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律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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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之後,名士迭興,晉用咎犯,而齊用王子,吴用孫武”。按“名士”非僅知名之謂。《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註》:“名士,不仕者”;《正義》:“蔡氏云: ‘名士者,謂其德行貞絶,道術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隱居不在位者也。賢者,名士之次,亦隱者也。名士優,故加束帛,賢者禮之而已’。”“名士”居“賢者”之上,其德尊望重可見,不徒有令聞高名而已。《吕氏春秋·尊師》篇歷舉子張等六人,胥“刑戮死辱之人也”,以“善學”故,“由此爲天下名士顯人以終其壽,王公大人從而禮之”,則泛言聱名顯著而未掛仕籍之人,不必高於“賢者” 一等;《寨己》篇之“先王、名士、過師”亦然。處士亦有純盜虚聱者,故《鄧析子·無厚》篇論君有“三累”:“以名取士,二累也”,即謂“聘名士”之須慎重,恐實之不傅盛名也。《史記》中舍《律書》外,如《李斯列傳》:“諸侯名士可以下財者,厚遺賂之”;《張耳、陳餘列傳》:“已聞兩人魏之名士也”;《魏其、武安侯列傳》:“進名士家居者貴之”;《韓長孺列傳》:“於梁舉壺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酷吏列傳》:“張湯收接天下名士、大夫。” 僉謂有才名而尚無禄位者;曰“名士、大夫”,謂朝、野並接也。他若《漢書·王莽傳》上:“收贍名士”,《後漢書·方術列傳·論》:“漢世之所謂名士者,其風流可知矣!”,亦沿此義。《禮記》之“名士”謂有名而不仕者,《史》、《漢》之“名士”則謂有名而猶未仕者;至魏晉則凡得名早於得官者,雖已仕宦貴過,亦仍稱“名士”,且浸假推及于諸餘著名之聞人,原意遂掩。《裴子語林》(《玉函山房輯佚書》本)卷上司馬懿美諸葛亮曰:“可謂名士矣!”夫亮得君柄國,非隱淪幽仄,顧得此品藻,當是歎名下無虚,或贊其雖居廊廟而有山林襟度耳。觀《三國志》裴松之註所引 《漢末名士録》,方牧如劉表與焉;《世説·文學》袁宏作《名士傳》,據劉峻註,山濤、王衍輩與焉;張輔撰《名士優劣論》(《全晉文》卷一〇五),校量管鮑、馬班、樂毅與諸葛亮、劉備與曹操,貴爲一國之君,亦被“名士”之目焉。《禮記》註所謂“隱居不在位”者,已如前塵舊蜕矣。《晉書·衛瓘傳》杜預聞瓘殺鄧艾,曰: “伯玉其不免乎!身爲名士,位居總帥”;以“身”與“位”對舉,即得名先於得官、或得名非由於得官。瓘之孫玠,《晉書》本傳記王導曰:“衛洗馬……風流名士”,又史官曰:“中興名士,唯王承及玠爲第一云”,而《王承傳》則稱承“渡江名臣……爲中興第一”;蓋“名士”作官,即亦“名臣”,而作官得爲“名臣”,未必原是“名士”。聱名之起,乃緣才能,然才名不稱又復常事。《世説·賞譽》上王濟歎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當成名士而未也;《任誕》王孝伯曰:“名士不必須奇才”,欲成名士亦易也。降至後世,“名士”幾同輕薄爲文、標榜盜名之狂士、游士(參觀《明文授讀》卷一〇徐應雷《名士論》、《尺牘新鈔》卷八陳龍正 《與友》),即莊子、淮南子所譏“賣名聱”、“買名譽”,王羲之所訶 “噉名客”,李謐所斥“賣聱兒”(《天地》、《俶真訓》、《世説·排史記會注考證 九調》、《魏書·逸士傳》)。董説《西遊補》第六回刻劃西楚霸王醜態,樹幟署銜曰:“先漢名士項羽”。律以張輔之《論》,項羽未嘗不可稱“名士”,然插標自貨,揚己炫人,董氏所諷,意在於斯。《板橋雜記》中“名士是何物?值幾文錢?”暴謔有由來也。

“故教笞不可廢於家,刑罰不可捐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考證》謂語本《吕氏春秋·蕩兵》篇。按兵與刑乃一事之内外異用,其爲暴力則同。故《商君書·修權》篇曰:“刑者武也”,又《畫策》篇曰:“内行刀鋸,外用甲兵。”

【增訂三】《周禮·司寇》:“三曰:刑亂國,用重典”,鄭玄註: “‘亂國’,篡弑叛逆之國;‘用重典’者,以其化惡,伐滅之。” 孫詒讓《周禮正義》卷六六疏鄭註曰:“謂兵刑同原,‘重典’即征伐之事”;復引吴廷華説謂鄭註“與經義不符”。蓋經言“内行之刀鋸”,而註誤爲“外用之甲兵”也。然正緣習聞熟知“兵刑同原”,遂不察而混同作註耳。

《荀子·正論》篇以“武王伐有商誅紂”爲“刑罰”之例。“刑罰” 之施於天下者,即“誅伐”也;“誅伐”之施於家、國者,即“刑罰”也。《國語·魯語》臧文仲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扑。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晉語》六范文子曰:“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後振武於外。今吾司寇之刀鋸日弊而斧鉞不行,内猶有不刑,而況外乎?夫戰,刑也;細無怨而大不遍,而後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尉繚子·天官》篇曰:“刑以伐之。”兵之與刑,二而一也。杜佑《通典》以兵制附刑後,蓋本此意。杜牧《樊川文集》卷一〇《孫子註序》亦云: “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爲夫子之徒,實仲由、冉有之事也。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爲二途,曰:文、武。”


八 禮 書一〇 封 禪 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