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伯夷列傳
《正義》:“老子莊子,開元二十三年奉敕升爲《列傳》首,處夷、齊上”;《考證》引張文虎語,論《列傳》次序,諸本不同。按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三載政和八年詔《史記·老子傳》升於列傳之首,自爲一帙;元僧圓至《牧潛集》卷六《書宣和<史記>後》云:“余居臨安,有持大板《史記》,而《列傳》 老子爲首。心甚怪之,莫知其本所出。因閲《國朝會要》,見宣和某年有旨,升老子於《列傳》首。乃悟所見蓋宣和本,今不行矣。”“宣和某年”當作“政和”。是宋之道君皇帝重修唐之玄宗故事也。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考證》引《莊子·讓王》篇、《吕氏春秋·誠廉》篇夷、齊“相視而笑”,曰:“是推亂以易暴也”(《吕氏春秋》作“是以亂易暴也”)。按《後漢書·宦者列傳》:“雖袁紹龔行,芟夷無餘,以暴易亂,亦何云及”;章懷註引《史記》此歌曰:“以暴易亂兮”,《文選》范蔚宗《宦者傳論》李善註亦同。是《史記》古本作“以暴易亂兮”也。“以亂易暴”,“以暴易亂”,“以暴易暴”,三者各明一義,言之皆可成理。今本之“以暴易暴”即易君而未革政;古羅馬寓言驢爲盜掠一則所謂雖更新主,未減舊役,以喻當時執政頻换而下民困苦不異於前,所變易僅在上者之姓名已耳(In principatu commutando ciuium/Nil praeter domini nomen mutant pauperes)。
【增訂一】《穀梁傳》昭公四年論楚靈王與齊慶封事,亦曰:“不以亂治亂也。”
【增訂四】所引古羅馬寓言謂“雖易新君,未減舊虐”,而比閲蘇聯流亡作家(A. I. Solzhenitsyn)所撰勞改營紀事(The Gu- lag Archipelago),卷三有一章標題曰:“統治者數更,勞改營長在”(Rulers Change,the Archipelago Remains)。洵如韓愈《祭田橫墓文》所歎“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矣。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 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按《莊子·駢拇》以“伯夷死名”與“盜跖死利”相提並論,《楚辭·天問》謂“天命反側,何罸何佑?”,馬遷兼之。此篇記夷、齊行事甚少,感慨議論居其泰半,反論贊之賓,爲傳記之主。馬遷牢愁孤憤,如喉鯁之快於一吐,有欲罷而不能者;紀傳之體,自彼作古,本無所謂破例也。陶潛《飲酒》詩之二:“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立空言!”正此傳命意。
【增訂四】錢秉鐙《藏山閣文存》卷四《伯夷論》力斥《史記》此傳。略謂:“如遷所見,則將以孔光之生賢於龔勝之死,華歆之達賢於管寧之窮,宋留、李之靦顔賢於文、謝之殉節矣。史記會注考證 二二此數君子者,其幽囚死辱,皆百計以求、久而後得之耶?亦可以爲有怨而歸過於天耶?遷重聱名而不知節義,故《史記》極稱季布而不爲鄭君立傳。……遷求夷、齊之死而不得其故,乃引賈生之言云云。……以夷、齊之死爲求名者,而曰:‘伯夷、叔齊得夫子而名益彰。’遷所知者,名而已!”意中蓋有失節事清之明臣在,頗中馬遷議論之偏宕,而似未窺馬遷懷抱之侘傺也。
馬遷唯不信“天道”(divine justice),故好言“天命”(blind fate);蓋信有天命,即疑無天道,曰天命不可知者,乃謂天道無知爾。天道而有知,則報施不爽,人世之成虧榮悴,應各如其分,咸得所當,無復不平則鳴或飲恨吞聱矣。顧事乃大謬不然,理遂大惑不解。“善一惡均,而禍福異流”,劉峻《辯命論》所以問:“蕩蕩上帝,豈若是乎?”利鈍吉凶,每難人定,雖盡瘁殫精,輒似擲金虚牝、求馬唐肆;然“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不介而自親”(李康《運命論》),又比比皆是焉。佹得佹失,俏成俏敗,非理所喻,於心不懌,若勿委諸天命,何以稍解腸結而聊平胸磈哉?孔子因公伯寮之愬而曰“命何”(《論語·憲問》),孟子因臧氏子之沮而曰“天也”(《孟子·梁惠王》),與《史記·項羽本紀》羽之言“天亡我”,《伍子胥列傳》申包胥之言“天定亦能破人”,《外戚世家》之言“無如命何”,皆没奈何而諉諸莫須有爾。《李將軍列傳》之言“數奇”,《衛將軍、驃騎列傳》之言“天倖”,自王維《老將行》撮合儷屬,已成熟語。《魏世家》: “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爲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何益乎?”《田敬仲完世家》:“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如遵厭兆祥云”。二節尤質直道之,不紆婉其詞。《論衡》之《逢遇》、《累害》、《命禄》、《幸偶》、《命義》 諸篇所長言永歎者,勿外乎此。《游俠列傳》再以夷跖相較:“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蹠、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鄙人之言所謂:‘何知仁義!已饗其利爲有德。’” 是匪僅天道莫憑,人間物論亦復無準矣。然馬遷既不信天道,而復持陰德報應之説(見前論《陳丞相世家》),既視天夢夢,而又復以爲冥冥之中尚有綱維主張在;圓枘方鑿,自語相遏。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爲無,而慰情寧信陰騭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歟。故疑無天者,猶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則常竊怨其若無,參觀《毛詩》卷論《正月》、《左傳》卷論僖公五年。《全晉文》卷一三七戴逵《釋疑論》即爲《伯夷列傳》而發,以爲:“餘慶餘殃之説,所以勸教耳;君子行己處心,何期報應乎?”越世高談,恐乏平矜息躁之用。劉峻《辯命論》 曰:“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於冥兆,終然不變,鬼神莫能預,聖哲不能謀,觸山之力無以抗,倒日之誠勿能感”,《文選》李善註引潘岳《西征賦》:“生有修短之命,位有通塞之遇,鬼神莫能要,聖智莫能豫”;則類古希臘詩人詠命(moira),謂天神亦無如之何。劉知幾《史通·雜説》上譏馬遷《魏世家》中“推命”、“委運”之“惑”,又譏班固“自相矛盾”,其論項羽,言“福善禍淫”,而作《幽通賦》,言“報施多爽”。於馬所見未周,遂未識班之“同理異説”,了不異馬;“自相矛盾”之謗,馬、班當平分耳。
Phaedrus,Fabulae,I. xv. 1-2.
F. M. Cornford,From Religion to Philosophy,“Harper Torchbooks”,13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