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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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老友——上海城东女学校长杨白民与师度罢除夕归去,过了古老的中国年,便是民国八年己未的新春。晓雾从湖面升起淡淡的氤氲,时间的轮回下,又开始另一个空间生命的萌芽。

有人承认:人类生命的连续,也像时间与空间的生命交流,春天,是一切生机的初创与成长;夏天,万物形成一度最饱和的欲望高潮;秋天,壮年的光辉开始走下坡,下一代的热力,冲化了上一代的深谋远虑,惆怅不前;冬天,瑞雪飘扬,世界开始突变,生命从这里埋下了种,形成一个死亡期、冬眠期、蜕变期;它与春天严格分为两个极端;这仅是造物者的神奇手法。蝉的蛹,在地层下生活五年到十二年,待它的生理成熟,掘开地层,爬到树梢,经过一夜露水,松解它透明的外衣,然后受到白热的阳光鼓舞,伸展开双翼。翱翔太空。

人类从死的刹那到生命创新那一关,恰同自初冬进入冬眠的虫,当他的假合之身变为白骨,他的生命已表现为另一种形式。

生命是不死的,流转的,轮回的巨流。

现在,弘一上人开始钻入律藏的故纸里。他潜居玉泉,遍读“南山遗学”,并以四分律为中心,展开辐射式的演绎研究。

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宝善,为这位艺术大师持“过午不食戒”,特地把午斋提到上午十一点来,以便使这位刚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之后,好使他小息片刻,然后开始埋头苦修。

这日子里,正是他舍俗后钻研佛乘,刻苦修持的顶峰。其态势是一日千里的。

以大脑如李叔同这种多样天才,遁入空门,弄起佛学,僧林中任何角色,都只有呆望着那一条瘦长的身形,疾逝而去。那是所谓“望尘莫及”的!照佛家的轮回观说:只因夙慧深,善根厚,多生多世植慧植福,到今天,才有多方面的成就,这也不过是他多生来所储蓄的一顿丰美果实而已!

他日日如是,刻刻如是,除了早粥、午斋,全部时间支配在那间小佛堂里,他对佛学与学佛,千分之千是供献的!

虽然,他对自己的修学生活,排得如此谨严,而依然有许多新知旧雨,慕名与怀念而来看他,欣赏他!

杭州、西子湖、李叔同、弘一大师,是一串诗句连成一组动人的念头。往日,当弘公未出家前,本已断绝音书的朋友,道路遥闻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也不禁蠢蠢欲动,来找找这位艺术家了。这是一种新奇、迷惘、关怀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这使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工作者,对西湖有更迫切的理由动心!

袁希濂,是他南社时代的老朋友之一,他们二十年故旧,在天涯海角,仅仅三度相逢,平常是鱼雁鲜通的。

第一次,他们相逢在日本求学时代,他们同在日本读书,但研究的却是不同的知识,而且各搞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次,相逢在天津,弘公的俗家,他们都是学成归国,在天津,一个做官,一个传授知识。

第三次,他们在民国三年,又在杭州相逢,加上贡院师范的夏丐尊,便成三角知交。

这一次,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做法官的袁希濂,又调到杭州来了。其中一半是因为无缘,一半是法官没空,所以整整一年,他们没会过面。到这一年三月初,西湖白苏二堤的杨柳已抽出新芽,袁又要随官位而走了。在临去前夕,他忽然念头一闪,想起了在西湖出家的李叔同来。二十年前,他们与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还是金兰之交呢!

有人说,出家后的李叔同,现在的弘一法师,还在杭州西湖玉泉寺挂单。“去看看他!”他想,这也是一种缘吧!他一个人摇出西城,心里带着一种惭愧的情操,找到玉泉寺山门。他告诉一个和尚,要找李叔同——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他正在诵经,你自己去吧!”出家人说。于是,他便悄悄地向里走,拐弯抹角,穿过几条幽径,找到一排僧舍,又找了一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公的佛堂前。这时,正是下午三点敲过,春天的阳光,透过院中稀疏的新枝,跌落在佛堂的阶前。

佛堂很小,仅可容十余人跪拜之地,但谈到静修,参究经藏,也只能容纳一二人罢了!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一个僧人,上身笔直而瘦削,身披黑色海青,光顶,芒鞋赤脚,正凝视堂上的佛像,低念某一种经文。

从背影看去,恰似多年前的李叔同,这位和尚似乎未闻人声,袁希濂走进去,他依然长跪不起,口中低沉而清晰地随着手中小木鱼的笃笃声,一字一唱;袁希濂似乎为那种静境所折服,没有惊动他。

时间无休止地流走,袁希濂这时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位和尚究竟是不是李叔同?”他想问问,可是他不能那样放肆;在一座清静的寺院,扰乱了出家人的清修。

他向前走两步,站在和尚的右后方,只有几步。贪婪地,扫视佛堂一周。

小佛堂,净洁无尘,二尺高的佛像、供桌、蒲团、青石铺的地面。

他等了快到一个钟点,和尚唱了一首偈子,起身了,向佛像顶礼三拜。之后,熟练而无声息地卸下身上的海青,折成长方形,搭在左手臂上,便转过身,往袁希濂看看,淡淡地倾出一脸笑意。!

“呀!叔同!”袁看出这位和尚正是当年的瘦桐——李叔同!

“希濂!”和尚说:“我们到里面小坐。”

说这话时,和尚便走到佛龛左侧,推开一扇小门,把访客引导入内。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单人房。

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床上叠着一套灰色布质的被褥。一张古旧的方桌,代替写字台,一个小书架,两个挂钩,吊着洗面巾。除此而外,四壁萧然!

他们进去,和尚把袁希濂邀到惟一的一张带扶手的木椅上坐着,他自己跌坐在床上。

“我们又是四年多没见了!”袁感叹地说。

和尚没做声,脸上浮现一丝沉默的笑意。

“那是民国三年的秋天,你到浙师不久——”

“……”

“真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你在这里落发遁入空门。”

“——这,倒是希有的缘!”弘公终于道出了这句话,脸上顿时显得欢欣鼓舞。

“官场里的事,绊住了我;去年我便到杭州来了,一拖便是一年,可是,现在又要走了,现在,我特地来看看你的生活,同时告别。唉——人间离合悲欢,真像一场梦。”,袁希濂说到这里,师忽然抬起眼,向他睨视一刹。

“你前生也是个和尚!”

“我吗?”袁乍听这一点,心头一怔,瞬息若有所悟地说:“我做过和尚?”

“请珍重!忙里偷闲,晨昏念佛,自有归处。”

“噢,不错,不错!”袁连声诺诺。

“在佛书里,有一种《安士全书》,不可不读,那是一部为居士们开辟思想栈道的名作。”

“《安士全书》,《安士全书》!”袁一再地默记。

“你点破了我的黑灯笼!”袁希濂感激地站起身,“我未能脱俗呀,老朋友!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弘公放下袁的一席话,庄严地从书架上层,取下海青,“我的下一课时间到了——人身难得,是万古一瞬的因缘;佛法难闻,是历劫不遇的机会;错过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份过失,阿弥陀佛,珍重!”

袁手足无措地退出佛堂,“叔同,后会有期了。你的照应,使我永志不忘。”他们在暮色苍茫中告别。

师送袁出门,站在石阶上,待袁希濂走出他的视野,不禁叹息一声。

“菩萨也有隔阴之迷,何况一个根基未深的凡夫?”他这悚然一念,通过脑中;然后,便匆匆走下石阶,向大殿走去。

`  袁希濂走后,回家想了一晚,终于五年后,在江苏丹阳任所,无意中捡得一部《安士全书》,经细读之后,第六年便皈依了当代净宗印光大师,成一个入门的佛子,但他皈依不到半年,又再度皈依了西藏持松金刚上师,改“行”学密,这使老实修行的佛学行者,有一种欲速不达的惋惜之感。

密学,这种“毋庸甚解”的心法,与显学的念佛在理论上的差异,究竟在何处,一时还不能断言其基本的分野。

在玉泉寺,弘公所行的,是律、净两锋并入的工夫,他以持律的工夫,作为专治时代病的清凉剂。问题是,末法时代的狮子虫,虽为佛子,而做的却不是“了生死”的大事,他们把“追名逐利”搬上佛殿,并把它变为一种“真理”;这是佛门“乡愿”的温床,佛法破产的绝症;没有律学,无人行律学,都不足以救这种“歇斯的里亚”性的精神衰弱症;最重要的是;比丘灭尽,白衣传法,那是连鬼神都要讪笑的!

另一方面,大师以念佛的工夫,作为“明心见性”的资粮;他深信,念佛与一切法门毫无二样,能深入这一门,便足够了!你多跨几门,除了白费精力,好高骛远,则一无是处;虽然,古今“禅净双修”、“禅赛双修”、“净密双修”、乃至“禅净密三修”的比丘居士们多的是;但成为一代偶像的,却都是那些一门深入的龙象!

弘公,每天在那间小屋里,摒除一切,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

到清明节前后几天,日课改为专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并持“地藏王菩萨”圣名。——如有人问,地藏是谁?他便是宏佛法于九幽地府,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誓愿,常住地狱的那位身骑怪兽的大士!

正值弘公在清明后一天,念地藏经为亡母加被,恰巧嘉兴范古农居士带着佛学会的道友们,到玉泉寺来了。

范古农居士与玉泉的印心、宝善两老熟稔,他们这一行人,进山门,在大殿上礼佛后,便径自来找弘公。

小院里寂寥无声,弘公在焚香、伏地膜拜,范老已走上台阶。

这时师已做完第一堂功课,转身便看到了佛学会这些人。

“呀,范老,各位居士,阿弥陀佛!”师合掌敬礼。

“我们参见法师!”范老说:“我们请法师开示念佛法门来了!”

“啊!”弘公避开正面,居士们顶礼一拜之后,各各环师而坐,“——念佛法门,惭愧,我还是非常浅薄;这是行起来简单,说起来是非常深奥的法门。这个,范老是功德中人,请范老开示开示吧!”

“嗳唷!法师言重了!您夙慧天来,我这个痴汉哪敢放肆,还是法师慈悲!”

师默然很久。

“当代普陀山的印光大师,是一时龙象,弘一不敢妄充善知识,念佛一门,惟佛与佛,才能究竟。这里,有一部《华严普贤行愿品疏钞》,请范老带回,与诸居士结缘可好?”

范老看弘公要他承担这桩公案,便只好偕道友们告别了。

从春到夏,柳丝、梧叶、池水、白色的石板地,幽静的禅院,又使玉泉回复到幽美出尘的庄严世界。

大师住在玉泉寺,到端午前后,听说虎跑寺了悟上人,集众僧结夏安居,便欣然离开玉泉,回到定慧,准备以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地过一过佛制的生活:静坐、听经、念佛……多一分修持,少一分罪报,增一分福慧。

到定慧结夏,是己未四月十六日,弘公与出家后的彭逊之居士——现在的安忍法师,又再度成为同参的道友。

这段生活,安谧而宁静,淡泊而幽长,使师体会念佛上许多实际工夫。而在这开始后,二十多天,丐尊来了。

这时,夏丐尊对佛学,已有一段“尝试性的体验;他在弘公的艰苦卓绝的行为感动下,素食、读经、念佛,都虔诚地做了;不过,在他那个知识分子社会,还没有摆脱“知识上”的障碍,他衷心敬佩弘公,也对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未能献出生命。

面对父亲的死,与李叔同的出家,使丐尊感觉人生处处坎坷。

他想到歌德,这位日耳曼的精神象征,平生没有见过释迦牟尼(像)一面,然而他也埋怨,活到七十多岁,没有在连续二十四小时以内真正地愉快过。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位写“浮士德”的大文豪,也觉得讳莫如深。

夏丐尊,面对中国思想界的李叔同,他放弃了已成就的艺术光辉,却默默无闻地遁入佛门,这种与千万人背道而驰的行径,越发使他感觉人生是难熬的;但是,你必须熬,末法时代众生颠倒,血是白的,泪是黑的;这便是人生!

他这一次来看弘一法师,与每一次看他的意思完全一样。他们把简要的话说完,便是无语对坐;坐到晚霞归山,暮鸦入林,丐尊便向弘公合一个掌,转身而去。

他每一次看弘一大师,是他一生千篇一律的“爱的教育”(夏译有《爱的教育》及《续爱的教育》,此语双关)。他感觉到,与老友见一面,便增加一次无限的深情挚爱与留恋;除非他圆寂了,他死亡了,便断绝这种神圣的往来。

他知道弘公在虎跑结夏,从弘公给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见到“结夏”这个词儿。

“结夏”,不过是出家人在夏季三个月,闭门集众潜修而已。在 古代印度的佛制,佛陀为了夏季雨多,蛇虫遍地,不宜出门托钵,为了避免杀生与生活上的困难,便撙节出这九十天的日子,下一番工夫。

丐尊见了他的老友,通常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好吗?”“好!”“近来生活方便嗬?”“好极了!”“要换什么衣物吧?”“暂且不需要!”

话完了,便是默坐。然后分别。

定慧寺的僧人与夏丐尊也熟了。他见了弘公之后,看看他还“安然无恙”,便在大殿前后院落里走走。那些出家人,一个个默不作声,静坐的静坐,读经的读经,念佛的念佛,而惟一的妙处,却在没一个人扯闲话!

他徘徊一匝,回到大师休息处。师也从他的寮房拿出几幅字来,要他带回去,在生活上作个体验。这是弘公从《大佛顶首楞严经》摘出的几段文,丐尊展开字,看下去——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研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问!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如是,世尊!”(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如是……)“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惟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热一香烛,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这是弘公从《楞严全经》摘出的四节经文“丐尊!《楞严》,是佛法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结构最谨严的经。由于这部经,是武则天时代从一个和尚口中译述,因此,千百年来一些爱挑剔的学者们,以为它与其他佛经的格调不同,怀疑它不是一部佛说的经。其实,印度的佛经,都传自口述。也有人说一部论语,是孔夫子后人伪造,老子是秦汉时代所谓‘集体创作’。

“世间许多知识分子在思考时,往往忘了‘依理不依人’的辩证原则,而且,‘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的心理病普遍地存在知识分子的心中,所以世间的邪说谬论,被普遍地引为真理。——这一切的原则,都被‘主观地弯曲化’了,因此,轮到真正辨是非的时候,是非往往不明……这就不用谈下去。

“这几节经文,从哲理说到实体,在哲理部分,还能被知识分子接受,但在实体方面,如‘轮回观’、‘宿业论’,便不免为知识分子认为迷信与狂妄了。

“释迦牟尼在这本经上大胆地称颂‘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是一种功德,这是知识分子们攻击的藉口,这一点,没有身体力行的人,是无从想象的;宇宙万有,你从表象上断定它的本质,是不可靠的!……,“哦,是的。”丐尊说。他看着一行行与瘦削的弘公两相径庭的字,不禁心生欢喜。他的案头,摆着历年来为他写的诗词铭谚经文,何只数百幅?

丐尊每来看弘公一次,总有一次收获;这次他走了,又带回四幅经文。他走后,弘公回到佛堂,在静中便观想丐尊在佛的光环中走在一条砗磲与玛瑙铺成的路上,两侧鸟鸣风拂,都是如来法音,他观照出丐尊已是一个净域中的行者,前生历劫,已接种过无数佛苗,今天才有缘与佛门往还。

九十个炎炎夏日完了,师又移锡到以风景著名的灵隐寺,他之遍历西湖各寺,无非想实地体验佛家大门内的遗风。同时,他也可以遍参佛门长老,博审群经!

刚到灵隐寺,正是初秋,西湖又恢复到一年一度的游客如云的季节;弘公在《太平洋报》社时代一位朋友,听说大师已移单灵隐,便追踪而到。

这位朋友——胡朴安居士(《中国文字学史》的著者)每到杭州,总要访师晤道。照他自己想象,他也是“佛门中人”!

在灵隐见到弘公之后,首先,他以一个诗人的姿态,呈上一首诗给弘一大师。

“弘公——”他说:“我没有别的相赠,这首拙诗或可表我崇敬之思吧!”

师说:“多谢,阿弥陀佛!”

于是,胡居士先朗诵自己的诗,诗曰: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清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奇峰天上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悉寂!

层楼耸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佛理,禅房欣良觌;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凡度;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沈碧!

师一看这首五言二十八古的直韵诗,文意虽雅,可惜是一串歌功颂德的糟粕,不禁心生悲戚,叹中国文化的衰落,不是无因的,就凭胡朴安而言,他还是一个儒家的正统派,出笔竟是“满纸荒唐兰”,怎么能叫人心服!一种学说,到它的思想无法再支配人心的时候,你无论怎么宏扬,如何喧嚷,但年将就木的人,死期总是不远了!

有人说:整天招魂似地“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刚好,那东西久已不翼而飞!

弘公看罢这首诗,就身边的纸,大写“慈悲喜舍”四字,以报胡朴安居士崇敬的心。

师说:胡居士!学佛不是要通佛理便算完,何况我又不是禅宗。更没有为阁下谈禅斗机,阁下的诗为何打妄语?”

胡朴安一听,这位老朋友觌面便揭开他几十年来浮伪的面目,不由得满脸绯红。

“晤——唔——这诗,也,也不过信手拈来罢了,原来我也不通此道……”

“那便是了!……学佛的人,贵在一个‘实’字:文章的夸大性并不是病,病的是文章变了主题的原质;正如写悲剧小说的作者一样,你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深刻的爱,如果一旦写成庸夫俗妇的淫行,那出入该多大呢!照佛说,这该背因果的呀!”

这位胡居士挨这一餐严厉而温和的教训,多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不少垃圾。他也算从此造了一个因,到二十年后,因半身残废,再想到民国八年的杭州那段故事,使动机再度显现,从此长斋礼佛!

胡朴安走后,不两月,师又回玉泉,继续苦修,到十二月八日——释迦牟尼佛成道日。与程中和居士,共结佛七,在佛前依《楞严经》文,燃臂香十二烛,扬声高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连串悲怆凄凉的诵念释迦牟尼佛的回声,激荡在香云袅绕的弘公佛堂内,由低沉,转入宏亮,由铿锵,转入苍茫。

凡是一个入佛门欲了生死的汉子,起信后,必将要依他的修证理想,发大誓愿:上证佛道,下救含识;如法藏比丘(阿弥陀佛前困)的四十八愿,菩贤菩萨的十大愿王;愿愿无非是以千百劫的修证,与尽形寿的功业,回向到佛那一个终极;可是愿里不愿成佛的也有,便是地藏王菩萨,“众生不度尽,誓不成佛道,众生无尽,我愿无穷!……”

弘一大师与日后的弘伞法师——招贤老人程中和,依西域大诗人天亲菩萨的《菩提心论》内容,发十大誓愿,惟一与人不同处,便是大师愿以自已的戒行,接引众生入佛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牺牲,一滴一点,奉行佛道,直到此身销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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