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魏其武安列傳
景帝曰:“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爲相持重”;《集解》:“多輕易之行也。”按“輕”則“易”,“重”則“遲”,以遲重爲宰輔風度,説始著此。《南齊書·褚淵傳》:“宋明帝嘗歎曰:‘褚淵能遲行緩步,便持此得宰相矣!’”劉祁《歸潛志》 卷七記金“南渡”之後,“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 《相臣論》:“最可笑也,舒行緩步,輕咳微聱,以養相度,竟同木偶兒戲。”亞理士多德推心意弘廣(megalopsychia)之“大人” 爲羣倫表率,其形於外者,行遲緩、聱沉着、語從容(a slow step,a deep voice and a level utterance)也。
“灌夫有服,遍丞相”云云。按此一大節中馬遷敍事稱武安曰“丞相”,魏其與灌夫語稱武安曰“丞相”,而怨“望”武安又曰“將軍雖貴”;灌夫面稱武安始終曰“將軍”,而謝魏其又曰“得遍丞相”。稱謂不一,非漫與也。武安固自“以爲漢相尊”,乃至“負貴”而驕己之兄者。灌夫與人語,亦從而“丞相”武安,及武安對面,則恃舊而不改口,未以其新貴而生新敬,若不知其已進位爲相者。魏其過官諳世故,失勢而肯自下,然憤激時衝口而“將軍”武安,若言其不次暴擢而忘却本來者。馬遷行所無事,名從主人,以頭銜之一映襯稱謂之不一焉。夫私家尉常酬答,局外事後祇傳聞大略而已,烏能口角語脈以至稱呼致曲入細如是?貌似“記言”,實出史家之心摹意匠。此等處皆當與小説、院本中對白等類耳,參觀《左傳》卷論杜預《序》。
灌夫曰:“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早幸臨。”武安“許諾。……至日中丞相不來”云云。按王符《潛夫論·交際》篇舉“世有可患者”三事,以“懷不來而外克期”爲其三,非偶然也。
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相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按《秦始皇本紀》李斯曰:“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勿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後漢書·黨錮傳》王甫鞠詰范滂等曰:“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虚構無端,諸所謀結”;以至蘇洵《辨奸論》:“收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上名字”;不出武安此數語之意。蓋好交游而多往還,則雖不結黨而黨將自結,徒黨之形既成,即不犯上而爲亂黨,亦必罔上而爲朋黨。故武安此言最足以聲動主聽;《戰國策·楚策》一江乙早以之説楚王:“下比周則上危,下分争則上安。”《衛將軍、驃騎列傳》衛青謝蘇建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道之猶有餘悸。唐庚《眉山集》卷二《白鷺》:“説與門前白鷺羣,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有意除鈎黨,甲乙推求恐到君!”談虎色變,從來遠矣。
“於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是也。……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武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秃翁,何爲首鼠兩端?’”按《易·隨》之六二:“弗兼與也”,《困學紀聞》卷一説之曰:“里克之中立,鄧析之兩可,終於邪而已!”《易》之“兼與”即武安所斥“首鼠兩端”也。《舊唐書·蘇味道傳》記蘇勸人處事時,“不欲決斷明白,但摸稜以持兩端可矣”。人訶曰“首鼠”,自狀曰“摸稜”,其爲“兩端” 也同。《匈奴列傳》:“冒頓問羣臣,羣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頓大怒,……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則或言可,或言不可,非一人而依遏兩可。《論語·微子》章孔子論柳下惠與伯夷相反,而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乃立“異”自别,更端之語也。《世説新語·言語》篇習鑿齒與伏玄度論青、楚人物,韓康伯默不詰難,曰:“無可無不可”,又屬兩端之語,囫圇和事,與孔子作用迥殊。禪宗更以之爲心印,六祖惠能《法寶壇經·付囑》第十誨其徒衆曰:“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如《全唐文》卷五一二李吉甫《杭州徑山寺大覺禪師碑》:“嘗有設問於大師曰:‘今傳舍有二使,郵吏爲刲一羊;二使既聞,一人救,一人不救,罪福異之乎?’大師曰:‘救者慈悲,不救者解脱’”;錢易《南部新書》卷己:“江西廉使問馬祖云:‘弟子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師云:‘若吃是中丞禄,不吃是中丞福’”(亦見《傳燈録》卷六、《五燈會元》 卷三);如惺《高僧集》四集卷一《若訥傳》宋高宗幸上罇寺,問曰:“朕於大士合拜不合拜?”訥對:“不拜則各自稱尊,拜則遞相恭敬。”禪人之“出語盡雙”,與仕宦之依遏“兩端”(doub- le-think,doubletalk),乃語言眷屬也。蘇軾《東坡集》卷三六 《司馬温公行狀》記司馬光與王安石廷辯救災節用,神宗質之王珪,珪曰:“司馬光言是也,王安石言亦是,惟明主裁擇!”與韓安國之對不啻印板。蓋吾國往日仕途,以持“兩端”爲事上保身之世傳秘要,觀《官場現形記》第二六回《摸稜人慣説摸稜話》 可見,彼徐大軍機者即韓、王之法嗣矣。陸深《金臺紀聞》載明太祖嘗欲戮一人,皇太子懇恕之,太祖召袁凱問之,凱曰: “陛下刑之者,法之正;東官釋之者,心之慈”,太祖怒,“以爲持兩端”,下之獄(《紀録彙編》卷一三二,亦見卷一三〇徐禎卿 《剪勝紀聞》);袁沾丐禪語,措詞彌巧,施非所宜,薄言逢怒。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六《恭記聖祖仁皇帝兩事》:“嘗問翰林侍讀崔蔚林曰:‘朱子之格物、王陽明之格物,二者孰是?’對曰:‘朱子不是,王陽明亦不是。’聖祖作色曰:‘然則汝説轉是耶?’未幾罷職。”崔以兩不可,袁以兩可,均嬰逆鱗,此荀卿、韓非師弟子所以同慨“凡説之難”歟。雖然,觀遍知仁,未容因噎廢食。執其兩端,可得乎中,思辯之道,固所不廢,歌德談藝即以此教人也。
【增訂四】原引王懋竑記崔蔚林獲咎事,率畧失實。《康熙起居註》十八年十月十六日,載康熙與崔問答甚長,末云:“上曰: ‘據爾言,兩人[朱熹、王守仁]之説俱非。’蔚林奏:‘原與臣意不合。’上曰:‘朱子所解《四書》何如?’蔚林奏:‘所解《四書》,大概皆是,不合者唯有數段。’上頷之,曰:‘性理深微,俟再細看。’”初無王氏所言“作色”反詰之事。崔至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尚任起居注官,亦非“未幾罷職”也。然觀二十一年六月初六日《注》,則浸潤之譖,已使聖眷大衰:“吏部題補内閣學士缺。……上曰:‘崔蔚林何如?’大學士李霨奏曰:‘爲人老成。’上曰:‘朕觀其爲人不甚優。伊以道學自居,然所謂道學未必是實。聞其居鄉又不甚好。……王國安著補學士。’”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注》:“詹事府少詹崔蔚林請解任調理。上曰:‘崔蔚林自來入署之日少,曠官之日多。其胸中或有異才偉抱,但觀其節概及所作文章,亦屬平常,無大勝人處。……著汝衙門學士等觀其病勢來奏’”;初三日《注》:“上曰:‘崔蔚林乃直隸極惡之人,在地方好生事端,干預詞訟;近聞以草場地土,縱其家人肆行控告。又動輒以道學自居,焉有道學之人而妄行興訟者乎?此皆虚名耳。又詆先賢所釋經傳爲差譌,自撰講章,甚屬謬戾。彼之引疾,乃是託詞。此等人不行懲治,則漢官孰知畏懼?爾等可將此等事商酌來奏。’”二十四年四月初二日,崔獲嚴譴已一年,康熙尚未釋於懷,是日《注》:“上曰:‘從來道德文章原非二事。……至近世則空疎不學之人借理學以自文其陋。如崔蔚林本無知識,文義荒謬,岸然自負爲儒者,究其意解,不出庸夫之見,真可鄙也!’”其屢斥崔之“講章”、“意解”,則王氏所記君臣論學不契,大體得之。李光地《榕村語録·續編》卷七欣然言“皇上近來大信朱子”,崔氏違《説難》之教,摘朱子之失,自不爲康熙所樂,然未嘗緣此逕致貶辱也。雷霆之怒,蓄久而發,倘待惡貫漸盈,加罪有詞耶?王氏尊奉朱子,其記崔事也,或不無樂禍之幸心焉。
“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按《漢書·竇、田、灌、韓傳》:“蚡疾,一身盡痛,謼服謝罪。上使視鬼者䀡之,曰:‘魏其侯與灌夫共守,笞欲殺之’”;《論衡·死僞》篇:“其後田蚡病甚,號曰:‘諾!諾!’ 使人視之,見灌夫、竇嬰俱坐其側。”班、王所記,皆於《史記》 稍有增飾,蓋行文時涉筆成趣。若遽謂其别有文獻據依,足補《史記》之所未詳,則刻舟求劍矣。
Nicomachean Ethics, IV. iii,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andomHouse,994.
Cf. Addison, The Spectator, No. 122(“ Much might be said on both sides”);Molière,Le Bourgeois Gentilhomme,I. ii(“Vous avez raison tous deux”); Peacock,Headlong Hall,ch. 2(Mr Jenkison);George Eliot,Silas Marner,Pt. I, ch. 6(Mr Snell).
J. Cohn,Theorie der Dialektik,284(die gegenseitige Anerkennung). Cf. Johnson,Rasselas,ch. 8,ed. G. B. Hill,56:“Inconsistencies cannot both be right, but,imputed to man,they may both be true.”
G. F. Senior and C. V. Bock,ed.,Goethe the Critic,18:“ ... durch Gegensätze zu operieren,die Frage von zwei Seiten zu beantworten und so gleichsam die Sache in die Mitte zu fass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