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外戚世家
“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考證》:“沈欽韓曰:‘《秦策》:父之於子也,令有必行者,必行者曰:去貴妻,賣愛妾,此令必行者也。因曰:毋敢思也,此令必不行者也。《後漢書》 郅惲引此語。’愚按,言君父不能使臣子愛己如其妃匹,諸説未得。”按《索隱》、《正義》謂雖君父之尊,不能“奪臣子所好愛”,是也。觀《後漢書·郅惲傳》光武欲廢郭后,惲引《史記》 語而申之曰:“況臣欲得之於君乎?”;不能奪愛移意之旨瞭然,瀧川多事曲解,以不謬爲謬,悖矣!所録沈欽韓引《秦策》三莊謂王稽語,脱去一句,其語亦見《尹文子·大道》篇下。馬遷言男女匹配,忽牽引幽明性命,疑若小題大做,張皇其詞,如爲轍鮒而激西江之水;故《滹南遺老集》卷一二譏之曰:“夫一婦人之遇否,亦不足道矣!”不識此正遷之深於閲歷、切於事情也。蓋婚姻之道,多出於倘來偶遇,智力每無所用之。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幾於暗中摸索。《西遊記》第二三回豬八戒以手帕遮臉,伸手捫扯,“撞個天婚”,示象最切;若第九回、九三回之拋擲繡球,乃眼見心許,應手中的,而非如盲龜值浮木之孔、瞎兒射飛雀之目,適逢以成巧合也。好逑怨耦,同室方知,衹有以宿世姻緣、前生註定爲解。故切身遭際,使男女言“命”而或怨之、或安之者,匹配尤甚。雖貴居九重,富有四海,亦或不克强致,事與願遏。如重色思得傾國,而“御宇多年求不得”者有之;復如生兒欲以傳國,而“不能成子姓”者有之;尚有如《北史·后妃傳》上魏孝文帝“時言於近臣,稱‘婦人妬防,雖王者亦不能免,況士庶乎!’”,又下隋文帝“太息曰:‘吾貴爲天子,不得自由!’”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無題》六首之二云:“織女牽牛匹,姮娥后羿妻;神人猶薄命,嫁娶不須啼”;天人一概,寄慨深矣。馬遷因夫婦而泛及天命,殊非迂闊。前賢唯龔自珍爲解人;《定盥文集》補編卷一《尊命》謂:“《詩》屢稱命,皆言妃匹之際、帷房之故。……漢司馬遷引而申之,於其序外戚也,言命者四,言之皆累欷。”然龔氏謂佛法“因緣”、“宿生”之理,“詩人、司馬遷惜乎皆未聞之”,則又一言以爲不知。“因緣”、“宿生” 不遍巧立名目,善爲譬釋,苟窮根究柢,乃無奈何之飾詞、不可曉之遁詞,與“命”衹是唯阿之間爾。《宋書·顧覬之傳》載顧愿 《定命論》謂“天罇遺文,……無愆鄙説”;徐陵《孝穆集》卷三 《在吏部尚書答諸求官人書》言“内典謂之爲‘業’,外書稱之爲 ‘命’”;皆已知華梵“命”、“業”之名異而實同也。西土近世,男女侣偶,號得自專,顧實命不猶,古來共歎。荷馬史詩數言上帝按人命運,爲之擇偶;莎士比亞劇中屢道婚姻有命(Marriage or wiving comes or goes by destiny);密爾敦曾出妻,詩中更痛言之(as some misfortune brings him)。各國俗諺或謂婚姻天定,或謂配偶如扯籤拈鬮(Ehen werden in Himmel geschlossen;Marriage is a lottery),多不勝舉,殆非偶然矣。
“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於是廢陳皇后”;《考證》 駁沈欽韓據《周禮》註疏釋“媚道”爲房中術曰:“《漢·外戚傳》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於巫’,即‘媚道’也,《周官》賈疏非也”。按《後漢書·崔琦傳》載《外戚箴》:“陳后作巫”,即指此。本篇上文長公主讒栗姬,早曰:“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沈氏誤解,皎然可識;《漢書·外戚傳》下: “許皇后寵益衰,而後宫多新寵,后姊平安剛侯夫人等爲媚道,祝詛後宫有身者”,其詞益明。班固《漢孝武故事》雖出僞託,亦資疏證:“然皇后寵益衰,嬌妬滋甚,女巫楚服,自言有術,能令上意回,晝夜祭祀,合藥服之。”所謂“媚道”,當略類《舊唐書·玄宗諸子傳》記棣王琰之“二孺人”争寵,“孺人乃密求巫者書符,臵於琰履中以求媚”;亦即小説如《聊齋志異》卷六《孫生》老尼所授術、《紅樓夢》第二五回趙姨娘賂馬道婆所爲、《緑野仙踪》第六七回何氏賂趙瞎子所爲。通觀中西舊傳巫蠱之術,粗分兩類。一者施法於類似之物(Magie der Ähnlichkeit),如其人之畫圖、偶像;一者施法於附麗之物( Magie der Kontiguität),如其人之髮爪、衣冠、姓名、生肖,《平妖傳》第九回酆浄眼所謂“若没有生辰,須得本人貼身衣服一件及頭髮或爪甲”。合用則效更神。施法亦分二途:曰“射刺”(le sag- ittaire),曰“厭魅”(l’envoûtement)。“媚道”當屬“厭魅”,可以使人失寵遭殃,亦可以使己承恩致福。西方文學典籍如桓吉爾《牧歌》第八篇後半牧羊女所作法、亞勒諦諾《老妓談往》第一篇中老尼所作法、布魯諾喜劇中術士(Scaramuré)爲富人所作法、漢密爾敦小説中一婦長專英王愛幸所藉妖術(par sortilège et par magie)、梅里美小説中貴夫人所作法、以至羅賽諦名歌(D.G. Rossetti:“Sister Helen”)中童子姊所作法,都歸“厭魅”,正“媚道”爾。“射刺”則如《全上古三代文》卷六引太公《六韜》、卷七引太公《金匱》皆記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太公乃畫丁侯於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即《封神演義》第四八、四九回紮草人爲趙公明而射以桑枝弓、桃枝箭事所昉也。《史記·封禪書》: “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之不來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疑即類此,向來註者未得其解。
【增訂一】《後漢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王莽使“長安中官署及天下鄉亭畫伯升象於塾,旦起射之”。
《晉書·文苑傳》顧愷之“悦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於壁,以棘針釘其心,女遂患心痛”;
【增訂三】《全梁文》卷六七庾元威《論書》:“繪事逾精,丹青轉妙,乃有釘女心痛。”指顧愷之事。
《宋書·文五王傳》宋太宗詔曰:“遂圖畫朕躬,勒以名字,或加之矢刃,或烹之鼎鑊”;《太平廣記》卷一二八《公孫綽》(出 《逸史》)記奴婢厭之,以桐爲其形狀,長尺餘,釘布其上,又卷二八三羅隱《廣陵妖亂志》記吕用之伏誅,有人發其中堂,得一石函,内有桐人一枚,長三尺許,身被桎,口貫長釘,背上疏高駢鄉貫、甲子、官品、姓名,爲厭勝之事。吾國厭勝,以桐爲人,猶西方古希臘、羅馬以還常作蠟像而施術也。
【增訂四】《説文·人部》:“偶、桐人也。”蓋吾國古木偶以桐爲之。
他若《醒世姻緣傳》第七六回薛素姐之於狄希陳,《野叟曝言》 第一一三回靳直之於東宫及文素臣,皆“射刺”之屬。西方詩文亦常及之,一英人所撰小説尤工刻劃。英國一舊劇以女巫爲主角,射刺、厭魅,兼運並施。《漢書·武五子傳》江充至太子宫掘蠱得桐木人;《宋書·文五王傳》劉成上書曰:“常疏陛下年紀姓諱,往巫鄭師憐家祝詛”,又《二凶傳》:“以玉人爲上形像,埋於含章殿前”;《陳書·高宗二十九王傳》長沙王叔堅“左道求福,刻木偶,衣道士服,施機關,能拜跪,醮之而祝詛於上”;凡此皆不言上刺釘、針,當屬厭魅。《通鑑·梁紀》二一元帝承聖二年,“上聞武陵王紀東上,使方士畫版爲紀象,親釘支體以厭之”;《隋書·文四子傳》:“太子陰作偶人,書上及漢王姓氏,縛手釘心,令人埋之華山下”;則的然射刺矣。《南史·恩倖傳》 記齊東昏刀敕徐世檦謀篡位,“畫帝十餘形像;備爲刑斬刻射支解之狀”;《舊唐書·良吏傳》下記僧浄滿“爲弟子所謀,密畫女人居高樓,仍作浄滿引弓而射之,已而詣闕上言僧咒詛大逆不道”,“女人”即武則天像;不斬射偶像而祇畫斬射之狀,去射刺尚一間,似仍爲厭魅。《太平廣記》卷三六九《蘇丕女》(出《廣異記》)李寵婢“求術者行魘蠱之法,以符埋李氏宅糞土中,又縛綵婦人形七枚,長尺許,藏於牆東窟内而泥飾之”;《封神演義》第四四回姚天師紮草人象姜子牙,咒去魂魄;則未加鋒矢,專憑祝詛。《紅樓夢》第二五回馬道婆鉸了兩個紙人、五個紙鬼,命趙姨娘“併在一處,拿針釘了”;蓋累七紙而釘之,使聚不散,非施射刺,否則豈止叔嫂被釘刺,五鬼亦被釘刺矣。數者又小説中厭魅之著例也。
“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吾腹’。高帝曰:‘此貴徵也。吾爲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按後世不乏葫蘆依樣者,如王明清 《揮麈後録》記宋真宗章懿皇后爲宫女時,“上……與之言,后奏昨夕忽夢一羽衣之士跣足從空下云:‘來爲汝子。’時上未有嗣,聞之大喜,曰:‘當爲汝成之。’是夕召幸。”宫嬪之無心闇合,抑記事者之有意仿古,不得而知矣。褚先生曰:“臣爲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云云。按描敍佳處,風致不減馬遷,而議論三節(“丈夫龍變”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豈可謂非聖賢哉”云云),迂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識,兩不相蒙,有若是者。《梁孝王世家》、《滑稽列傳》、《日者列傳》皆有褚補,文筆亦善;《三王世家》、《龜策列傳》所補則平鈍矣。陳繼儒《太平清話》卷上:“吾友徐孟孺欲删《史記》 中褚先生所補,元美公曰:‘漢人之語幾何!而足下忍去之也?’”;俞樾《湖樓筆談》卷三亦謂褚少孫“未易輕”。張裕釗《濂亭文集》卷一《書<外戚世家>後》稱少孫所附,“詞甚工”,“摹次瑣事絶可喜”,而深薄其議論“卑陋鄙淺”,遂謂此等必非自爲而“取之”他人;蓋不知敍事之能與論事之識,二者未必兼也。
Odyssey,XVI. 392;XX. 74;XXI. 162.
The Merchant of Venice,II. ix. 84;All’s Well That Ends Well,I. iii. 67.
Paradise Lost,X. 898 ff..
Cf. A. Arthaber,Dizionario comparato di Proverbi,388.
Freud,Totem und Tabu,2. Aufl.,105-111.
E. Cassirer,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II. 83:“Die Ganze ist der Teile ... In den Haaren eines Menschen,in seinen abgesschnittenen Nägeln,in seinen Kleidern,in seinen Fussstapfen ist noch der ganze Menschen enthalten.”
M. Garçon et J.Vinchon,Le Diable,80.
Virgil,Eclogues,VIII,64 ff.,“Loeb”,I,60-2;Pietro Aretino,I Ra- gionamenti,I,L’Oeuvre du Divin Arétin,“Les Maîtres de l’Amour,”I,60-1; Bruno,Candelaio,III. iii,Opere di G. Bruno e di T. Campanella,Riccardo Ricciar- di,92-3;Antoine Hamilton:“L’Enchanteur Faustus”,op. cit.,480;Mérimée, Chronique du Règne de Charles IX,ch. 12. Romans et Nouvelles,“la Pléiade”,129.
Pareto,op. cit.,§ 914-5,vol. I,pp. 533 ff.;M. Summers,The Geogra- phy of Witchcraft,9-12,67.
E. g.,La Celestina,I,Aubier,156-7;J. Webster,The Duchess of Malfi, IV. i,Plays by Webster and Ford,“Everyman’s”,151.
R. H. Barham:“The Leech of Folkestone”,The Ingoldsby Legends,Grant Richards,540 ff..
Thomas Middleton,The Witch,I. ii(the heart of wax stuck full of needles, the pictures of the farmer and his wife laid down to the fire,snake skins with reten- tive knots and needles thrust into the pillows),V. ii(Almachild’s picture in wax mol- ton in fire),Lamb,Specimens of English Dramatic Poets,in Works,ed. E. V. Lucas, IV,137,139,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