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佞幸列傳
“諺言:‘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虚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按此傳亦徵馬遷創識,别詳《毛詩》卷論 《駟鐵》。特拈出“士宦”者,蓋以害於其政,故著之史策。《漢書·佞幸傳·贊》始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終曰:“王者不私人以官,殆爲此也”;即馬遷之旨。若徒比周頑童,則事不勝書,而亦不足書,何勞玷穢簡編乎?李世熊《寒支初集》卷二《弄臣傳序》:“人主弄臣,又豈知爲臣所弄乎哉!”洵片言居要矣。然《漢書》所增石顯、淳于長輩,雖被寵信,要非如董賢之以色得君,已與《史記》之“佞幸”,指意不符。南北朝史家如魏收、沈約,皆特爲《恩倖》立傳,用心更别;所登録者,能邀主眷,似多出於“巧言令色”之“色”,而不出於“如好好色”之“色”,乃尚效《史》、《漢》作套語。《魏書》猶曰:“男女性態,其揆斯一”,《宋書》亦曰:“紛惑牀笫”。張冠李戴,大可不必。
“李延年坐法腐。……與上卧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久之,寖與中人亂”;《集解》:“徐廣曰:一作‘坐弟季與中人亂’”;《考證》:“《漢書》作‘久之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徐一本可據,不然,下文‘誅昆弟’三字不可解。”按《癸巳類稿》卷一一深非《漢書》妄改《史記》,謂若延年“不腐不能與中人亂”,歷舉《後漢書·欒巴傳》以至唐、宋、明宦者娶婦事爲例;論據粗疏。本傳上文明曰:“士人則韓王孫嫣,宦者則李延年。…… 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姦聞皇太后”;嫣初未腐,豈得謂 “不腐不能與中人亂”乎?《後漢書·宦者列傳·論》:“然亦引用士人,以參其選。……中興之初,宦者悉用閹人,不復雜調他士”;具徵西漢後宫給事者,初不盡遭熏腐。《後漢書·周舉傳》 對策:“豎宦之人,亦復虚有形勢,威逼良家,取女閉之”,以爲 “内積怨女”之例;具徵“虚有形勢”,亦多“取女”,初無須盡如欒巴之復形。《洛陽伽藍記》卷一《昭儀尼寺》節引蕭忻語: “高軒斗升者,盡是閹官之嫠婦,胡馬鳴珂者,莫非黄門之養息也”;分疏明白,“閹官”、“黄門”祇能養義子而未嘗無遺嫠,六朝、兩漢,可相參驗。《後漢書·宦者列傳·論》又謂“嬙媛侍兒,充備綺室”,《劉瑜傳》封事亦謂“常侍黄門亦廣妻娶”,皆指别臵私家,非與“中人”亂。宦者與“中人”侣好,如明宫禁所稱“菜户”、“對兒”者,想漢官當亦有,此復未可以欒巴概例者。《詩·小雅·巷伯》有“萋斐貝錦”之歎,毛《傳》:“是必有因也,自謂辟嫌之不寨也”,因以顔叔子、魯男子爲例;鄭 《箋》:“此寺人被譖在宫中不謹”;孔《正義》:“事有嫌疑,故讒者因之而爲罪。……《傳》言此者,證辟嫌之事耳;此寺人、奄者也,非能身有奸淫,其所嫌者,不必即男女是非之事。”蓋毛 《傳》舉例大似其事類“與中人亂”,故《正義》曲爲彌縫,亦徵奄者遭此“嫌疑”,漢人不少見多怪也。《平妖傳》第一五回雷太監娶胡媚兒,即引唐之高力士、李輔國自解;《紀録彙編》卷一八八田藝蘅《留青日札摘》、沈德符《野獲編》卷六、談遷《棗五五林雜俎》義集卷上、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七《人物門》、趙翼《陔餘叢考》卷四二等舉奄人事,有足補《癸巳類稿》者。
“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後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按即“色衰愛弛”之意。“時”者,劉禹錫《秋扇詞》所謂“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李夫人之蒙被轉向,蓋知“愛憎之時”矣。萬事莫不有“時”,男女愛憎特其一例。馬遷反復致意於此。如《滑稽列傳》記優孟諫楚莊王事,按論曰:“此知可以言時矣!”《貨殖列傳》曰:“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又曰:“白圭樂觀時變。……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易·隨》:“彖曰:隨,剛來而下柔,動而説隨。……隨時之義大矣哉!”斯旨在周末秦初大明於天下。《國語·越語》下范蠡曰:“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唯恐勿及”;《戰國策·秦策》 三秦客卿造訪穰侯曰:“聖人不能爲時,時至而弗失。……此君之大時也”;《莊子》逸文:“鵲上城之垝,巢於高榆之顛,城壞巢折,陵風而起;故君子之居時也,得時則義行,失時則鵲起”(《文選》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詩李善註引,《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文小異);《吕氏春秋·首時》篇發揮尤詳,有曰:“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以待時”,又曰;“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以孟子之誦古法先,“稱堯舜”而“承三聖”(《滕文公》),《鹽鐵論·論儒》篇所謂“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孔子能方不能圓”,而亦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公孫丑》),又以“聖之時者也”爲極口贊美孔子之詞(《萬章》)。足徵風氣物論矣。“時”、時機也,亦時宜也;在於人者,動則謂之“乘”,静則謂之“待”,陽動而陰静謂之“隨”,要之不離乎當機與應宜者是。别見論《秦始皇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