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 司馬相如列傳
《考證》:“劉知幾曰:‘司馬相如爲《自敍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録斯篇’”。按相如有《自敍》,始見於《隋書·劉炫傳·自贊》:“通人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長、鄭康成皆自敍風徽,傳芳來葉。”《漢書·司馬遷傳》:“遷之《自敍》云爾”,顔師古註:“自此以前,皆其《自敍》之辭也,自此以後,乃班氏作傳語耳”;《揚雄傳·贊》曰:“雄之《自敍》云爾”,師古註謂此傳即取雄《自敍》爲之,觀《贊》備述雄之行事,以補《傳》所缺載,則“班氏作傳語”,别見《贊》中,師古非臆測也。兩傳均特書“《自敍》 云爾”,因全録馬、揚原文,未加裁割挪移。猶《晉書·隱逸傳》 於陶潛曰:“其自敍如此”,乃全録《五柳先生傳》而祇略去其 《贊》也。《漢書·東方朔傳》則《史通·雜記》上云:“尉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敍》也,但班氏脱略,故世莫之知”;《後漢書·馬融傳》不及其《自敍》,然按《世説新語·文學》門劉峻註引融《自敍》,則傳中語有逕取其文者;《梁書·文學傳》於劉峻曰:“嘗爲《自敍》,其略曰……”,《文選》峻《重答劉秣陵沼書》李善註引峻《自序》語即在“略”去之列,傳中他處必有逕取其文者。夫其人苟有自傳,作史者爲之傳而採擷焉,事之必然,理所當然,脱非通録全篇或整段,自毋庸片言隻句聱明來歷。馬遷爲相如傳,必非照載原文而不予竄易,故未著“《自序》 云爾”。劉峻《自敍》,比跡馮衍,《文心雕龍·才略》稱衍“坎𡒄盛世,而《顯志》、《自敍》,亦蚌病成珠”;則衍有《自敍》,其文當有摭擷入《後漢書·馮衍傳》者,而范曄未嘗表白,即遷此傳之類也。
【增訂四】“自敍”不必皆爲“傳”體,如鄭玄“自敍”即《後漢書》本傳所録《戒子益恩書》是也。
《史通·序傳》又云:“相如《自敍》乃記其客遊臨邛,竊妻卓氏,以《春秋》所諱,持爲美談。雖事或非虚,而理無可取,載之於傳,不其愧乎!”相如文既失傳,不知此事如何載筆,竊意或以一二語括該之,不同《史記》之渲染點綴。正如馮衍 《自敍》已全佚,劉峻踵作雖缺有間,而妻悍之文固在;然即馮敍猶存,劉敍仍完,其記悍妻凶虐,必不及衍《與婦弟任武過書》之詳悉。此無他,文尚體要,言各有宜耳。是以《史通》謂馬遷“因録斯篇”,乃粗舉大略,不可刻舟抱柱。瀧川引王鳴盛輩讀至下文譏《上林賦》“侈靡遍實”,方悟非“長卿自作傳”;未參活句,見事遂遲。雖然,相如於己之“竊妻”,縱未津津描畫,而肯夫子自道,不諱不怍,則不特創域中自傳之例,抑足爲天下《懺悔録》之開山焉。人生百爲,有行之坦然悍然,而言之則色赧赧然而口呐呐然者。既有名位則於未過時之無藉無賴,更隱飾多端;中冓之事,古代尤以爲不可言之醜。相如却奮筆大書,“禮法豈爲我輩設”,“爲文身大不及膽”,當二語而無愧。嵇康作《聖賢高士傳》,以相如與其數,贊曰:“長卿慢世,越禮自放”,此其一端矣。余見無名氏《大唐故范氏夫人墓誌銘》(《全唐文》卷九九五)稱 “始以色事”厥夫,“送深目逆,調切琴心”,嘗笑諛墓而驅遣相如、文君故事,非魯鈍不通文理,即戇莽不通世故。然范氏死者無知,相如撰《自敍》時,文君縱退爲房老,而逕以其少年遺行襮布丹青,毋乃太不爲之地乎?此又後世撰《懺悔録》者之所慣爲。相如《自敍》與文君《白頭吟》孰先孰後,亦殊耐思量也。
“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文君竊從户窺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當也。……夜亡奔相如。”按“繆”也、“竊”也、“心悦”也、“恐不得當”也,望而知出於馬遷之揣摩,不類《自序》詞氣。阮籍《獼猴賦》取相如好色以擬猴之淫欲,當指此事;參觀《焦氏易林》卷論《坤》之《剥》。《全唐文》卷三九六鄭少微 《憫相如賦》深斥其背禮傷風,有曰:“搢紳先生,而爲此歟!涼德汙行,既不勝誅;誾誾烈女,世未乏諸”;幾恨不能肆諸市朝或勒令休妻焉。李贄《藏書》卷三七云:“使當其時,卓氏如孟光,必請於王孫,吾知王孫必不聽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耦,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抉擇,忍小恥而就大計。《易》不云乎:‘同聱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何可負也!”《古詩歸》卷二譚友夏評《紫玉歌》云:“被愚拗父母板住,不能成對,齎情而死;讀《紫玉歌》,益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非膽到識到人不能用。”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十二月四日云:“偶談司馬長卿、卓文君事。念司馬良史而載奔女,何以垂教?此乃史公欲爲古今女子開一奇局,使皆能自拔耳”;王氏弟子陳鋭《抱碧齋集·詩話》云:“《琴歌》一篇,王湘綺作,爲余書扇,附記云:‘讀史傳,竊疑相如、文君事不可入國史,推司馬意,蓋取其開擇婿一法耳。’目光如炬,侈談 ‘自由婚姻’者盍亦知所本。”時在清季,李贊之書尚未出幽遷喬,宜師弟子皆不知其論;竟陵《詩歸》却王氏所不廢,《日記》同年六月十一日記執友“縱談詩法”曰:“《詩歸》爲世所訾議,非吾輩不能用之有效也”,然則“目光如炬”,毋乃亦借明傳火於譚評乎?《琴歌》:“厮養娶才人,天孫嫁河鼓,一配忽忽終百年,粉淚蔫花不能語”,即前論《外戚世家》引朱彝尊 《無題》之意。《西京雜記》卷三記相如欲納茂陵女爲妾,卓文君賦《白頭吟》以自絶;其事未保有無,而殊屬尉常,孟郊 《古薄命妾》以十字蔽之曰:“將新變故易,持故爲新難。”亦見“一配”而“終百年”,談何容易,“奇局”新“開”,未必長局久持;此又李、王未識者。“《長門》解爲他人賦,却惹閨中怨《白頭》”;“相如解作《長門賦》,竟遣文君怨《白頭》” (《晚晴簃詩匯》卷六三葉舒璐《論古》、卷一一七吕兆麒《讀書有感》);後世詩人所以訕笑也。
武帝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按《張釋之、馮唐列傳》文帝曰:“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獨不”如沈佺期 《古意》:“誰謂含愁獨不見”,今語所謂“偏偏不”。杜甫《詠懷古跡》:“蕭條異代不同時”,曰“不同時”而復曰“蕭條異代”,重言以申明望古遥集之悵也。《三國志·蜀書·許靖傳》 裴註引《魏略》載王朗書曰:“眇眇異處,與異世無以異也”;頗具名理,以“無以異”和同兩“異”,亦善於修詞者。
《游獵賦》:“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琘、琨珸、瑊玏、玄厲、瑌石、武夫。”按他如禽獸、卉植,亦莫不連類繁舉,《文心雕龍·詮賦》所謂“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也。自漢以還,遂成窠臼。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二《王子鞏<觀生草> 序》譏漢賦不遍“排比類書”,即指此;閻若璩《潛邱劄記》 卷五《與戴唐器書》之三八至斥艾氏“此等説話,罪不容誅,……均宜服上刑”。顧景星論文,甚薄“豫章之艾、陳” (《白茅堂集》卷三三《藕灣文鈔序》),而其子昌《耳提録》述阿翁庭訓,有云:“左太冲一賦何以遲至十年?蓋古人書籍難得,不似今時易購,非其才思之鈍。”陸次雲《北墅緒言》卷四《與友論賦書》亦云:“漢當秦火之餘,典墳殘缺,故博雅之儒,輯其山川名物,著而爲賦,以代乘志。……使孟堅、平子生於漢後,……亦必不爲曩日之製。”皆類艾論。蓋此争早在袁枚、章學誠辯論《兩京》、《三都》之前(《隨園詩話》卷一,《文史通義》内篇二《文理》、五《書坊刻<詩話>後》)。夫排類數件,有同簿籍類函,亦修詞之一道。然相如所爲, “繁”則有之,“艷”實未也,雖品題出自劉勰,談藝者不必效應聱蟲。能化堆垛爲烟雲,枚乘《七發》其庶幾乎。他人板重悶塞,堪作睡媒,即詞才清拔如周邦彦,撰《汴都賦》(吕祖謙《皇朝文鑑》卷七),“其草”、“其魚”、“其鳥”、“其木”聯篇累牘,大似《文心雕龍·練字》所嘲“其字林乎”!高文雅製中此類鋪張排比,真元好問《論詩絶句》所謂“珷玞”耳。然小説、劇本以游戲之筆出之,多文爲富而機趣洋溢,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中,旌旗壁壘一新。董説《西遊補》每喜鋪比,第一回各色百家衣、第三回武器、第四回萬鏡又看榜人、第七回梳洗用具、第八回派起鬼判及使者,皆稠疊而不冗滯。復舉二例。《百花亭》第三折王焕叫賣云:“查梨條賣也!賣也!賣也!這莫是家園製造道地收來也!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剥的圓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涼陰陰、美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黄橙緑橘也!有松陽縣軟柔柔、白璞璞、帶粉兒壓匾的凝霜柿餅也!有婺州府脆鬆鬆、鮮潤潤、明晃晃、拌糖兒揑就的纏棗頭也!有蜜和成、糖製就、細切的新建薑絲也!有日晒皺、風吹乾、去殼的高郵菱米也!有黑的黑、紅的紅、魏郡收來的指頭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販到的得法軟梨條也!”云云。《醒世姻緣》第五〇 回孫蘭姬“將出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龍虱、杭州醉蝦、陝西瑣瑣葡萄、青州蜜餞棠球、天目山筍鮝、登州淡蝦米、大同穌花、杭州鹹木樨、雲南馬金囊、北京琥珀糖,擺了一個十五格精致攢盒”(參觀第七九回寄姐想吃“四川的蜜唧、福建的蝌蚪”等十四物)。盡俗之言,初非爾雅,亦非賦體,而“繁類”鋪比,妙契賦心(參觀《毛詩》 卷《河廣》則論《閑居賦》與《紅樓夢》第五回),抑且神明變化,前賢馬、揚、班、張當畏後生也。西方大家用此法者,首推拉伯雷(Rabelais),評者每稱其“饞涎津津之飲食品料連類”(les énumérations succulentes),蓋彷彿《百花亭》、《醒世姻緣》兩節者。然渠儂苦下筆不能自休,讓·保羅嘗譏其連舉游戲都二一六各色,斐沙德(Fischart)踵事而增至五八六種,歷數之使人煩倦(mit vieler Eile und Langweile),則又“動人嫌處只緣多”矣。
《游獵賦》:“弓不虚發,中必決訾,洞胸過腋,絶乎心係”; 《集解》:“韋昭曰:‘在目所指,中必決於眼訾也’”;《考證》: “顔師古曰:‘決獸之目訾’;中井積德曰:‘洞胸過腋,共承必字。’”按《考證》引兩家説俱是。《後漢書·中山簡王焉傳》載明帝書亦云:“皆北軍胡騎,便兵善射,弓不空發,中必決訾”。 “決訾”即鮑照《擬古》第一首所謂“驚雀無全目”;“決”、裂也,訾裂則目不全矣。曹植《冬獵篇》之“張目決訾”,則與杜甫《望嶽》之“決訾入歸鳥”同意,皆言遠眺凝視,“決”、絶也,如“絶頂”、“絶域”之“絶”,“決訾”即窮極目力也。此又文同而不害意異之例。“洞胸”二句,可參觀《北齊書·斛律羡傳》:“光所獲或少,必麗龜過腋;羡雖獲多,非要害之所”。“決訾”、“洞胸”,皆中“要害”矣。
《游獵賦》:“雙鶬下。”按《文選》李善註:“‘下’、落也。” 班固《西都賦》:“矢不單發,中必疊雙”;傅毅《洛都賦》:“連軒翥之雙鵾”(《文選》陸機《齊謳行》註引);張衡《南都賦》:“仰落雙鶬”,又《西京賦》:“磻不特絓,往必加雙”;曹植《名都篇》:“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列子·湯問》:“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徐陵《紫騮馬》:“角弓連兩兔,珠彈落雙鴻”;李白《行行且游獵》:“弓彎滿月不虚發,雙鶬迸落連飛髇”,又《贈宣城太守兼呈崔侍御》:“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回旋若流光,轉背落雙鳶”;杜甫 《哀江頭》:“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白居易《雜興》:“東風二月天,春雁正離離,美人挾銀鏑,一發疊雙飛”;李賀《榮華樂》:“天長一矢貫雙虎,雲弝絶騁聒旱雷。”
【增訂四】《藝文類聚》卷九二《鴟》門引劉楨《射鳶詩》:“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卷九五《麞》門引魏文帝詩:“彎弓忽高馳,一發連雙麕。”
比美效顰,侈夸成習,略似《召南·騶虞》之“一發五豝”。長孫晟、高駢發一矢而貫二雕,李克用仰中雙鳧,乃至李波小妹射人亦“左右必疊雙”,史傳中大書特書者,詞章中常見慣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賈大夫“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言”;而《水經注》卷六《汾水》祁縣云:“賈辛邑也。辛貌醜,妻不爲言,與之如皋射雉,雙中之,則笑也。”蓋俗傳亦增飾而加雙連兩焉。《樂府雅詞》卷中葉夢得《水調歌頭·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將領岳德弓强二石五斗,連發三中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弦聱響處,雙雁落遥空!”詞所詠與題所記,絶然兩事,恬不爲意,亦緣知依樣落套之語,讀者不至如痴人之聞説夢、鈍根之參死句耳。詩人寫景賦物,雖每如鍾嶸《詩品》所謂本諸“即目”,然復往往踵文而非踐實(nicht in der Sache,son- dern in der Sprache),陽若目擊今事而陰乃心摹前構。匹似歐陽修《釆桑子》:“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名句傳誦。其爲真景直尉耶?抑以謝朓《和王主簿怨情》有“風簾入雙燕”,陸龜蒙《病中秋懷寄襲美》有“雙燕歸來始下簾”,馮延巳《釆桑子》有“日暮疏鐘,雙燕歸栖畫閣中”,而遂華詞補假,以與古爲新也?修之詞中洵有燕歸,修之目中殆不保實見燕歸乎?史傳載筆,尚有準古飾今,因模擬而成捏造,況詞章哉?不特此也。 《宋書·范曄傳》曄獄中與諸甥姪書,早以“韻移其意”爲“文士”一患,又曰:“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張耒《明道雜志》記蘇軾評韓愈詩:“子瞻説吏部古詩,凡七言者則覺上六字爲韻設,五言則上四字爲韻設,不若老杜語……無牽强之迹”;楊萬里《誠齋集》卷七九《陳晞顔<和簡齋詩集>序》亦歎:“意流而韻止,韻所有,意所無也,焉得而不困!”後世小家薄相,才窘力孱,因傴爲恭,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二、二四《詩家直説》至教人以“意隨韻生”,“因字得句”;
【增訂一】但丁自負能如意押韻而未嘗以意就韻(參觀 A. M.Clark,Studies in Literary Modes,176),即未嘗如范曄所謂 “韻移其意”也。法國十六世紀談藝者(J. Peletier)有謂,詩人爲韻脚所窘,每因難見巧,異想開而新意出(la contrainte de la rime favorise l’invention et la création)(H. Weber, La Création poétique au 16e Siècle en France,I,155),則如謝榛所言“意隨韻生”也。
又湯賓尹《睡菴文集》卷一《<蒹葭館詩集>序》言:情之所不必至,而屬對須之;景之所不必有,而押韻又須之”(參觀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六《兩園和詩引》:“詩言志,志動而有韻;今和詩因韻生志,是以志從韻也”)。按言盡信,或被眼謾。《説郛》卷七吕居仁《軒渠録》記王彦齡好唱《望江南》詞,庭參時,上官責之,彦齡向前應聱曰:“居下位,常恐被人讒,只是曾填《青玉案》,何曾敢作《望江南》?……”,下句不屬,回顧適見馬姓兵官,乃曰:“請問馬都監!”既退,馬詰彦齡曰:“某實不知,子乃以某爲證何也!”彦齡笑曰:“且借公趁韻,幸勿多怪!”(參觀《夷堅三志》壬卷七)。即“押韻須之”也。
【增訂一】評詩文而出以韻語,亦有“請問馬都監”之類。如陳師道《次韻蘇公西湖觀月聽琴》末韻曰:“後世無高學,末俗愛許渾”,儼若《丁卯》一集成風貽患者。殊乏徵驗。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三:“無己學杜,與許渾絶不同,言自應爾。然亦趁‘渾’字韻;不然,區區一丁卯,何苦發此機耶?”洵識曲聽真也。方回乃奉趁韻之片言,爲指迷之大覺,張皇幽眇(參觀《瀛奎律髓》卷一〇許渾《春日題韋曲野老村舍》評語、《桐江集》卷五《劉元暉詩評》)。夫唐詩人名字不乏屬《真》、《文》、《元》三部者,芍蘇詩原用“綸”、“文”、“元”爲韻,則陳氏步韻或且曰:“末俗愛盧綸(仲文、士元)”,而方氏將集矢於大歷十才子乎!倘原押“倫”字,則戴叔倫復危哉殆矣!
《説郛》卷三二范正敏《遯齋閒覽》記李廷彦獻百韻排律於上官,中有聯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讀而惻然傷之,謂曰:“不意君家凶禍重併如此!”廷彦亟起自解曰:“實無此事,但圖對屬親切耳”(亦見《續墨客揮犀》卷八,孔齊《至正直記》卷四載續之者曰:“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即“屬對須之”也。
【增訂四】劉攽《中山詩話》記王丞相云:“‘馬子山騎山子馬’(馬給事字子山,穆王八駿有山子馬之名),久之,有人對曰:‘錢衡水盜水衡錢。’錢某爲衡水令,人謝之曰:‘正欲作對爾,實非有盜也。’”亦“屬對須之”之古謔。
二例雖發一笑,足資三反。學者觀詩文,常未免於鼈厮踢,好課虚坐實,推案無證之詞,附會難驗之事,不可不知此理。然苟操之太遍,若扶醉漢之起自東而倒向西,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而盡不信書則如無書,又楚固失而齊亦未爲得矣。
《游獵賦》:“蕩蕩乎八川”云云。按此一大節非徒開左思《吴都賦》,且亦木、郭《海賦》、《江賦》之先河也。
《游獵賦》:“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按下又云:“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他如乍云猨蜼 “牢落陸離,爛漫遠遷”,即復云車騎“先後陸離,離散别追”;子虚言“於是楚王乃弭節徘徊,翺翔容與”,而亡是亦言天子 “於是乘輿彌節徘徊,翺翔往來”;子虚曰:“觀壯士之暴怒,殫覩衆物之變態”,而亡是亦曰:“睨部曲之進退,覩衆帥之變態”;子虚曰:“弋白鵠”,而亡是亦曰:“弋玄鶴”;子虚曰:“桂椒木蘭”,“騰遠射干”,而亡是亦曰:“槀本射干”,“欃檀木蘭”。此類重犯處不少,斷未能强釋爲有意對稱;非失檢,即才竭耳。漢魏、六朝之賦常一味鋪比,同篇複出,幾成通疵。庾信詞賦,允推大家,而一首之中,凌亂複疊,議其後者不乏,却未見有上責相如者。靳榮藩《緑溪語》卷上:“漢文疏而厚,如《大人賦》兩押‘浮’韻,《子虚賦》‘衡蘭’‘射干’皆再易,今人必以爲複矣。”似榮古而爲曲諱,欲蓋彌彰矣!
“侈靡遍其實,且非義理所尚”;《考證》引梁玉繩言左思、劉勰“並稱相如此賦濫詭不實,余謂上林地本廣大,且天子以天下爲家,故所敍山谷水泉,統形勝而言之。……況相如明著其指曰‘子虚’、‘烏有’、‘亡是’,是特主文譎諫之義爾”。按程大昌早發此意而言之更暢,《演繁露》卷一一云:“亡是公賦上林,蓋該四海言之。……言環四海皆天子園囿,使齊、楚所誇,俱在包籠中。彼於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土毛川珍,孰非園囿中物?敍而臵之,何一非實?後世顧以長安上林覈其有無,所謂癡人前不得説夢者也!秦皇作離宫,關内三百,關外四百,立石東海上朐界中,爲秦東門,此即相如《上林》所從祖效,以該括齊、楚者也。自班固已不能曉,……後世何責焉!”殊具文心,然班固之“不曉”,實承馬遷來耳。張衡《西京賦》:“有憑虚公子者,……言於安處先生”,薛綜註:“‘憑’,依託也,‘虚’,無也;‘安處’猶‘烏處’,若言‘何處’”;《明文授讀》卷五二蔣冕《太學丘君行狀》謂丘名敦,嘗作《發冢説》,“託名於‘兀該拙卜古温’,胡語謂‘無是人’也”。師古而愈出奇,此類名氏亦如荷馬史詩中角色之詭稱己名“無人”矣。
“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其辭曰:‘……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爲害矣!’”按《魯仲連、鄒陽列傳》陽獄中上梁孝王書曰:“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爲之容也。……故有人先談,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皆用“枯木朽株”,而用意迥異。相如謂微物不可忽,無用者足爲害;《晉書·石勒載記》下程琅諫勒出獵曰:“且枯木朽株,盡能爲害,馳騁之敝,古今戒之”,勒不聽,“是日逐獸,馬觸木而死,勒亦幾殆”,堪爲箋證。鄒陽謂下材不可棄,無用者或有裨,即《後漢書·班超傳》超上疏所謂“鉛刀一割之用”。此又一喻兩邊之例也。
《大人賦》:“下峥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按《漢書·司馬相如傳》下載此賦,師古註:“峥嶸,深遠貌也”;《傳》上載《游獵賦》:“刻削峥嶸”,師古無註,則“峥嶸”爲高峻之意;《西域傳》上杜欽説王鳳云:“臨峥嶸不測之深”,師古註:“峥嶸,深險之貌也”,與《大人賦》同而與《游獵賦》異。《大人賦》此數語全襲《楚辭·遠遊》,故洪興祖《楚辭補註》即取 《漢書·相如傳》師古註以釋“峥嶸”。《晉書·束皙傳》皙作《玄居釋》有云:“朝游巍峨之宫,夕墜峥嶸之壑”,亦用深義。“峥嶸”指上高,而并能反指下深者,深與高一事之俯仰殊觀耳。《莊子·逍遥遊》不云乎:“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古希臘文 bathos 訓深,而亦可訓高,郎吉納斯談藝名篇《崇高論》即以爲高(hypsos)之同義字;拉丁文 altus 訓高,而亦訓深;頗足參證。德語“山深”(bergetief)尤爲“下峥嶸”、“臨峥嶸”、“墜峥嶸”之的解。華言 “山深”,乃“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深,謂一重一掩,平面之進深也。德語則謂沉淵墜谷之深正如陟嶺登峯之高,以上比下,通降於升,即莊子云“亦若是”也。
《封禪文》。按張裕釗《濂亭遺文》卷一《辨司馬相如<封禪文>》力辨此文非“從諛”而爲“譎諷”、“忠諫”,特以詞“隱詭”、意“深遠”,故“難識”、“鮮知”。張與吴汝綸同門齊稱,二人爲文,每若韓、柳之“三六九比勢”(《牡丹亭》第六齣);吴有《讀<文選·符命>》,張則有此篇,均好事立異,徒失據敗績耳。“隱詭”、“深遠”如此,漢武安能“識”、“知”其爲諷而非勸乎?蓋有心翻案而不能自圓厥説者。
“相如雖多虚辭濫説,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按《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之,而復述揚雄譏相如“勸百而風一,曲終而奏雅”。張衡《東京賦》:“故相如壯上林之觀,揚雄騁羽獵之辭。雖系以‘隤牆填塹’,亂以‘收罝落網’,卒無補於風規,衹以昭其愆尤”;即以雄與相如連類,取雄譏相如者,并還施於雄也。左思《魏都賦》:“末上林之隤牆,本前修以作系”,《文選》載劉淵林註引張衡此數語;《北齊書·陽斐傳》斐答陸士佩書中評相如、雄,亦全襲張衡此數語。
Cf. G. Gusdorf:“ Conditions et Limites de l’Autobiographie”, in For- men der Selbstdarstellung, hrsg. G. Reichenkron und E. Haase,111(l’héroïsme de tout dire).
H. Lausberg,Handbuch der literarischen Rhetorik,I,337(enumeratio oderHäufung im Kontakt). Cf. F. Schlegel,Literary Notebooks,ed. H. Eichner,157,§ 1555(ein Chaos von Substantiven zu häufen);N.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336(the verbal tempest,the tremendous outpouring of words in catalogues).
R. Garapon,La Fantaisie verbale et le Comique dans le Théâtre français du Moyen ge à la Fin du XVIIe Sièle,74,85,113,Cf. Christina Rossetti:“Goblin Market”:“ Come buy,come buy:/Apples and Quinces,/Lemons and oranges,/ Plump unpecked cherries,/Melons and raspberries”etc..
Vorschule der Aesthetik,§ 35,op. cit.,142.
Cf. G. Picon,La Littérature du XXe Siècle,in R. Quéneau,ed.,Histoire des Littératures,III,1320:“Rhétorique?C’est dire que la poésie est fondée sur le langage,non sur une expérience”.
Odyssey,IX,364 ff.;cf. W. B. Stanford,Ambiguity in Greek Literature,98.
On the Sublime,II. i,in Aristotle,Longinus,and Demetrius,“ Loeb”,127. Cf. A. Preminger,ed.,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71.
S. Ullmann,Semantics,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