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
大江以南的秋色,比烟雨氤氲的春天更美好,一股浓郁的画意,给人一种朦胧的幽邃;而秋天的“一湖秋水碧涟漪”、“枫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情,则更加袭人。
江南故国,有人的地方便有暮鼓晨钟,山僧佛寺。在一片塔影倾斜,苍茫中晚钟怆然长鸣过后,佛寺里的方外之士,开始陆陆续续地上殿。
多数的寺院,在“药石”之前,做完晚课。夕阳坠后,稍憩片刻,便齐集大殿,云板一响,盘声长鸣,不是“跑香、念佛”,便是法师升座,开始僧伽们闻法参学的一课。
弘一大师——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从白马湖赶到慈溪的白湖金仙寺来,缘于亦幻法师在这里作方丈;他是一个知识分子,通过芝峰法师的介绍,他们说得上是志同道合;特来这里,参访一下。同时,是静权法师在这里讲经,不可失之交臂;因此,他检点一些重要的经典,经过几天跋涉,步上了金仙寺山门的石级。
弘公在这里无声无息地住下来,作为一个游方的和尚,但是不同的,他比别人更加埋头于修道参学。他同寺里的僧侣们一样吃粗茶淡饭,一同上殿念佛诵经;余下的时间,留下来研究经典,写经念佛。
由于他研究《华严经》的自然结果,加上他一笔柔软而绵劲的书法,使他从《华严经》上摘下的联偶三百,在这里连缀完成,集成后由刘质平居士在上海付印,这便是后来人见到的《华严集联三百》。集联中,四言、五言、七言、八言都有。
四言——
“令出爱狱,永得大安。”
五言——
“言必不虚妄,心离于有无。”
“自性无所有,智眼靡不周。”
七言——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八言——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
集联文句,便是这四种句法,平仄与韵脚,似乎自然地安排,字字如珠玉。然而,弘公还说,这份作品已是力不从心,在经上寻章摘句,已非所宜,“今循道侣之请,勉以成篇。……”但是,真正的目的,令人在欣赏书法时,能欣然深入“华严世界”,引导入佛的因缘,多成就几个佛陀的种子;这是弘公心意。
弘公在这里,依然一心潜修;他在每天饭后,按常规要出声念几卷《普贤行愿品》为众生回向;他那种跄跄琅琅的音节,随着徐缓分明的速度,传向空间。日子多了,便有人觉得非常动听,于是逢到他念诵的时候,小磬声开始,便会偷偷地站在他的门外,让他的经声,摇撼着灵魂,那灵魂的深处,正在承受着“普贤十愿”的庄严启示,比自己平淡的方言,更为有力得多;比自己亲口念来,更得力。因此,那个受感动的人,经常在他的诵经声里,站在墙角边静听,一直到他的经声戛然休止。
这位听经的人,正是金仙的住持亦幻法师。亦幻法师,在这儿,是以后辈的心情接待弘公的。
在钻研华严之际,到十月初,天台山的静权法师已驻锡到金仙,十月十五日晚上,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远近来了不少听经的比丘、居士。弘公为了追念母恩,每逢母难日,一定要念一天地藏经,为亡母超度,他内心久已投皈地藏菩萨的袈裟前,祈菩萨加被亡母;想到他的亡母,他的心灵间已暗暗地承受着一种悲哀的重压。
每当暮色苍茫,大殿上烛光高照,披着朱色袈裟的静权法师,高踞法座。供桌前的听众席,一列列的僧众在凄寒的初冬之夕,灯光如隐没在云层间的朦胧月,寺院里寂然无声,境界是悲凉的。座上的法师,正是身入幽冥的地藏菩萨,用一种低沉的方言,念道:佛告定自在王菩萨,……有佛出世,名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之中,有一罗汉,福度众生,因次教化,遇一女人,字曰“光目”,设食供养,罗汉问之,欲愿何等?
光目答言:“我以母亡之日,资福救拔,未知我母,生处何趣?”
罗汉悯之,为入定观,见光目女母,堕在恶趣,受极大苦,罗汉问光目言:“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即鱼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悯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光目闻已,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悲泣瞻礼。忽于夜后,梦见佛身,金色晃耀,如须弥山,放大光明,而告光目:“汝母不久,当生汝家,才觉饥寒,即当言说。”
其后家内,婢生一子,未满三日,而乃言说,稽首悲泣,告于光目:“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吾是汝母,久处暗冥,自别汝来,累堕大地狱,蒙汝福力,方得受生,为下贱人,又复短命,寿年十三,更落恶道,汝有何计,令吾脱免?”
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
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光目问言:“地狱罪报,其事云何?”婢子答言:“罪苦之事,不忍称说。百千岁中,卒白难竟!”
光目闻已,啼泪号泣,而白空界:“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十方诸佛,慈哀悯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涂,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水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
……尔时罗汉,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这是《地藏经》中《阎浮众生业感品》中一节故事。静权法师讲完这一节,便怆然地说:“——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孩子生下来,常常是断了奶忘了娘。,长大之后,成为妻子的附庸,也没想想,当你为人父时,生儿育女之苦,女性蒙受的悲惨境遇,是怎样地景象?那时,‘养儿才知报娘恩’的经验,告诉你,当你含辛茹苦,为你的孩子牺牲一切,你孩子的血肉紧紧地和你牵连在一道,他的痛苦,使你如坐钉板;他爱天上的星,你也会摘下来;你的爱儿偶有不幸,便会使你肝肠寸断,陪上你破碎的灵魂;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如此。母亲付出的爱,更是深如渊海,想想看啊,光目女誓志救母,便是报恩之念的不泯;人们走历史的覆辙,他们生儿育女时的辛酸,正是他们父母曾经尝过的。……慈母恩,说不完,比丘们虽断绝凡俗,然而父母生我,与俗家人还是一样,母亲用血和泪,培养一个人——那是生物世界一段鲜明而悲苦的旅程,到头来,所得的报偿,总是一场空……”
法师说到这里,感到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强以伦理上的观念,解释生物爱的至情,因为人类之爱子女,物类之爱幼儿,是一种天生的伟大情操,不必再加以铺陈,他们不惜自已的生命,注长孩子的新生命,只有这样,才是生物进化的依凭!
讲台下,一百多个听众中,忽然有一位呜呜啕啕地失声痛哭起来了。这一突然的失声,使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近前排的一个角落。台上的法师,也被这痛哭声弄僵了,他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失态?因此,停下来,不敢再讲下去。等片刻,大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和尚竟是新来的——弘一法师!
他回想到母亲为他——所受的精神上的折磨,比那无柴无米的岁月更难忍受。母亲活了四十多岁,在急性肺炎与肺结核的煎熬下与世长辞。以后,他便放下一切,东渡留学,回国后,几经沧桑,感觉生命无常,有缘入佛,因此削发为僧。每当他在母难日为亡母念经时,总不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不双流。如今在《地藏经》的法筵下,别人讲,很多人听,但是,经文的深意,他在情感上领触得更多,他外形冷淡,而内心却充溢着非平凡的至爱,天伦之爱,妻子之爱;手足之情,师弟之情。一切超世间的悲情。
他在情感上,与经文中交织着一种经验的相应;因此,在众多的同道前,他无法忍住热泪,失声而哭;他如一个婴儿,失落在地藏王故事中母亲的怀里。
讲经两个月,不管是白天讲席,还是晚间筵前,逢到触痛他亡母的惨痛,他不止一次地哭泣。
不过,在那一阵情感的浪潮过后,为自己深悔破坏了许多同道的法缘而难过,于是痛切地在寮房内写下蕅益大师警语,贴在桌头,文曰:“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悔。……”
这一小节忏悔词,表面上虽为自己一时失态而写,但实质上,也包含着一切情识上的自律哲理在内。
在静权法师讲经余暇,他也曾为几位年轻的比丘讲他自己的律学著作;但最后,《地藏经》已圆满,十一月底的江南,雨雪霏霏,大地生寒,白湖的大地,结成一寸厚的冰层,这时文字上的工夫做不下去了,弘公感觉这副瘦削的皮囊,忍不住北地风霜,这才黯然别了白湖,回到温州城下寮的故居。
在一九三一年的初舂,温州比之钱江附近是温和些,但是,谁知阴历年刚过,也许去岁冬秋二季,受了些阴寒,再加上白马湖滨的潮郁,蚊虫多,湿气重,因此,不按季节的疟疾,又在他身上发作了。
是正月十五刚过,在昔日的关中,忽然觉得身上穿着棉袍,头上戴着风帽,还感着一阵阵针刺般的奇寒,弘公觉得很奇怪,这里的正月阳春,原不该这么酷寒!
当时,他还想不到这就是蚊虫为他制造的魔鬼——袭上身来。后来,又连打两个寒颤,手背上暴起许多鸡皮疙瘩,指甲变青,这才感觉受不了,在禅榻上盖着被子睡,谁知越睡越冷,待挨过了“冰山地狱”的折磨,火焰又从心上燃烧,仅是消极抵抗,依然耐不了这种苦难,因此,他想到,这又是病缘来考验了。
第一天过去,稍稍恢复些精神,当第三天傍晚疟疾鬼又扑过来,弘公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魔,便在冷热交瘁中,直着身子,披上袈裟,在佛前急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的偈子,字字高声飞扬,然后再回到耳根,只求一意待死,不作他想,直念下去,念到四十分钟时,已念得魔鬼无影无踪,念得窗外满天星辰,一片尤高无底的世界展开,心与身全为一串清朗的经偈声,融化在那一刹那,心意是清凉的:万物与自我成为一种无限的东西。
像这样,与疟疾鬼苦战了多次之后,无药无医,一心求死,最后,病魔终于败兴而去。但是,弘公却脱了一层肉,更显得憔悴、苍黄。然而,这还不能阻止他献身佛道。
病略好些,精神稍稍复原,二月初,春寒未尽,又掮着行李上船,经过几天水程,到宁波上岸,当天在白衣寺挂单。事前,他已与老友夏丐尊约好。刚好,丐尊已与他同一天到宁波,住在城内甬江旅社。第二天上午,丐尊带了一个朋友去看他。
到了白衣寺云水堂上,他们见到弘一法师,丐尊说:“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与丐尊同来的,是似曾相识,十三年岁月,这个人已经两鬓飞花。
“均夫!”弘公说:“是均夫?”
那位朋友向他合掌为礼,他们三人一同走进待客的寮房里坐下。
“均夫总是想看看你,可是你总是云水芒鞋,游踪不定。你挂单在白衣寺,我便约他来看你。”
弘公灿然一笑。
昔日的艺术家李叔同在哪里呢?如今是一袭袈裟,脱身世外的修道士了。这时,钱均夫居士,身上穿着薄薄的棉袍,弘公则穿着罗汉式的短袄,赤着瘦瘦双脚,显得春天更冷。
“听说你已皈依三宝,均夫?”
“那是受你的启示。”钱均夫说。
他与丐尊同是十三年前浙江师范的朋友。
“皈依三宝,是灵魂走上光明之路,好,好。现在,宁波有件盛事呵,不要错过!”
“是什么事?”丐尊问。
“第一件,是谛闲法师在观宗寺讲经,至少要去参它一座。第二,禅宗大德——虚云老和尚从云南来,驻锡在天宁寺(不是常州天宁寺),要去瞻仰一番……”
“哦?哦?”丐尊与均夫同时感觉机缘不可错过。
这两件事,他们都已一一实行了。
由于因缘未了,弘公有一种最大的心愿,是弘传“南山律学”。他感觉亦幻法师有成就因缘的力量,这是他在春寒中北上的主因。
白衣寺的法缘一了,弘公再度回到白马湖,因为晚晴山房在生活上缺人照顾,依旧挂单在法界寺,这次有旧岁的病中教训,安住下来之后,便在佛前发愿,专习“南山律学”。弘公初出家时,急于自度,习四分律,日后境开,大彻大悟,回习南山,以赎前愆。同时,又留下遗嘱一份,存丐尊家中。这份遗嘱上说明两件事。其一:“弘一谢世后,寄存在法界寺的佛经、佛像,全部赠给春晖中学的徐 然后,再去白湖。这是大师第二次去白湖。
年轻的亦幻法师所主持的金仙寺,是一个读书与潜修的道场。他回到白湖之后,有心写《蕅益大师年谱》,但是因为资料一时不全,便在小室写《华严经的研究方法》,成稿。在白湖,《华严集联三百》已在上海筹备影印,这是大师写经历程中,一次重要的成就。
一九三一年的夏秋交接,是弘公从学律、研律,到发挥律学的高潮;他想借一个重要的机会,把律宗从“天下大乱”中拯救出来;律学不兴,是佛教的致命伤。假如这一役失败,他便无心在创造上努力了。
原因是慈溪境内的名刹五磊寺,坐落在远城的山巅,与县城有一段距离。因为近山,而有山色之美,离城,而无市井之声。慈溪,介乎余姚与宁波之间。形势上,它与宁波、杭州、上海,都是杭州湾地区的要点;往来僧界人士非常多,因此,在这里有缘宏扬律学,是一个最相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与亦幻法师主持的金仙寺,也只有十五里的路程。
由于弘公曾在金仙寺为青年僧讲过初步律学,所以引起亦幻法师帮助弘公大兴律学之念。亦幻法师是金仙与五磊两寺的桥梁,在关系上,他成了弘公与五磊寺方丈的枢纽,并且由他的鼓舞,请五磊寺住持栖莲和尚共同合作,以五磊寺作根据地,从小规模讲律,然后正式成立“南山律学院”。
这一项计划由亦幻法师作构想,向各方面提出来,然后请弘公出面主持律学讲座;在理论上,这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行动,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弘公心理上,事——可以脚踏实地做;名——不愿背在身上。当时这年夏天他在五磊寺佛前发愿,决定以三年为期,演讲律宗三大著作:《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行宗记》、《羯磨疏随缘记》,在僧界企图造成一种重律严戒的风气。他深知,僧界无戒,终有一天必如朽木一般,自行腐化。这种生灭的程序是“渐变”的,物必自腐而后虫生,没有人否定这种生命死亡的法则。(弘公在这一阶段,往返子白衣、五磊、金仙三寺驻锡。)在“律学院”计划的行动上,由亦幻法师与五磊寺的住持和尚在宁波观宗寺碰面,他们一同到上海找佛界著名护法——朱子桥居士募集基金。(朱为东北军将领。因事逗留上海。)亦幻法师、栖莲和尚两个人,到上海之后,因缘凑巧,碰到曾经去过暹罗(泰国)的安心头陀(宁波白衣寺住持)。这位老僧,是南方戒律的行者,为朱子桥居士所尊崇。因此,他们便请安心头陀引见,在“一品香”饭店,与朱子桥会面,他把弘一大师的宏律心愿说出来,当时便由朱付出银币一千元,由栖莲和尚带回宁波。
无疑地,朱子桥的支持南山佛学院,便等于支持弘一大师,他愿意无限制地供应这个律学道场的经费!
栖莲和尚回到宁波,怀着满腔的欢喜,在白衣寺,告诉弘公说:“……呵,弘师!我们这次上海之行,是功德圆满了!朱子桥居士已提供大部分金钱,作为开办费用,我们这便可以着手订定章程招生了。”
“阿弥陀佛!”弘公一笑。
“——不过,”栖莲和尚接着说下去:“我们律学院,是一种长久计划,为了长久打算,因此,我想仅靠朱子桥居士支持——是不够的。为了宏法利生着想,弘师,在权宜之下,我顺道印了几本‘缘簿’,我们再发动大江以南的丛林尊宿来一次捐献,律学院的基金便可解决。你以为如何呢?——这,还要劳你的笔,写一个缘——缘起哩……”
“缘起?……”弘公听到这里,已感觉这位老和尚的心,其目标在缘簿子,利用自己的浮名,捐一笔钱,即使用在律学院,这与自己的性情,相背了多远呢?他一股脑儿的沉闷,要说出来,可是碍着栖莲和尚的面,又说不出;只憋得苍黄的脸上透出一层愤红。
“这个,还务必请你慈悲一下吧!我们还等着它用啊!”老和尚看弘公诺诺地没说什么,又加上说:“我下次再来拜访你。”
栖莲和尚交代一番,便兴奋地回五磊寺,策划着这个律学院“设官分职”的问题。
“南山律学院缘册题序”,弘公憋一腔闷气,写成了。但是这篇序,交到栖莲和尚手中之后,也就连同缘簿埋藏在历史的灰烬中,未能与弘公的文钞一并传世。
当第二次栖莲和尚又在白衣寺出现,向弘公提出“律学院”的院长、副院长;董事、董事长;教务主任……诸多名上的安排,这把弘公一泓静水的心搞乱了!
弘一大师不要名;但老和尚要安排各方面的名义!
弘一大师想请五磊寺负责律学院的师生“衣食住行”生活费用,别无用钱处。而栖莲方丈却大张旗鼓,企图捧着缘簿,借弘一大师的名,向四众捐钱!
栖莲和尚,违背了弘公的意思。弘公创办“南山律学院”,但老和尚却起而歪曲了“律学院”的精神!最后的目的,他要做这个空头律学院的院长。
当弘公认清栖莲和尚的企图以后,只有忍泪搬开白衣寺,不再与栖莲见面!
亦幻法师在九月初从上海回来,到自己的寺里,得到了噩耗——南山律学院,已胎死腹中,这真使他如雷轰头顶。他再去宁波找弘一大师,这时他已搬到“佛教孤儿院”去“闭门自了”。白衣寺门外,还留一块“南山律学院筹备处”的牌子,在秋风雨中飘零。
问题弄到如此,使亦幻法师做梦也没料到,但五磊寺的栖莲和尚,在宁波找不到弘公,却也弄得无地自容。
这时在亦幻法师坚持邀请下,希望弘公依旧留在这里,等待因缘。
在这里,弘公心里依旧放不下宏律的心。他心头的烦乱,从母亲去世后,还是第一次遭到如此不宁。
后来他曾在自己的回忆中说:“……我从出家以来,对佛教向来没有做过什么事。这次使我能有宏律的因缘,心头委实很欢喜的。不科第一次便受了这样的打击,一个多月未能成眠,精神上坐立不安。看经、念佛都不能平静;照这种情形,恐怕一定要静养一两年不可了。虽然,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可放下,但对我讲律的事,当秉持初志,尽形寿不退!……”
虽然后来又回到白衣寺,事实,他深陷在烦恼中。
随后,由于刘质平居士的劝请,“清凉歌词”,却在这时写成,由刘质平及其学生五人作谱,经过前后七年的琢磨,到一九三六年才与世人见面。
集中收藏的歌曲,是:
清凉歌。
山色歌。
花香歌。
世梦歌。
观心歌。
另谱一首“观心四部合唱曲”。
歌曲出版后,由夏丐尊作序;在序中,丐尊先生说:“从中华民国初年到二十年这一阶段,南中国音乐界人物,原是弘一大师李叔同的‘薪传’,不是他的学生,便是他学生的学生。
“写清凉歌的动机,是有一天,丐尊与刘质平,访大师于白湖金仙寺,饭罢清谈,质平叹息音乐界充满靡靡之音,问题是作词者不易得,他叹息李师入山太早,和尚抚然!
“歌词由弘公写出之后,交给他的学生刘质平,再由刘与他的学生们反复推敲,最后经过弘公印可,再由‘上海新华艺术专校’与‘宁波中学’各处分别演奏,始为定稿。
“这种师弟间合作的艺术,五首歌曲,经过先后七年的试练,始与世人见面,恐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奇谈哩!”
弘公写的清凉歌词第一首是“清凉歌”,歌词是——
清凉月,
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
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
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
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这是一首“三部合唱曲”。幽美,悠长。作谱人,是刘质平的学生的学生俞绂棠,是当时音乐界的杰出人材。
为“清凉歌词”的白话文注释,弘公特别请闽南佛学院的芝峰法师执笔,他有两次在信上写道:音今春以来,疾病缠绵,至今犹未复原,故掩室之事,不得不暂时从缓。前到金仙寺访亦幻法师,籍闻座下近况,至用欣慰。音因刘质平居士谆谆劝请,为撰清凉歌第一辑,歌词五首,附录奉上,乞教正。歌词文义深奥,非常人所能了解。须浅显之注释,注解其义。音多病,精神衰颓,万难执笔构思;且白话文字,亦非音之所长。拟奉恳座下慈悲,为音代撰歌词注释,至用感祷!……第二封信,在白湖写的。这是他第三次到白湖,告诉芝峰法师,深深感念太虚大师,并且感谢亦幻法师的礼遇。
在这时,闽南的广洽法师,与弘公已早经默契,来信请他回厦门过冬。因此,在九月底,他便整装北上,途中经过绍兴、杭州,在绍兴时,与蔡丐因居士相遇,为师画像一张。
蔡就便请师撰写自己的年谱,弘公认为“平生无过人的德行,不足言述”。那一席谈话中,轻描淡写,把自己一生撇开,他希企后来学人要虔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这一品是全部《华严经》的机纽,不可放弃。最后,留下《寒笳集》一本。径自行脚到上海。在上海,赶上“一?二八事变”前夕,日本军阀野心嚣张,师受到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的阻劝,再度回到宁波。
“安夫居士。”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都由他照顾。其二:“身外之物,全部归法界寺库房留用。”
五磊寺的栖莲和尚,眼睁睁听说弘公要到闽南去了,“南山律学院”的摊子是覆水难收,急得要命。幸好弘公又从上海回来,在白衣寺,他又去恳请弘公。弘师回到五磊寺,虽然与栖莲住持签订了“和约”,让“律学院”享受到精神上的清白与自由。可是,终因缘分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弘公深深地反想,即使律学院在这里办成,也无法与栖莲住持平静地处下去,因此,在五磊寺住了几天,便移居到附近龙山镇的伏龙寺,过了年,又回到白湖,这是他最后一次驻锡白湖。
在这里,为了填补宏律不成的歉疚,为寺僧华云、崇德、纪源、显真讲了半个月律学,再回到龙山安居,为律学院的烦恼而忏悔、潜修。到五月间,温州城下寮护法赵伯厩居士恳请,为他亡祖母写经回向,因此,弘公又回到温州,也就住在赵家,写了《普贤行愿品》一卷,一直留在赵家。秋后,再回到伏龙寺与白湖两地作最后的勾留!
到法界寺,是阴历八月初。谁知,八月十日晚上,到了法界寺,忽然觉得头脑昏沉,第二天一早浑身发了高热,昏倒在单房里,这猝然而来的秋老虎,使体质脆弱的他,还手不及;到晚上,肚子又剧痛起来,然后便急泻痢疾;一连四天,使他更加脱了形;白马湖畔的早晚凉与湖水的湿度,再加上白天的热,使他色身承受不了,而患上这种“伤寒夹痢疾”的重病。
弘公在昏昏沉沉中,所好还存有一些自备的治伤寒痢疾之类的痧药水,断断续续地吃完了,因为病中无人照顾,断了一天食,为了治病,在无人医治与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只有减食自疗,同时在痛苦中,提起佛号。这样拖了十天,才扶病写了一封信给上海的丐尊。
他深深感觉病前未立遗嘱而懊悔。
他向丐尊说:“……因山居,若遇急病,难觅医药(即使不是急病,也是困难),所以医药不得不稍有储蓄。如此重病,朽人已多年未患,今已过五十而患上这种病,又深感病中起立做事困难,因此在这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贪恋之想,惟愿早生西方。”
他说:“阳历九月十九日以后,仁者要返家的话,那时天气已渐入秋凉,请到法界寺与住持预商临终助念及身后事,至为切要。这次重病,未能预立遗嘱,因此,还未能一意求生西方,这证明只是侥幸求生的念头作祟,真该惭愧。……”
经过了这次病的折磨,一方面感到生命的脆弱,要想维持余生,任大江南岸已觉得更加费力,这样住下去,只有加速肺结核与胃病的早期爆发,因此,在四季如春的闽南,也许更适合他的身体。这一念掠过弘公的脑际,便在意识中决定:“闽南,对我更为安全,对色身更为可靠,在器世间的残年,还可以苦学一番”
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命的目的,为了创造一个高度智慧的生命;生命的意义,便是为美化更庄严的生命!
弘公这场病,两周后痊愈,两个月恢复健康,对他出家以后,多次行脚的钱江南岸,作最后的瞻望,到旧历十月底,终于告别景色如画的钱江,鸿飞南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