埋也埋不了。泉州各县,从专员到各县长,大多数都因他而成了佛教护法:军方负责人,虽不信佛,但对他所到之处,那种在社会轰动的情况,再加上社会上已无人不知“李叔同”,“李叔同”便是“弘一法师”,所以对他的深远影响,都怀着一颗疑信参半的心情。这位军方的前故司令,对佛法有不屑一顾的迷信感,但对弘一大师却有三分敬畏,而不形诸表面。
“弘公在会上,继续又说:他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之后,又到惠安、厦门、漳州,都是继续前愆,除了名闻,还是利养;除了利养,还是名闻;日常生活,总在名利之中。虽然在漳州乡下瑞竹岩住了两个月,但不久又到“祈保亭”(漳州东门外)冒充知识,受了许多善男信女供养,可说惭愧无地自容了……最后,他把话沉痛地讲完,结论说:他出家以来,因为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是份所当然!
他说:尤其在这一年,冒充善知识,太丢佛门的脸,别人可以原谅,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断不能马马虎虎过去。所以,他说:“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取消一切‘法师、律师’称号,将学人、侍者一律辞退,孑然一身,还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他决定要把自己隐埋起来,同时在信中告诉朋友,反复地说:自己要“落日西沉”了。
末了,他因对养正院同学,相处四年,依旧不能忘情,所以写下龚定庵的警句:“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以此作为临别赠言。他说:“我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对养正院真是爱莫能助。”
在弘公讲经最影响闽南社会的高峰期,也正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泉州防区司令钱东亮少将,以治军严,闻名于世;因为,他是战地司令,治世用重典,“嗜杀之名”不胫而走,由严而杀,汉奸宵小,不免无罪可赦,在杀无赦前提下,因此,社会对钱东亮以“阎王”看待。,不过,他对当时的“弘一和尚”,居然使泉州专区各县,视如生佛,感觉怀疑。他看不出一个和尚有什么特别处。当然,他也知道弘一法师是一个艺术界先辈,许多知识分子都套用吴稚晖的那句话:“李叔同能做个艺术家而不做,偏要去做和尚”,使一个军人的他,难以同情。
他以为和尚不能救国,已足够社会唾弃——他没有功夫想到信教自由的问题,与乎人权的尊严。他直觉地想到,要去看看弘一法师,想当面提出问题,考验他一下,他深恨那些迷失在香火缭绕下的人们,那是国家的不幸。
自他受命运一方面军职以来,不能见到弘一法师,是因为他太忙。再则,弘一法师也是神龙首尾难见。除此而外,他有一颗好奇的心,老百姓崇拜一个和尚,究竟看他的道理在哪里?
正巧,弘一大师从漳州回来不久,住在承天寺,司令部则扎在承天寺不远的一座庙里。他利用军事余暇的傍午,到承天寺,找到执事的和尚,说:“我是钱东亮——要见弘一法师,通知一下,我们订个时间见面晤谈!”这位将军的意思别人不知道。但是,他突然降临在承天寺,使寺里的常住,吃了一惊。
这件事,由客堂广义法师承当下来。可是,他当时并没有告诉弘公,这是一件为难的事。全寺的僧侣,都觉得同“阎王”打交道,即使弘一法师也不合适。
广义法师与寺中的负责人,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然而,过了两天,觉得压也不是办法,告诉弘一法师让他处理,或者能解决问题也未可知。
总之,这是件吉凶未卜的事。
钱少将走后,留下一片阴暗的黑影。
终于,由广义法师,当面在那间小寮房里,告诉弘公说:“法师!钱旅长——钱东亮要会见您,可以吗?”
“嗯。”弘公低垂的眼皮,微微闪动。显然没有惊动他。
“他可能要同您讨论佛法!”
“好。”弘公抬起眼角,“请他明天上午九点来寺里,我们在客堂见面——”
“噢。法师?不过,钱旅长……”广义法师困惑地说。
“就这样,通知他们。”
出了弘公的寮房,广义法师把弘公约定的时间,通知钱东亮的随从参谋,请他明天——腊月初九上午九点,在承天寺,弘一法师候教。可是,他心里突然沉重起来。
太阳在残冬显得很温柔,在承天寺门外,钱东亮少将服装整严地走进山门。这是刚好上午九时正,他被寺里的僧人延进会客室,有一杯香茗招待他。会客室四壁,有几幅弘一法师的字,看来眼睛都会明亮——那样宁静自然,几乎不像一个和尚的手笔。
片刻,弘一大师由承天寺一个角落的寮房内,穿一身灰色僧衣走出来,神情肃穆。
院外,零零落落站着几个法师。
钱的参谋,则在承天寺的大殿上徘徊。
弘公进了会客室,钱东亮眼前突然拂进一个瘦长的人影,衣角飞扬,了无声响,安静地走入主位。钱少将不由自己地扶着桌子,弯弯腰。
“你是弘一法师?”他说。
“不敢当,我是弘一。”弘公低沉地说,那声音刚好落在钱的耳际。“——钱旅长?”
“是的,我是钱东亮!”钱抬起头,正视弘公一眼。
顿时,一股温谨森严的力量,逼人不敢仰视的氤氲罩住他,使他的满腔排他的积愤顿时熄灭了。他的眼翕然平视下来。
“久仰法师……”
“不敢。旅长对佛法上的问题,愿闻高见?”
“嗳,嗯。不过想见见法师,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钱谦逊地说。
“是的!”弘公慈悯地看他一眼,低声说:“杀,是不好的。上苍忌杀。佛法戒杀。旅长还是远杀的好。杀,是不好的。”
“哦,是,法师。是的,法师。”钱东亮忽然像一个学生,同他的老师谈话,温文而有礼。
会客室内有一座钟,的答的答,漏水般,漏下去。
弘一大师,不再说话了。钱东亮,也没有话。两个人成直角,默坐在那里。弘公默念佛号,钱在谛听钟声的答,反闻心灵的回音,似乎有一股觉悟,一股忏悔之情,使他不再多说一句话。
坐下去,半个小时,外面的法师们才放下一颗心。弘一大师的话,简扼而单纯的几句话,平平淡淡,大家都听进耳鼓里了。但是,一僧一俗的相处气氛,使观众凝神屏息。
直坐到时钟指向十点。
弘公轻轻地站起来:“钱旅长,公务在身,请方便吧!”声音是异样的温和。
“哦,谢谢法师的指示,谢谢法师。——那么我告退了!”钱恭敬地向弘公一礼,缓缓地走出去了。他来时的刚傲之气,已消失尽净。
钱东亮走后,弘一大师回寮房,承天寺的僧侣们,像潮水般激荡起来。
此后,钱东亮师长(而后钱升任师长),若有若无地,做些护持弘一大师的事。在战区里,弘公可以通过任何关卡到他想到的地方。
正如他自己说过,他的生命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这是他在泉州宏法的行动上,不管对大众、对个人,所留下的最后一抹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