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封 禪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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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證》引洪邁曰:“東坡作《趙德麟字説》云:‘漢武帝獲白麟,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云;蓋之爲言,疑之也。’予觀《史》、《漢》所記事,或曰‘若’,或曰‘云’,或曰‘焉’,或曰‘蓋’,其語舒緩含深意。姑以《封禪書》、《郊祀志》考之,漫記於此。”按馬遷此篇用“云”字最多,如“其詳不可得而紀聞云”,“其牲用駵駒、黄牛、羝羊各一云”,“夜致王夫人及竈鬼之貌云”,“或曰郊上帝諸神祠所聚云”,“則若雄雞其聱殷殷云”,“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聞其言不見其人云”,“聞若有言‘萬歲’云”,“三元以郊得一角獸曰‘狩’云”,“東入海求其師云”,“因以祭云”,“乃遣望氣佐候其氣云”,“食羣神從者及北斗云”,“見大人跡云”。複出疊見,語氣皆含姑妄言而姑妄聽之意,使通篇有惚恍迷茫之致。然蘇軾語誠是矣,盡愜則猶未也。《封禪書》原文曰:“郊雍,獲一角獸,若麟然;有司曰:‘……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云。”一“若然”,一“蓋云”,字不苟下。《孔子世家》:“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伯夷列傳》:“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合觀則辭旨益明。一角之獸,曾獲其物,而爲麟與否,有司迎合,不可必也;孔子適周,嘗有其事,而果問禮老子與否,傳説渺悠,不得稽也;箕山有冢,馬遷目擊,而真埋許由之骨與否,俗語相沿,不能實也。“云”之爲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説之非爾。常談所謂 “語出有因,查無實據”也。明之“七子”規橅《史記》,酷好學此。如李夢陽《空同子詩集自序》:“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宗臣《宗子相集》卷五《贈許簿之海寧敍》:“予少侍家君,家君每言鄉長者,必曰許先生云”;又《贈趙公敍》:“余束髮出游外傅,蓋與子隆子同舍云”;又《游燕子磯記》:“余讀金陵諸記,其東北蓋有燕子磯云”;又卷六《游滴水巖記》:“余讀汀記,歸化東北五里蓋有滴水巖云”;李攀龍《滄溟先生集》弁以張佳胤序:“蓋余嘉靖間爲滑令云,而濟南李先生守順德”;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四《與汪正叔》:“僕嘗謂謝茂秦可作諸佛菩薩云”;王世懋《王奉常集》文部卷六《張侍御詩集序》:“某爲兒時,則聞家大人言督學御史張公云。”傳誌之作,厥例更繁,如填匡格,徒成濫調。耳所親聞,口所自道,身所親經,而胥作存疑腔吻,以爲風神摇曳,令人笑來。《滄溟集》卷一六《送王元美序》推服李夢陽“視古修詞,寧失之理”,即不惜以詞害意之謂,此類是矣。艾南英《天傭子全集》 卷五《再與周介生論文書》指斥“七子”剿襲之弊,有曰:“如太史公曰:‘予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蓋相去千年,疑其人之有無也。每見空同、鳳洲爲人作誌銘,輒曰:‘蓋聞嘉靖間有某老先生云’,此豈千年後疑詞耶?”足資印證。

“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羡門高最後皆燕人,爲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按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一八論此節云:‘李少君之前言神仙者,不特不託之老子,并未嘗託之黄帝也。”

“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按參觀《毛詩》卷論《蒹葭》。明清詩文集中有説“三神山”者,殊益神智。或謂事雖不實,言却有因;非僅嗤方士之僞及秦始、漢武之愚,抑且道出方士何以能飾真售僞,而使君主起信受愚,頗合古希臘哲人所標“皮相影響,存照毋遺”(Save the appearances or phenomena)之旨。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 卷七二《海游記》:“登故枕海。……雲氣驟變,峰嶼盡改,或斷或續,或方或圓,或峻或衍,或英或坯,或陟或密,或墮或隒,或浸漶波浪,或斗插入漢,或爲鴟,或爲蛟虬、爲虎豹者不一。童子趨而前曰:‘是其將市乎!’忽大風發,吹雲散,不果市。……於乎!此奇衺之士所得而影響其君爲始若武者哉!彼其驚幻變之熹微,歎光景之怳忽,以爲其下真若有神仙者焉,思竭天下之力以從之而竟不可得”;阮元《揅經室四集》卷一《登州雜詩》之五:“桑田言本幻,日主祀無名。人到之罘島,雞鳴不夜城。秦碑湮舊跡,漢使失回程。當日求仙處,皆從蜃市行”,自註:“凡《史記》載秦、漢求仙之處,今皆有蜃市,蓋方士所藉以惑人者。”蓋神山固出虚構,而蜃市則曾實見;李肇《國史補》卷下記:“海上居人時見飛樓如締構之狀,甚壯麗。…… 《天官書》所説‘氣’也”;蘇軾《登州海市》佳篇亦即自述目擊。

【增訂三】相而曰“幻”,驗物稽事,見其不實失真而云然也。然其物雖非實有,而此相則人曾確覩。亞理士多德嘗言:“見有白色者當前,非錯覺;見白色者爲某物,則或是誤會”(While the perception that there is white before us cannot be false,the perception that what is white is this or that maybe false-De Anima,III. 3,op. cit.,589)。馬第伯《封禪儀記》言“遥望”見“白者”,非錯覺也,而“以爲小白石或冰雪”,則是誤會(參觀 1577-1579 頁);足爲亞理士多德補例。達文齊、歌德等謂“感受不誤,誤出於推斷”(La spe- rienza non falla mai,ma sol fallano i vostri giudizi-Leo- nardo da Vinci,Eine Auswahl aus seinem Schriften,hrsg. V. Macchi,61 e 62;Die Sinne trügen nicht,das Urteil trügt-Goethe,Spruchweisheit in sämtl. Werk.,“Tempel- Klassiker”,III,476. Cf. C. K. Ogden,Bentham’s Theory of Fictions,66;J. S. Mill,A System of Logic,Bk. V,ch. 1,§ 2,Longmans and Green,420-1),正其旨也。《大智度論》卷三三《釋初品中四緣義》:“般若波羅蜜於一切法無所捨,無所取。……譬如小兒見水中月,心生愛著,欲取而不能得,心懷憂惱。智者教言:‘雖可眼見,不可手捉。’但破可取,不破可見。”分疏了當。王世貞、阮元知三神山之果無,是“破可取”、“無所取”,却亦識蜃市之或有,是“不破可見”、 “無所捨”。“無所捨”即“存照無遺”矣。史家於野老之荒唐言(參觀 443 頁),醫家於精神病者之錯幻覺,過而存之,若是班乎。又按錢泳《履園叢話》卷三記王曇論秦皇、漢武使人“入海求神仙”曰:“此二君者,皆聰明絶世之人,胡乃爲此捕風捉影、疑鬼疑神之事耶?後遊山東萊州,見海市,始恍然曰:‘秦皇、漢武俱爲所惑者,乃此耳!’”與王世貞、阮元樹義大同,皆謂見海市非誤,斷言海市爲三神山則惑矣。

【增訂四】黄宗羲《明文海》卷一四黄卿《海市賦》鋪陳景色,終之曰:“嗤方士之陋以誕兮,誘秦漢之求仙。侈金銀之宫闕兮,或緣此而諞謾”;亦即王世貞、阮元、王曇之意。又“海市”不僅見於登州,吴偉業《海市》所謂:“却笑燕齊迂怪士,衹知碣石有丹邱”,“誰知曼衍魚龍戲,翠蓋金支滿具區”(程穆衡《梅村詩箋》卷三)。

方士有所憑依,易於傅會;仿《封禪書》鑄詞道之,當曰:“遠望海上蜃氣,若市然,方士曰:‘蓋神山’云。”或以釋讖緯之法,痛下針砭,大似方士雖假作真而無爲有,而識者顧名思義,即察其真亦假而有還無。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二《書<貫道堂文集>後》稱引費錫璜論《封禪書》此節云:“方士之謬語。蓬萊者,蓬蒿草萊也;方壺、方丈者,棺之形也;圓嶠者,墓之象也;瀛洲、弱水者,黄泉也,至則溺矣,故曰:‘反居水下’;‘其物盡白’者,喪之儀也。蓋言世之好神仙者,必至於是而後甘心。其未至是,則可望而不可即也;及至是,則又與世人絶,是生人終不可至也。”章氏美之曰:“雖出附會,然可爲惑者解。”費氏文集,余未之見,斯言理惑發矇,詼詭滑稽,得淳于髡、東方朔之遺意焉。明人嘗嘲釋氏之六字真言“唵嘛呢叭𡄣吽”,謂 “乃‘俺把你哄’也,人不之悟耳”(《紀録彙編》卷一二八姚福 《青溪暇筆》,佟世思《與梅堂遺集》附《耳書》作“蓋‘俺那裏把你哄’也”),亦猶此旨也。

“李少君能使物卻老。……言上曰:‘祠竈則致物’。”按上文又有“依物怪,欲以致諸侯”,下文又有“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黄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震於怪物,欲至不敢。”合之《留侯世家》:“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則析言之,不僅鬼别於神,亦且“物”别於鬼神。舊註“物”爲“鬼神”,尚非確諦。“物”蓋指妖魅精怪,雖能通 “神”,而與鬼神異類;《論衡·訂鬼》所謂“老物之精”,《楞嚴經》卷九所謂“年老成魔”。觀《太平廣記》分門即知;《西遊記》中捉唐僧者莫非“物”,《後西遊記》則亦有“鬼”。《漢書·效祀志》上:“黄龍見成紀,……下詔曰:‘有異物之神見於成紀’”;文義甚晰,“物”、龍也,“物之神”、龍精或龍怪也。《史記·齊悼惠王世家》:“舍人怪之,以爲有物而伺之”,亦謂物妖。《陳涉世家》記吴廣“卜有鬼”,陳勝、吴廣“喜念鬼”;顧狐“鳴呼”作人言,當屬於“物”,殆用意如《左傳》昭公八年“石言”於晉之鬼實“憑焉”耶?《莊子·過生》篇桓公“見鬼”,問皇子曰:“有鬼乎?”皇子曰:“有!”而所舉罔象、委蛇之屬,皆怪也,又曰:“其爲物也惡。”是則渾言之,“鬼”非特與“神” 通用,亦與“物”通用耳。

【增訂三】“物怪”與鬼異類,《周禮·春官》“凡以神仕者”一節部居井然不紊:“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衹、物鬽”;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三《疏》引《説文·鬼部》:“鬽、老精物也”,又引《廣雅·釋天》:“物神謂之鬽”,而申説曰:“即物之老而能爲精怪者。”觀《漢書·藝文志》所録《雜占十八家》中書名亦可知。其第六家爲《人鬼精物六畜變怪二十一卷》,“精物”、“變怪”即後世所謂妖精、妖怪,不同於死而爲厲作祟之“人鬼”者,第八家爲《執不祥劾鬼物八卷》,“鬼物”乃“人鬼精物”之略言耳。《説文》有“䰠”字,解曰:“鬼之神者也。”則非天神地衹之“神”,乃人死成神,如“閻羅王是鬼做”耳(參觀 306 頁),即范縝之所“不祀” 也(參觀 2213 頁)。

李少君曰:“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黄帝是也”;《考證》:“茅坤曰:‘至是始以封禪爲不死之術’。”按茅言是也。秦始皇封禪,而不死之方術則别求之海上三山;《淮南、衡山列傳》中伍被述徐福“僞辭”,言之尤明,所謂 “見海中大神,願求延年益壽藥”也。漢武乃二而一之,故下文公孫卿曰:“封禪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漢主亦當上封,上封則能登天矣’”,又丁公曰:“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是泰岱之效,不減蓬瀛,東封即可,無須浮海。然以泰山爲治鬼之府,死者魂魄所歸,其説亦昉於漢。《後漢書·烏桓鮮卑傳》:“中國人死者,云魂神歸岱山”;陸機《泰山吟》:“幽塗延萬鬼,神房集百靈”;《博物志》卷一引《孝經援神契》曰:“泰山,天帝孫也,主召人魂。東方,萬物之始,故知人生命之長短”(《文選》劉楨《贈五官中郎將》第三首:“常恐游岱宗,不復見故人”,李善註亦引此)。《日知録》卷三〇、《陔餘叢考》 卷三五、《茶香室叢鈔》卷一六考漢魏時泰山治鬼之説,已得涯略(吴錫麒《有正味齋駢體文》卷一五《游泰山記》全本《日知録》)。經來白馬,泰山更成地獄之别名,如吴支謙譯《八吉祥神咒經》即云“泰山地獄餓鬼畜生道”,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 卷九所謂“泰山”爲“梵言”而强以“泰方岱岳”譯之者。然則泰山之行,非長生登仙,乃趨死路而入鬼籙耳。封神治鬼,説皆不經,彼此是非,無勞究詰,而一事歧意,於漢武帝之貪痴非分,不啻促狹戲弄,又費錫璜論《封禪書》所未道矣。

【增訂三】宋世流俗已傳地府由“十王分治”,歐陽修且嘗夢入冥而見之(參觀《佛祖統紀》卷三三《法門光顯志·十王供》),有“泰山王”,衹是十王之一而非其首。然仍偶沿魏晉舊説,逕以“泰山”爲即地獄所在,如蘇轍《欒城集》卷二五《丐者趙生傳》記生謂之曰:“吾嘗至泰山下,所見與世説地獄同。君若見此,歸當不願仕矣。”

【增訂四】《佛祖統紀》記歐陽修夢入冥司事,實本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二記其父聞陳與義述歐陽修孫恕所言。

公孫卿曰:“黄帝且戰且學仙。……百餘歲然後得與神通”;《考證》:“何焯曰:‘恐其言不驗被誅,故遠其期於百餘歲。’”按即同《韓非子·内儲説》下宋人棘端削猴之譎智,此遠其期限,而彼嚴其禁忌耳。夫學仙所以求長壽,今乃謂長壽然後得學仙;漢武若非妄想顛倒,必能遁詞知其所窮。《趙飛燕外傳》夷人曰: “學吾術者,要不淫與謾言”,樊嬺嗤之曰:“陽華李姑畜鬬鴨池下,苦獺嚙鴨,芮姥獻捕獺狸,語姑曰:‘是狸不他食,當飯以鴨。’……今夷術真似此也!”公孫卿語洵可以芮姥之狸喻之。

“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按蘇軾《仇池筆記》卷上論此曰:“漢武帝惡巫蠱如仇讎,蓋夫婦、君臣、父子之間,嗷嗷然不聊生矣!然……己且爲巫蠱,何以責其下?此最可笑。”甚有識力。馬遷載其事於《封禪書》,亦見祝此之壽考者即可詛彼之死亡,如反覆手之爲雲雨。堂皇施之郊祀,則爲封禪;密勿行於宫闈,則成巫蠱,要皆出於崇信方術之士。巫蠱之興起與封禪之提倡,同歸而殊途者歟。

J. Burnet,Early Greek Philosophy,28. Cf. Locke,Essay,Bk. II,ch. 8, par. 5,ed. A. S. Pringle-Pattison,64:“The picture of a shadow is a positive thing”; J. S. Mill,Dissertations and Discussions,I,61:“Appearances too,like other things, must have a cause,and that which can cause anything,even an illusion,must be a re- ality.”


九 律 書一一 宋微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