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一)
随着一九0五年秋天的桂花飘落,贵冑公子爷的李文涛时代,贾宝玉式的李成蹊时代,都成过去。在浩瀚太平洋的无际波涛上,也埋藏了另一过渡期的李哀时代;这个时代,是属于灿烂的艺术慧星李叔同的!
上野美专,没有人知道李哀是谁,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东方社会,任何人都有天天换名字的权利;李叔同,一个傲岸的、长瘦的中国学生,在东京上野住宅区,一家公寓楼上,安住下来。
李叔同消灭了李文涛、李瘦桐的荒唐岁月,如今,安安静静、严严肃肃,可是依然多彩多姿地度他的留学生生涯!
似乎艺术门里,路路相通;诗不离书,书不离画;因此,一个已有成就的词家、书家、金石家、音乐爱好者,转锋习画,自然就不必惊奇。
叔同进上野,目的是攻中西各派绘画;但他天性深爱静态美的国画风,而他的个性却倾向动态的泼辣的西洋油画。画,不仅表达了诗境、精神,也表达了人类灵魂的深思——表达人类语言无法表达的情境。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米勒的“晚祷”,伦勃朗的“画家的妻子”,以及中国敦煌的壁画,赵子昂的“马”,八大山人的“写意”,如果统一起来,不知成什么奇迹?这些用笔、彩色、油膏,和人的情感创造的东西,之后,成了人生的一部分,或者点出了人生哪一脉,令人如痴如醉,这便是叔同倾心它的缘故!
但在学画的余隙,他以同样的理由,爱上了钢琴,也爱上戏剧,这个人脑海里的空白多得是,任何一种艺术,只要挤进来,都能占一席。
进上野,开始时语言上有些不习惯,但日本人多的是汉学专家,中国学生总算讨了这方面的便宜,一面读书,一面学话,这样一来,不到半年,普通的场面,便能应付了。
而且,李叔同天津的家里,有的是钱,他名下的房地产,银号里的元宝金砖,足够他读一辈子书、搞一辈子艺术了。
画,是一种重工具的学问,各式各样的纸,各种各类的笔,红黄黑白、青紫兰靛的彩色、油膏,还有调色板、写生架,落款的金石,研究人体时,必须的“模特儿”,都缺不了!
照学画的历程,中国画先写“山水”,而西洋画则首重“人体”。山水画,大自然界有活生生的山、水,供人写生;而“人体”。则不能弄个“死”的临摹,或者活人的画像去翻版。
艺术,是生活的体验,情意的表达,没有实际的感受,便没有艺术。为这,叔同便决定先作“日本人”。
到上野的第二季,便全部开始“日化”。他住的是“榻榻米”房子,吃的是“沙西米”生鱼片,穿的是两个大袖的和服,讲的是“ァイウエオ”国语,晨间起床,先沐个浴,喝起茶来,也是一小盅,说话的声音,低如昆虫,有客来访,腰弯到地,满脸是卑下的笑容。他的房东是本地人,附近,更没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日本人的社会里,绝不开玩笑,他逼真逼肖地做起日本人来。
怪啊!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不知他是中国的学生。
他羼入日本社会,为的是求知识,对一种专门知识、艺术,不到入迷的程度,是不能得到其中三昧的!
一个晚春的傍晚——
他托公寓的“阿卡米桑”(老板娘),替他找个漂亮的女孩来。
“啊,找艺妓?”阿卡米桑没有会意。
叔同摇摇手,“不,我请您找一个普通的、健康而长得不难看的女孩子给我。”
“做什么呢?”阿卡米桑神秘地一笑。
“替我找一个来就得了,我给她薪金,知道吗?我要画她的像!”
“我,可以吗?”
“您?不行!”
“噢?”阿卡米桑像梦醒了一般,向叔同弯了个腰,“哈咦!哈咦!”
起初,阿卡米桑找来几个乡下女孩,结实倒很结实,无奈都犯了日本姑娘的通病,全是矮粗矮粗,手脚又各不相关地“粗枝大叶”,如上了画,说她是女人,怕令人怀疑。
这时,叔同也找,他经常遛达“职业介绍所”,一天,在一家身份不明的介绍所门前,被他发现一个素装淡抹、身材适度、风度很美的少女。
他一眼发现这个女孩,觉得她不可能是“职业模特儿”,可能是个“新人”。
他没有放过机会,拦在门前的阶下,等着那女孩过来。
这女孩看样子,不足二十岁。走近门阶,有点犹豫,有点羞态,又似乎有一股勇气跳火坑似的,终于闯过来了。
“请问先生!这里是介绍‘模特儿’工作的地方吗?”
“是啊!”叔同发现目标之后,觉得这个少女的高度、曲线、脸型,都是上乘,质而言之,简直超出了日本女孩子的遗传之外。便直接地告诉她,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但他却急于要找个“合作”的女孩子。为了双方避免出佣金,就不如私下商量的好。
“你愿意吗,小姐?我是上野的学生!”
“哈咦!”女孩听了他这番话,脸开始泛白,后来又转为羞红。“哈咦!”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张。
“我是学画的,请不必怀疑,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讲好吗?”
“……”这女孩紧咬着嘴唇,两只手绞在一起。
“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到我那里谈谈如何?”
少女望望他,睁着长长的水晶石似的大眼,点点头。
叔同放了心,便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楼上。
这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夕阳染红了窗帏,三月的东京,晚风还是砭人入骨。
叔同的温厚、庄严的表情,足不致使一个孤独无援的女孩感觉到人性的可怕。她跟他进了这一套很讲究的房间,她觉得这个很潇洒的瘦子,很有气派,很特别,满屋的书籍、字画、花卉、金石、乐器,以及新式的家具,清净无尘的气氛,都令人谢绝一切邪念。
“这里如何?”叔同与她对坐在分隔于一张日本式茶几的两边沙发上。
少女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每天的下午三时到五时。——这是我私人作画的时间。”
“哈咦!”少女轻微地应了一声。
“你每周的薪金是银币十元。”
“啊!”少女失声惊叫。
“是太少啦?”叔同深感十块钱买一位少女的尊严,已经太菲薄了。不禁脱口说:“那么,每周十五元,请你考虑。”
“天哪!”少女失声地说,“这超过了我父亲一个月的薪金。我怎么会嫌少?先生,我惊异您这样支付我一大笔钱,我真觉得太多了!”
“原来如此!”叔同平淡地一笑。
“我是‘雪子’,先生!还有我的家……”
“那不关紧要!”叔同接住她的话,“只要你按时上班,我们为一项艺术,你献出身体,我献出精神就是了!”
“哈咦!”少女对叔同这别开生面的处事手法,感觉奇怪,她缓缓地站起来,“我的父亲京口先生,是京都乡下一个小学教师,可是,他不久前死于醉酒,留下我和母亲、弟弟、妹妹……”.
“你的父亲死了?”叔同注视她一眼,这少女的脸上一片纯洁无瑕。“家庭的担子落到你身上来啦?”
这少女的侧影,很像蜡人馆里的塑像,而她的性格却是纯粹的东方风。
“不!”雪子反驳,“家不靠我维持,我母亲以洗衣养活我们,我还上学,我上的是音乐女校预科……,”
“哦,你读书?你学音乐?”叔同从茶几上,抓过紫砂茶壶,沏一杯茶过去。
“谢谢您!”雪子受宠若惊,把头俯到膝下。
“你学的是音乐?”叔同重复一次。
“声乐!”雪子说。
“哦,那么我们竟是同道!”
于是,叔同走近窗口,在新买的英制钢琴边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放手弹一曲中国的“潇湘夜雨”。
雪子凝神细听,到“雨声”淅沥而终止时,她如梦初醒,怔怔,地呆望着叔同,似曾相识。
“先生!您弹的比我们老师还要好!”雪子说。
“我学钢琴的历史,才三个月呢!”叔同微笑。
“先生!”雪子兴奋地说:“我该怎样叫您,我?”
“我?我叫李岸,也叫李叔同!”
“您是东京人吗?听口音您是这一带的人。”
“不,我是中国人,我家在中国的天津!”
“中国人?”雪子好像受了伤害一般,“您是中国人?”
“中国人不是很好嘛,雪子姑娘?”叔同正色说。
“中国人……”雪子呐呐地红着脸,“我们日本人对中国,正如我们对‘朝鲜’和‘琉球’一样,中国是我们祖先的蕃属!”
“谁告诉你的?”叔同温顺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满脸凝霜,瞪着雪子。
“是我们上代,我们的父亲和老师。”
“那错得太远了!”叔同说,“日本之与中国,正如中国之与日本一样,彼此并无蕃属关系,不过照历史家的说法,日本国里,倒有中国人的血液,和文化传统。”,雪子对叔同开始怀疑、失望,她没有再辩,她的眼睛充满矛盾的情绪。
“不会错,雪子!”叔同说:“从明天起,你到我这儿来,以后,你从我身上,便知道中国人是何种民族,将来,让事实证明它!”
雪子站起来,太阳落山了。
“我们明天开始,照我所说的时间来,再见,雪子姑娘。”
春末,西山夕照,从窗口伸进叔同的画室,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凝思的美丽少女,肘下放着几本洋装书,她的目光,正睇视着一张西洋油画上一个半裸的画像,那画中的女人,胴体丰熟,长发披肩,好像是古典派的作品。
现在,叔同便把雪子凝思的侧影,用炭笔在画布上涂,雪子的一颦一动,都得听叔同指挥,直到初步投影完成。
这是叔同第一次用人体写生,而雪子则是第一次供一个陌生男人作绘画的模特儿。
第一天的工作,非常美满,因为雪子的体态,无懈可击。一种典型美,充分在她身上每一部分表达出来,这在别的女人身上,叔同没见过。因此,他深深地欣赏了她。而雪子,觉得这个中国青年,态度的严肃,写画的刻意,和多方面的艺术成就,也使她极其倾服。
她离开画家视线之后,再浏览浏览叔同的这一套房间,哦,原来壁上的字画、金石、诗词,全是叔同本人的杰作。对中国艺术、文字,雪子也有些底子,这一来,她发现叔同真正的不平凡!
“叔同,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国青年!”雪子想。
夏天来了,同时因为画的习作程序,是由浅入深,由点到面,由静到动;这时候,叔同作画,雪子就常常要脱去衣服,从半裸,到全裸;从单一的面部表情,到全身动态美的表达。
由某一角度的表达,到全面的立体的表象;从写实的人体写生,到抽象的写神、写意、写情;这都要借自然人体作试验。
起初,雪子以裸体让男人欣赏、复制,心里总是想哭。但是叔同说:“雪子,我们合作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模特儿——原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要她呢?在艺术的境界上,你只能存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求美的,而模特儿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人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又怎能看出自然美来?”
“雪子,你既然学音乐,你就知道:音乐的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的共通精神,与其它艺术一样,都是写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你心里想,裸体是可耻的,便不能见人;你心里想,艺术是庄严的,你便感觉‘模特儿’也不卑贱。——但是,你对你的庄严工作,如动了凡心,神圣也会变为邪恶,神仙也会成为魔鬼。”
“假如——男女之间,有了情感,美色当前,一个凡俗夫子,自难承受!”
叔同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雪子,他的眼睛在画布上,一面记忆着雪子每一部位的明暗度,一面认真地用笔勾绘。
雪子,虽然十九岁了,还没有经历过人世风险,但生理上、情感上,都已熟透。叔同了解她。第一回,她做得很不自然,背向着他,像撕羊皮似的,一块块把衣服撕下来。但三天过后,便做得很自然了,以后,更很大方了。她随时让叔同安排角度、衣着,和调配光线。她深知,西洋画家,大多成名于人体画,不像中国人,成就于山水鱼虫之属。这是两个世界的不同处。西方的画,多半是表现真实的人物,表现人类精神的冲力、野性和美感。惟有人体,才显出人类的爱和力、美和丑、邪恶和神圣。有人,世界上才有别的东西。
中国画表现山水鱼虫,在人物禽兽上的表达则欠缺力量。日本画开始也循这条路走。但后来变为日本人的路,不西不中。看来很好笑,正如日本人的风俗人情一样,岛国的和服、木屐、艺妓,比中国更逊一筹;好像没有艺术。但是,他们在近代向油画进军,变了作风。
中国画的山水,表现的是安静的人生,知足常乐,缺乏动力,赵子昂的马,看来没有西洋航海画上的水手更其英勇,令人感动。
时间从容地消逝,除了作画,叔同与雪子也常常弄弄钢琴,有时叔同奏琴,雪子低唱;一曲终了,两人默然良久。
“雪子,你想什么?”
“叔同,你呢?”人类无论如何逃不开情感的罗网。无意中,雪子冲口叫一声“叔同”,而她的内心,该早已是没有樊篱了!
“我想,我们如作戏。”叔同淡淡地说。
“戏?”
“戏剧!”叔同从沉思的境界里出来,“我想到一幕戏剧,我们刚才表演的一幕,正与谁的传记中一段相仿。我记不清了,是一个音乐家的一生,啊呀——贝多芬!他聋了耳朵,听不见声音,在大风雨之夜,沉醉在乐章里,按着琴键,他的爱人,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我忘了名字——她站在一旁,风雨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著名的‘暴风雨交响曲’!”
“叔同,你什么都知道!”忽然,雪子兴奋得哭了,向前方冲两步,压在叔同的肩上。“请原谅我,我如此软弱!”
“雪子!”叔同转过身,扶住她,“你很好,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朋友。没有天生的模特儿,可能就没有天才的画家!雪子,假如换一个平庸的、缺乏情感、没有知识的女性,你想,我的画,应该怎样?”
这时候,双方都觉得情感在灵魂里鼓动,感到又惊又喜。
——雪子怕的是:叔同是中国人,终于他要回到他的祖国去;叔同,则受了母亲毕生的创痛,他不敢再去想象,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地位是如何地难堪!
另一方面,惊喜的,是互相发现在艺术上能结合到如此情境的异性知己,因此,双方深深地吸引了。
“雪子!”叔同好像想到什么,“我读过世界上许多名作,每一种名作都表达苦难世间的一面,而令人感受相等的痛苦,像《椿姬》、《悲惨世界》、《黑奴吁天录》,我忍不住想把书中人的情感发泄出来,心里才舒服些。但是,我不知如何去表达,我不知如何把他们的苦痛,表现给大多数人知道,去同情书中那些可怜的人。——今天,我们在这儿弹琴,当曲终时,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象到,我是不是可以去演戏,我不知有没有那方面的才能。我想去创办一个‘剧社’,集合我国留学的同学,来排演那些名著剧本,让那些苦难的人,借着我们的身体上台,雪子!我发现我们刚才好像在一幕剧情里,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人……”
雪子的眼正噙着泪,听叔同这些话,不知是感激,还是懊悔。
她设想,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所攀附的,竟是向高空发展的白杨——李叔同这样的人。
“我不会演戏,叔同!”雪子默流着泪,“我只能无力地让情感蹂躏,我想,你会演戏的,你经过处都有光,你搞什么都有成就!”
“哦,雪子!”
叔同不禁也对雪子刮目相看了。
他把她挽过来,两个人面接面凝视着,互相看到他们眼里涌出而又停留的泪,转动的眸子,和嵌在黑色水晶体上两个小小的人像。
双方胸口的颤动,血液的奔腾,手与手的绞紧,如一场旋风,足以毁灭一座无驻防军的美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