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林
一九四一年元旦,弘公六十花甲已过了四五个月。可是,照中国的古法一算,因为落地占一岁,这一年没到生日也算一岁,便是六十二岁。同时,中国人过生日做寿,整数是不做的,不是提前一年,便是晚后一年;弘公实际的年龄是六十一岁,他的师友,便为他大张旗鼓地祝寿一番。但是又有一层,因为他虽出生在中国北方,但到闽南云游,也有十三年了,在江浙的法侣和朋友,因为战争无法来,便纷纷寄些寿诗、寿词、寿字来。这些弟子和朋友是一番尊师重道的好意,可是以弘公一个苦行、持戒的出家人,对他却是一次煎熬。
这些钱拿来布施给没饭吃的中国老百姓,布施给寺庙出家人不是更好?太阳照在阴暗的角落,总没有照在广大的原野显得温暖、光明。
四十九岁时,弘公在一个偶然的际遇里,路过闽南,结果住下来,便是十三年。
在闽南,与泉州的缘似乎更深。
二月二十八日,他在南安度过了十方施主供养的一次寿诞。本来,他应该接受承天寺转尘老和尚的邀请,到泉州讲经。转尘老人在春天已两度到灵应寺邀约,谁知弘公的痔疾突然爆发,不能去赴约,只好接受檀林乡福林寺的邀约,去那里度夏。
在这年四月,有两件事一道儿发生。其中之一,是佛诞节之后,大师亡母八十冥诞,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念一天经,为亡母祈祷。四月十日,在给永春李芳远的信中,写了一张刺血佛号相赠。
快离开灵应寺时,四月十八,又到水云洞与慧田法师辞行,再尝一次真正山居的粗菜淡饭。四月十九,为上海的陈星量居士写一幅偈语,文曰:“即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时无了时。”
末了,题跋曰:“辛巳四月十九日第二次居南浦水云,明朝将复之福林。——晚晴老人,时年六十又二,未御鱼目(眼镜)书。”
离开水云,回到灵应寺,便整理行囊,与传贯法师由陆路到泉州檀林乡间“福林寺”。他在闽南十多年中,到福林寺这还是第一次。这里比泉州清静,也没有整天空袭的烦扰。
弘公是一个外型如止水、心如盘石般的哲僧;但是,上天竟给他一副不甚结实的色身,随缘住世六十年,差不多没一年没病过;他的病,又是一种消耗性的“肺结核”、“支气管炎”,有时患“关节痛”,伤风感冒,成了座上客。虽然病魔缠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把自己铸成中国历史上一个有地位的艺术家,中国佛教界一位高僧。
他让那些寿字、寿诗、寿词由法侣们去辑成专册,自己却跑到泉州乡下的福林寺,为的是夏天又来了,在福林寺“结夏安居”。
四月二十,弘公到了乡间福林寺。这所规模不小的禅院,像笼罩在佛陀的光里,顿时因为他的翩然而来,欣欣不已。
这里的住众,有他的法侣妙莲、传贯、怆痕,而泉州所属各县的法侣到这里来结夏的,也足够形成一次胜会。
他安居下来,便是息心念佛,一志于念佛三昧。他深深觉得,住世的日子,没有多久;当落日西沉时,它的光辉更形灿烂,不过,仪在那一瞬间,便带着鲜红的余韵,没入西山。
在这三个月结夏期中,他全心力向年轻的比丘们讲析律学,这是他精神的立脚点,在何时何地,对戒律的行持宣扬,都不遗余力。
除了讲律,他同时编定了自己的著作:《随讲别录》、《晚晴集》。又向同参道友演述“印光大师的行谊”。
讲到印光大师,弘公便抑止不住掀起他欢欣鼓舞的情绪,他把印公当作他的偶像,作为他行持的榜样;他也希望后来的僧界,还能出现一两个“印光”。
他讲印光大师的故事,神情是庄严的,谦逊的。
“哦!同参们!大师的巍巍盛德,不是我们所及的;但是学他,模仿他,是我们的权利。
“大师一生,有四大特色;我们应该牢记!
“第一:有一次,我到普陀山。那时他六十四岁了,照中国人的脑子衡量,他已是一个老人,可是什么事,都是他自己操劳。直到去年,他圆寂之前,在苏州灵岩山,已是中国佛学的泰斗,他还是每天抹桌、扫地、洗衣服、添灯油……“第二:大师的衣食住行最简单,最粗劣;我在民国十三年朝普陀,亲近他七天,每天从早到晚,他一言一动,都看在我的眼里。他每天早餐,吃粥一大碗,无菜,已经吃了三十年。食后用舌头舐碗,到干净为止。到中午,吃饭一碗,大锅菜一碗,饭菜吃完,还是用舌舐碗,到干净无粒米残汤为止。——师与客人同桌,见有人碗里留饭粒,一定大声说:‘你有多大福气,这样糟蹋粮食,当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也学佛啊?……’同时,要有人以冷茶倒入痰盂,师也万声责备,毫不留情!
“第三:大师一生最重因果业报,遇人便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因果与业报是连锁的!世间人,能深明因果,社会上便没有强梁匪盗,人类的生活便有了安全的保障!大师一生,见何等人,都以因果律的真理痛切地告诉他们!
“第四:大师精通佛典,可是自己的行持与劝人学佛时,都以专修念佛法门相告。深一层的便说到念佛三昧。师的崇拜者何止千万人,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师绝不与他们讲高深哲理,只劝他们专心念佛,因此,那些人也全部奉行,不敢轻视念佛法门!——世间有许多东西,因为表象单纯,为人们所忽视。其实,世间没有一样单纯的东西。
“同参们!大师这四种特色,我们归结到‘勤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另外,大师一生过午不食,一生不做丛林住持,不剃度出家弟子,不蓄钱财,把肉身的‘我’,化为佛的‘法身我’,于是,他的光,便无所不照!我们要以他作榜样呀!能学他一点点也不错了!
“古今高僧,没一个不是一门深入,净严戒律的;世间一些朝秦暮楚,不拘小节的菩萨戒比丘,菩萨戒优婆塞们,想在历史上留一席地。恐怕是做不到的!——当时混混世人的眼睛是可以的,即使如此,也混不了几天,生命浮名,很快便如泡沫般幻灭!
“我说这些话,无非盼望年轻的同修中,多出几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佛门代表人物,能多出这些人物,众生才能免于沉沦之苦!说这话时,我的心是苦的,而我们却又是如此不堪入目,好像人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向地狱之门进军;今天的僧道日非,叫人目不忍睹了。有些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望之一无道气——佛法真是陵夷到令人痛哭流涕了!身为一个僧迦的我们,都是其中一分子,也都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这时,我们真的应该醒醒了!真的应该不看金刚看佛面了!真的应该息心忏悔了!……”
弘公悲悲惨惨地说到这里,已经话不成声,泪流满面。听他讲的人也幽幽地抽泣起来!
这番披心沥血的话,讲在五月初。闽南的雨季,正在如泣如诉之时;山间整日濛落着一层白迷迷的水汽。
过了不多天,黄福海从这一区首邑石狮镇来了,这个年轻人,崇拜弘公的艺术成就过于崇拜他的卓绝梵行。
他从别人嘴里知道弘公从南安来了,便独自跑到福林寺来,这时是上午十点多,雨正疏落地飘。
在福林寺,他认识弘公的侍侣传贯法师。当时贯师在大殿里,看到黄居士来,便领他上楼,弘公正在楼上,凭着栏杆,手里捧着一本经,向着东面一个池塘远眺。
弘公见到黄居士来,便说:“噢!你来了,请会客室坐!”
他便顶了礼,走到右边一小间会客室里,一齐坐下。
“我近来身体还好。”弘公淡淡地说:“不咳嗽了,枇杷膏还没断。”
“法师,这里每天还要说法吗?”黄说。
“不错。我也随缘跟结夏的同参们随便讲讲,并编一些律宗方面的小册子。——这里气候,在夏天要好得多!”
“噢!……”
随后,弘公又问问他近来生活上的变迁,便默默无语地坐了很久很久。
这份寂寞,逐渐向黄福海心头侵袭而来,好像整个的空间,堕入了太空的海洋,飘渺、沉落!
黄福海终于“难耐寂寞”,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站起来向弘公告别。
弘公平静地点点头,黄福海下了楼,如同被赦的阶下囚,离开福林寺。
回到石狮以后,几乎是寝食难安。但他找不到一条理由来解释他为何难耐那份“寂寞”。
三天后,弘公托人带一幅字给他。弘公对每一个学佛的年轻人,都寄予无限的期望,而这期望便是盼望佛门多出些龙象,相对地便减少一些焦种败芽。
黄福海展开一看,原是晚唐诗人韩偓的两首诗,诗曰:
炊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插野泥,有个高僧入图画,把经吟立水塘西。
另一首则是:
江海扁舟客,云山一衲僧;
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
啊!黄福海总是个有些脑筋的人,看弘公写来这两首诗,便恍然大悟,前一首正是那天弘公大师的写影,后一首则是对坐时的白描!
“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世人之“不甘寂寞”,岂不是妄心难伏?
送这字的人,是个年轻和尚,除字,还有一卷纸,打开一看,原来是许多宽窄不等的宣纸条。
“这些纸送来干吗?”黄说。
“这是您以前送去的纸,法师裁了写完后,除了这些零碎纸,顺便要我奉还您。——噢,”小和尚说:“法师的衣衫破了,都是垃圾堆里破布捡回去补缀的呀!”
“他为什么这样刻苦自己啊!”黄福海的心一落。
他想到二年前,在泉州承天寺初会这位律宗的大师,大胆地说:“法师!你虽然出了家,不再谈世间艺术,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位艺术家——”
弘公听到这里,低沉地说:“不敢当。”
他又说:“我始终从艺术观点来瞻仰法师。师说:佛法非迷信、非宗教;但却没有说到‘非艺术’,我想,您的生活,是不是艺术?”
弘公点点头:“万法唯心,可以这样说——佛法,是人类精神的艺术!”
他又回想到,有一天,未经通报便直进弘公的幽居“晚晴室”。弘公正在写字,见黄福海来了,便要放下笔。黄说:“啊,法师!请写字,我瞻仰您写字好吗。”弘公便点头,仍旧写字。黄便看他用笔和指法。弘公一面写一面说:“我写字,好像摆图案,其实,写字不背图案的原则……”
“我很爱学您的字体,我曾写过您珂罗版印的《金刚经》,临摹很久,还是不像。”
“你写得与我很相近!我看过你写的字呢。”弘公说。
弘公的声音,如钢琴上C调,自然、真纯、清晰、准确;他讲话不浪费一个字,不多说一句话;他的话真是可贵如珠。听起他的话,使人想到古代的“筝”,那真是一种精神上的受益。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还住在福林寺静静地念佛,一心地念佛,偶尔也写写字,他的工夫全用在念佛上,似乎正在准备自己的身后事。
到十月初,他的法侣传贯,从泉州带来一束红色菊花,这花细细的茎,花线似的绿色细叶,花如伞形,单层,花蕊是剑形,四周向上卷翘,这是一枝西洋种的菊花,色红如血,姣艳可爱。
弘公见了这枝洋菊随作一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道应流血!
然后执笔落在纸上,下署“晚晴老人于茀林”。并间酬柳亚子。
平静如一尊圣像似的晚晴老人,他的内心对一个传道士在这个末法时代,应该采取如何态度,这是最好的表达。这时正是抗日战争已到最艰危的关头,僧林又陵夷得将要破产,由于本身的不健全,寺庙所遭遇的苦难也随之而来,他心底的情感是这样悲哀。
他最痛心的,还是佛法不振,戒律扫地!他常常与法侣怆痕叹息这将死的佛教形式主义,因此,送一个“律华”的法号给怆痕。这不过表示他期望佛门后辈,能负起释迦牟尼的沉重责任,“以戒为师”,把佛法传给后人。
他写了一幅偈语留给怆痕法师:“名誉及利养,愚人所爱乐,能损害善法,如剑斩人头!”他的心意与愿力,无时无刻不表达在他的日常生活。
十一月,弘公受到泉州佛教界的虔诚礼请,不得已再去泉州,先住百原寺,后住承天寺。这年冬天,闽南各佛教寺院,受到战时的经济威胁,日渐无以为生。上海刘传声居士,想到这位梵行卓绝的高僧在闽南十四年,惟恐他断了口粮,便由海道请人带了一千元法币到泉州,交给承天寺的广义法师转给弘一大师。广义大师把刘居士这一片虔诚与供养告诉弘公。
弘公看完信,说道:“我从民国七年出家,从来不受别人供养,即使是好友子弟的资财,也全部用在流布佛书上。我不管钱,也不收钱,你送钱来何用呢?还是拿回去吧……”
“法师!现在上海交通断绝了,怎么办?”义师说。
弘公想了想,说:“这么吧,开元寺本靠南洋转道法师维持,现在太平洋战争起了,他们僧多粥少,经济来源断绝,你把这笔钱供养他们,由他们去信谢谢刘居士吧!”
义师听了心里一怔,然后想想,弘公拒绝了这笔供养,送到开元寺也罢。
半晌,弘公又说:“——我的朋友夏丐尊,十年前送我一副白金水晶眼镜,太漂亮了,我不配戴它,请你一并送给开元寺,大概也值得五百块钱了!
这有什么话说呢,弘公说着便到屋里,把一副白金装边的水晶眼镜拿出来,连特制的皮盒子交到广义法师手里。这副白金眼镜,经过十年埋没,这一次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弘公在年根岁底到泉州,不免受到这里人群的热烈欢迎。
这件事,传到永春李芳远耳朵里,这个十二岁显发前因的年轻后生,一方面敬爱弘公如生佛,一方面也居然敢说几句不大入耳的话,让弘一大师听听。
他又在信上写道——:
“——法师!听说您最近由乡下回到泉州,泉州的官绅,想又有一番盛会欢迎您。以您的法体与德行,均不宜受到这些名闻利养的骚扰。师以梵行坚决而感动人天,务请珍重,息心摒去外缘,一心念佛,以了生死。弟子大言不惭,盼望顾念弟子曲谏的真情,弟子虽堕地狱而无憾!……”
这位白衣弟子的信,弘公接到手上,仔仔细细地看完,规规正正地叠好,放在抽屉里。——虽然,他这次到泉州来也受到各方的礼遇,比起初到闽南那几年,还是免了很多。
因为这次在泉州住了二十天,才有一时的轰动。
他本与李芳远书信往来很多,他了解这个孩子爱他到何种程度,虽微少的名闻利养,也感觉生不如死。他便在当晚执笔回信:“——来书欣悉,朽人这次在泉州两旬,日堕于名闻利养的陷阱之中,又惭又愧。——决定明天午前归卧茀林,闭门静修……——音启。古十二月二十一日。”
果然,第二天中午,便与传贯法师,又悄然回到檀林乡间福林禅寺。以后,李芳远又来一信,请弘公闭关,便无人打扰;弘公过了旧年,到新年壬午,又写了一封信给李芳远:“芳远居士:——此次朽人到泉州,虽不免名闻利养,但比起三四年前,已减轻很多。这次来泉州,未演讲未赴斋会,仅仅在三处吃了便饭,但是每天见客与写字,却成为一件忙事。写字结缘虽是弘扬佛法,但在朽人,道德学问一无所成,实在惭愧不安。自今以后,决心退而潜修,谢绝事务,以后断绝一切信函,来信也不披阅,请原谅。
“以后,倘有他人问朽人近状,请答以‘闭门思过,念佛待死’八字。——壬午元宵,音启。
“又:此次至泉州,朽人自身未受一文钱的供养。凡有供养者,都转赠寺中作生活费用,或买纸就近结缘。往返泉州旅费,则由传贯法师布施。附白。”
这些信,不因李芳远是一个乳臭未干小儿,便马虎了事;弘公的心地对任何人全是一片青天白日的情怀,丝毫不带半丝假意。
年底,又因为澳门佛教界对佛说女身难度问题,提供了一张表解,答复竺摩法师。他说:“佛学是活的智慧,佛陀的法是因时代、对象而有所不同。学佛者应有所了解!”
不过,弘公在新年是六十三岁了,这一生被病魔已折磨得够了。因此,胸部胃部时时发疼,经常有超体温热的感觉。他有几次因病以为必定西逝了,但是没有死。现在,似乎肯定世缘已尽,在新年中又写了几封信给北方的朋友。二月初,则留下最后一封信,给李芳远:“芳远居士:惠书敬悉——。自当遵命闭关,力思前非。仁者慧根深厚,深望自此用功,勇猛精进。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便升极乐世界。犹如西山落日,殷红彩绚,瞬即西沉。未圆满的身后事,深盼仁者继续完成,我虽凋谢,亦无憾矣!——国庆前二日。弘一和南”
在福林禅苑,弘公有心闭关,然而机缘却逆道而行,除了为陈海量居士的父亲写一篇传,为他的十五岁念佛西逝的四弟立钧作一传,便没有作什么。在新年二月(一九四二年三月),惠安县长石有纪(已由安溪调惠安)亲请弘公到境内“灵瑞山”讲经。
这次弘公与他的学生约法三章,“不迎,不送,不请斋”,到惠安讲经一个月。从此,与檀林的世缘已了。他的光辉,在福林禅寺,留下最后余韵,注定他的归期将到。惠安法事完了,回到泉州,因色身渐现衰容,福林寺闭关已成梦影。便住到泉州的“温陵养老院”。
那是他离开人世之前,他的光热最后照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