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項羽本紀
“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按太公《六韜·必出》:“先燔吾輜重,燒吾糧食”;又《太平御覽》卷四八二引太公《六韜》:“武王伐殷,乘舟濟河,兵車出,壞船於河中。太公曰:‘太子爲父報仇,今死無生。’所遍津梁,皆悉燒之”;《孫子·九地》:“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焚舟破釜,若驅羣羊而往”,杜牧註:“使無退心,孟明焚舟是也”(見《左傳》文公三年,杜預註:“示必死”);《晉書·蔡謨傳》上疏:“夫以白起、韓信、項籍之勇,猶發梁、焚舟、背水而陣。今欲停船水渚,引兵造城,前對堅敵,後臨歸路,此兵法之所戒也”,又《苻健載記》:“起浮橋於盟津,……既濟焚橋”;《宋書·王鎮惡傳》 率水軍自河直至渭橋,棄船登岸,諸艦悉逐急流去,乃撫士卒曰:“去家萬里,而舫乘衣糧並已逐流,唯宜死戰”;《新五代史·梁臣傳》之九燕兵攻館陶門,葛從周“以五百騎出戰,曰:‘大敵在前,何可返顧!’使閉門而後戰”。用意僉同。古羅馬大將(Fabius Maximus)行師,亦既濟而焚舟楫,使士卒知有進無退(ne qua fi- ducia navium,ad quas refugium erat,incendi eas iussit)。又按比喻貼而不粘,修詞之理。釋典每言“如筏喻”者,所謂“到岸捨筏”;《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義》第二敷陳其義,取譬正同太公之“兵濟壞船”、項羽之“渡河沉船”、王鎮惡之“登岸棄船”。禪人别擬,如《永樂大典》卷三〇〇三《人》字引《大慧語録》:“遍橋便拆橋,得路便塞路”,復同太公之“遍津燒梁”、苻健之 “既濟焚橋”。譬一而已:兵家以喻無退反之勇氣,禪家以喻無執著之活法。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九《戲陳秀玉·序》:“萬松師偈頌有和節度陳公一絶云:‘清溪居士陳秀玉,要結蓮宫香火緣;賺得梢翁摇艣棹,却云到岸不須船。’……湛然目清溪爲‘昧心居士’”;《元史·徹里帖木兒傳》譏許有壬出身科舉而贊廢科舉曰:“可謂遍河拆橋者矣!”;高文秀《黑旋風》第三折:“你順水推船,我遍河拔橋”。則棄船、焚梁又以喻無感惠之薄情負恩,與禪喻、兵喻更褒貶異柄矣(參觀《周易正義》卷論《歸妹》)。
【增訂四】《中阿含經》五五《阿梨吒經》記佛言“有人欲從此到彼岸,結筏乘之而度。至岸訖,作此念:‘此筏益我,不可捨,當担戴去。’於意云何?”比丘曰:“有益。”佛言:“彼人於岸邊捨去,云何?”比丘曰:“有益。”佛言:“如是!我爲汝等長夜説筏喻,法便欲棄捨,……況非法耶?”(參觀《增益阿含經》卷二三之六、卷三八之五)。鳩摩羅什譯《金剛經》: “汝等比丘,知我説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論》第二作“善法應棄,何況不善法。”大慧習聞吾國太公、苻健等故實,本地風光,遂易“登岸捨筏”爲“過橋拆橋”,而命意不殊,均戒執著膠固,免於今語所譏“教條主義”爾。柏拉圖語録嘗言,至理而不可求,則涉世風波,唯有以人間顛撲不破之義諦爲筏;若夫天啓神示,譬則固舟也(if that[the discovery of truth]is impossi- ble,he must take whatever human doctrine is best and har- dest to disprove and,embarking upon it as upon a raft,sail upon it through life in the midst of dangers,unless he can sail upon some stronger vessel,some divine revelation.- Simmias,in Phaedo,85 CD,Loeb,p. 295)。斯乃西方古“筏”喻,寓“捨”義於言外;蓋天道苟明,則如舟楫既具,無須以人道爲筏矣。喻之筏者,亦可以喻之車,喻之梯,事異功同。如趙貞吉《重刻陽明先生文粹序》:“若行者抵家,則並車釋之矣,何有於策?渡者抵岸,則並舟釋之矣,何有於枻?學者而至於聖人之門,則並其名言喪矣!”(《明文海》卷二三七);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雍正四年下記戴震語:“宋儒譏訓詁之學,輕語言文字,是猶渡江而棄舟楫,欲登高而無階梯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三《辨似》:“故記誦者,學問之舟車也。人有所適也,必資乎舟車,至其地,則捨舟車矣;一步不行者,則亦不用舟車矣。”當世哲人維德根斯坦謂:‘倘明吾旨,則由吾言而更上陟焉,吾言遂無復意義,亦猶緣梯而升,盡級登高,則必捨梯也”(MeineSätze erläutern dadurch,dass sie,der,welcher mich ver- steht,am Ende als unsinnig erkennt,wenn er durch sie- auf ihnen-über sie hinausgestiegen ist)(Er muβ sozusagen die Leiter wegwerfen,nachdem er auf ihr hinausgestiegen ist. -L. Wittgenstein,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6.54,Suhrkamp,1978,p. 115)。乃類釋氏“登岸捨筏”、“過橋拆橋’、“到岸不須船”等命意,亦猶道家“得兔忘蹄、得魚忘筌” 之旨。英諺“攀梯登後,蹴而去之”(to kick down the ladder one rises by),則類《元史》或元曲所謂“過河拔橋”,以譬得志忘恩。《孫子·九地篇》:“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梅堯臣註:“可進而不可退也”);揚雄《太玄經》卷一《上之次八》:“升於高危,或斧之梯”;《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劉琦將亮游園,“上樓去梯”;《世説·黜免》記殷誥恨晉簡文帝曰:“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均謂處於絶地,登高而喪其梯,非登高而捨其梯,與維德根斯坦之喻共邊而殊柄矣。當世有寫中世紀偵探疑案名著,其主角亦引維德根斯坦此喻(Er muoz gelî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ô Er an ir uf- getigen ist),且曰:“此乃德國一神秘宗師(un mistico)之語,出處則余忘之矣(non ricordo dove)”(U. Eco,Il nome del- la rosa,Settimo giorno:notte,Bompiani,1986,P. 495; cf. Postille,p. 532: ...mascheravo citazioni di autori pos- teriori [come Wittgenstein]facendole passare per citazioni dell’ epoca)。正與《鏡花緣》中所謂“未卜先知”諸例,機杼相同(參觀 2037 頁)。
【增訂五】《大智度論》卷三五《釋習相應品》第三:“譬喻爲莊嚴論議,令人信著。故以五情所見,以喻意識,令其得悟。譬如登樓,得梯則易上耳”;又卷八七《釋三次第學品》第七五下:“次第行法,故能得成就。譬如緣梯,從一初桄,漸上上處;雖高雖難,亦能得至。”
“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聱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考證》:“陳仁錫曰:‘疊用三無不字,有精神’;《漢書》去其二,遂乏氣魄。”按陳氏評是,數語有如火如荼之觀。貫華堂本《水滸》第四四回裴闍黎見石秀出來,“連忙放茶”,“連忙問道”,“連忙道:‘不敢!不敢!’”,“連忙出門去了”,“連忙走”;殆得法於此而踵事增華者歟。馬遷行文,深得累疊之妙,如本篇末寫項羽“自度不能脱”,一則曰:“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再則曰:“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三則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心已死而意猶未平,認輸而不服氣,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鼂錯列傳》記錯父曰:“劉氏安矣!而鼂氏危矣!吾去公歸矣!”疊三“矣”字,紙上如聞太息,斷爲三句,削去銜接之詞(asyndeton),頓挫而兼急迅錯落之致。《漢書》却作:“劉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歸矣!”索然有底情味?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一五苛詆《史記》 文法最疏、虚字不妥,舉“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爲“字語冗複”之一例。王氏譚藝,識力甚鋭而見界不廣,當時友生已病其 “好平淡”而不“尚奇峭”,以“經義科舉法繩文”(劉祁《歸潛志》卷八)。玩其月旦,偏主疏顺清暢,飾微治細,至若瑰瑋奇肆之格、幽深奥遠之境,皆所未識;又祇責字句之直白過意,於聱調章法,度外恝臵。是故彈射雖中,尠傷要害,匹似逼察江河之挾泥沙以俱下,未嘗渾觀其一振之落九天而瀉千里也。即以 《史記》此句論之。局於本句,誠如王氏所譏。倘病其冗複而削去“無不”,則三疊減一,聱勢隨殺;苟删“人人”而存“無不”,以保三疊,則它兩句皆六字,此句僅餘四字,失其平衡,如鼎折足而將覆餗,别須拆補之詞,仍著塗附之跡。寧留小眚,以全大體。經籍不避“重言”,《尚書》之“不遑暇食”,《左傳》 之“尚猶有臭”,孔穎過《正義》已道之。《漢書·項籍傳》作 “諸侯軍人人惴恐”、“膝行而前”;蓋知删一“無不”,即壞却累疊之勢,何若逕删兩“無不”,勿復示此形之爲愈矣。《後漢書·班彪傳》載其論《史記》曰:“刊落不盡,尚有盈辭”,修詞不浄處,不知屬“盈辭”抑否耶?《史記》確多“字語冗複”而難爲辨解者,如《平準書》:“天下大扺毋慮皆鑄金錢矣”;《季布、欒布列傳》:“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袁盎、鼂錯列傳》:“嘗有從史嘗盜盎侍兒”;《魏其武安侯傳》:“唯灌將軍獨不失故”,此類皆可仿劉知幾之“以筆點其煩”上也。《漢書》唯“從史盜盎侍兒”一語,潔適勝《史記》;至“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唯灌夫獨否”,雖省字而冗複之病依然。《史記·張丞相列傳》:“老,口中無齒”,《漢書》作“口中無齒”,省去“老” 字,無救語疵。《史通·點煩》篇舉史傳文之須“除字”者十四例,《史記》居其九,《雜説》篇上又舉兩例,余皆略之;又《敍事》篇:“《漢書·張蒼傳》曰:‘年老,口中無齒’,去‘年’及 ‘口中’可矣”;當是記憶微誤。《滹南遺老集》卷一五已舉者,余亦不再。《容齋隨筆》卷一謂《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一節五十八字,《漢書》省去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爲樸贍可喜”;虞兆隆《天香樓偶得》則駁《隨筆》謂“非定論”,又謂 《漢書》僅省去二十一字。周君振甫曰:“洪、虞兩家計字衡文,均摭華而未尉根也。馬之勝班,非以其行文之‘樸贍’,乃以其記事之翔實。馬歷舉‘以千五百户封……’‘以千三百户封……’ 等,班則悉删封侯户數,而於‘賜爵關内侯,食邑各三百户’,獨仍馬之舊,削多存少,羌無義例。馬記諸將皆全具姓名,班則有所謂‘騎將軍賀’者、‘中郎將綰’者,不知誰氏子矣。”殊足平停洪、虞之争。《史記》:“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户封朔爲涉軹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爲隨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爲從平侯”;《漢書》作 “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封朔爲涉軹侯、不虞爲隨成侯、戎奴爲從平侯”。《漢書》删去兩“校尉”,明浄勝於《史記》原文,未可盡非;《史記》下文亦云:“將軍李沮、李息”,而不云:“將軍李沮、將軍李息”也。《漢書》删去三“以千三百户封”,洵爲敗闕,當於“爲從平侯”下,增“食邑各千三百户”,則點煩而不害事,猶《史記》下文言李沮、李息、豆如意云:“賜爵關内侯,食邑各三百户”也。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爲人不忍’。”按《高祖本紀》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妬賢疾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陳丞相世家》陳平曰:“項王爲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之爲人也。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羽本紀》歷記羽拔襄城皆阬之;阬秦卒二十餘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爲人僄悍猾賊,諸所遍無不殘滅。’”《高祖本紀》於劉邦隆準龍顔等形貌外,并言其心性:“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項羽本紀》僅曰:“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遍人”,至其性情氣質,都未直敍,當從范增等語中得之。“言語嘔嘔”與“喑噁叱咤”,“恭敬慈愛”與“僄悍猾賊”,“愛人禮士”與“妬賢嫉能”,“婦人之仁”與 “屠阬殘滅”,“分食推飲”與“刓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遏;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史記》寫人物性格,無複綜如此者。談士每以“虞兮”之歌,謂羽風雲之氣而兼兒女之情,尚粗淺乎言之也。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考證》:“董份曰: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疾出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噲三人俱出良久,何爲竟不一問?……矧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難盡信哉!”按董氏獻疑送難,入情合理。《本紀》言:“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則項羽固未嘗“竟不一問”。然平如“趙老送燈臺,一去更不來”,一似未復命者,亦漏筆也。
【增訂一】“趙老”二句似始見歐陽修《歸田録》卷二,後世常用之。《孤本元明雜劇》闕名《破風詩》第四折則作:“恰便似趙藁送曾哀,因此上一去不回來。”均不知所言何事。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裴註引《世語》曰:“曾請備宴會,蒯越、蔡瑁欲因會取備,備覺之,僞如廁,潛遁出”;孫盛斥爲 “世俗妄説,非事實。”疑即仿《史記》此節而附會者。“沛公起如廁”,劉備遂師乃祖故智;顧蒯、蔡欲師范增故智,豈不鑑前事之失,而仍疏於防範、懈於追踪耶?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三《書<史記·項羽、高祖本紀>後》兩首推馬之史筆勝班遠甚;如寫鴻門之事,馬備載沛公、張良、項羽、樊噲等對答之“家人絮語”、“娓娓情語”、“諈諉相屬語”、“惶駭偶語”之類,班胥略去,遂爾“不逮”。其論文筆之繪聱傳神,是也;苟衡量史筆之足徵可信,則尚未探本。此類語皆如見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記言,太半出於想當然(參觀《左傳》卷論杜預《序》)。馬善設身處地、代作喉舌而已,即劉知幾恐亦不敢遽謂當時有左、右史珥筆備録,供馬依據。然則班書删削,或識記言之爲增飾,不妨略馬所詳;謂之謹嚴,亦無傷耳。馬能曲傳口角,而記事破綻,爲董氏所糾,正如小説戲曲有對話栩栩欲活而情節布局未始盛水不漏。李漁《笠翁偶集》卷一《密針線》條嘗評元人院本作曲甚工而關目殊疏,即其類也。
【增訂四】《康熙起居註》五十六年八月初五日:“朕又覽《史記》、《漢書》,亦僅文詞之工,記事亦有不實處。即如載項羽坑秦卒二十萬;二十萬卒,豈有束手待坑之理乎?”胡天游《石筍山房詩集·續補遺》卷上《長平殺谷》:“當時爲衆四十萬,縱敗不容甘自戮。死地臵身争貿首,顧使約驅如叱犢。乃知生氣先略盡,豈但輿屍羞笠轂”,即爲馬遷記坑卒事彌縫也。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三十二年二月三日論《史記》鴻門宴節,亦同董份之見,以爲“甚不合情理”。
“范增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爲之虜矣!’”按上文增召項莊曰:“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且爲所虜。”始曰“若屬”,繼曰“吾屬”,層次映帶,神情語氣之分寸緩急,盎現字裏行間。不曰“將”,而曰“今”,極言其迫在目前。下文周苛駡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淮南、衡山列傳》:“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漢書》作“令復之”;師古註:“令其自悔,即追還也”); 《汲鄭列傳》:“上曰:‘君薄淮陽耶?吾今召君矣’”(《漢書》同,師古註:“言後即召也”);《戰國策·趙策》三:或謂建信君曰:“君因言王而重責之,蓇之軸今折矣”,時建信君尚未“入言於王”也;《三國志·魏書·劉曄傳》裴註引《傅子》自記劉陶力稱曹爽,己“以其言大惑,不復詳難也,謂之曰:‘天下之質,變無常也,今見卿窮!’”,謂將立見其言之失也。“今”者,未來之最逼近而幾如現在;西語亦然,亞理斯多德《物理學》已早言之(“Presently”or“just”refers to the part of future time which is near the invisible present“now”)。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鬬智,不能鬬力’”;《集解》:“李奇曰:‘挑身獨戰,不復須衆也’”;《考證》:“李説是。”按杜甫《寄張山人彪》云:“蕭索論兵地,蒼茫鬬將辰”;“挑身獨戰”即“鬬將”,章回小説中之兩馬相交、厮殺若干“回合”是也。趙翼《陔餘叢考》卷四〇嘗補 《池北偶談》引《劇談録》,援徵史傳中鬬將事。余觀《穀梁傳》 僖公元年,“公子友謂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説,士卒何罪!’屏去左右而相搏。”竊謂記鬬將事莫先於此,其言正與項羽同;後世如《隋書·史萬歲傳》竇榮定謂突厥曰:“士卒何罪遍,令殺之?但當遣一壯士決勝負耳”,莫非此意。西方中世紀,兩國攻伐,亦每由君若帥“挑戰”“鬬將”(single combat),以判勝負,常曰“寧亡一人,毋覆全師”,“免兆民流血喪生”(Better for one to fall than the whole army;pour éviter effusion de sang chrestien et la destruction du peupte),即所謂“士卒何罪”,“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士卒則私言曰:“吾曹蚩蚩,捨生冒鋒鏑,真何苦來?在上者欲一尊獨霸,則亦當匹馬單槍自決輸贏”(Pugnent singulariter qui regnare student singulariter)。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民間語曰:“捉德國之君王將帥及英國之宰執,各臵一戰壕中,使雙方對擲炸彈,則三分鐘内兩國必議和”,其遺意也。
【增訂三】今世英美軍士亦常曰:“當臵交戰兩國之元首於疆場上,由其自決雌雄”(Put them[the Heads of States]in a field and let them fight it out!-Partridge,op. cit.,178)。
“項王乃悲歌慷慨。……美人和之”。按周亮工《尺牘新鈔》 三集卷二釋道盛《與某》:“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爲傳神。”語雖遍當,而引李賀“筆補造化”句,則頗窺“偉其事”、“詳其跡”(《文心雕龍·史傳》)之理,故取之。
“項王謝烏江亭長”云云。按參觀《左傳》卷僖公二十八年。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羽又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耶!”按舜之重瞳,何待“聞之周生”?故周生語少不能減於兩句也。《滹南遺老集》卷一二指斥《史記》議論之謬,有曰:“陋哉此論!人之容貌,偶有相似。商均、舜之親子,不聞其亦重瞳,而千餘年之遠,乃必重瞳耶?舜玄德升聞,豈專以異相之故而暴興?後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重瞳爲美談,皆遷啓之也。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爲天子,作亂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王若虚論文每苦拘墟,而説理多明允可取,此其一例。瀧川《引用書目》列王氏集,如《田敬仲完世家》、《商君列傳》等篇《考證》偶一徵引,採擷無幾,當是衛護馬遷,惡王氏之上門駡人而又取鬧有理爾。西方古説則謂重瞳者目有兇光,注視能使人物死亡,畧同《抱朴子·金丹》所謂“染彩者惡惡目者見之,皆失美色”,而更危言駭聽也。
“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遍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按瀧川以“‘而不自責遍矣’六字連作一句”,大誤,助詞不中律令矣。《法言·重黎》篇:“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楚憞羣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即闡發《史記》此節。《論衡·命義》篇:“項羽且死,顧謂其徒曰:‘吾敗乃命,非用兵之遍。’此言實也。實者,項羽用兵遍於高祖,高祖之起,有天命焉。”偏宕之論也。
Frontinus,The Strategems,I. xi. 21,“Loeb”,80.
Cf. Plato,Phaedo 85 CD;P. Shorey,What Plato Said 530.
Cf. V. Pareto,A Treatise on General Sociology,§ 1562,tr. A. Bongiorno and A. Livingstone,Dover Publications,II,1013(orations in ancient historians).
Physics,IV. xiii,op. cit.,297.
Huizinga,Homo Ludens,tr. F. C. Hull,92.
Chronicles of Henry of Huntington,“Rolls Series”,81.
Robert Graves and Alan Hodge,The Long Week-End,15.
Pliny,Natural History,VII. 16-18(pupillas binas in singulis oculis),“Loeb”,II,5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