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太史公自序
論六家之要指曰:“《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按司馬談此篇以前,於一世學術能概觀而綜論者,荀況《非十二子》篇與莊周《天下》篇而已。荀門户見深,伐異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無不斥爲“欺惑愚衆”,雖子思、孟軻亦勿免於“非”、“罪”之訶焉。莊固推關尹、老聃者,而豁過大度,能見異量之美,故未嘗非“鄒魯之士”,稱墨子曰“才士”,許彭蒙、田駢、慎到曰“概乎皆嘗有聞”;推一本以貫萬殊,明異流之出同源,高矚遍包,司馬談殆聞其風而説者歟。即如此節,正《天下篇》所謂:“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道術將爲天下裂。”兩者皆言術之相非者各有其是,道之已分者原可以合。《全晉文》卷四九傅玄《傅子》曰:“聖人之道如天地,諸子之異如四時,四時相反,天地合而通焉”;其遺意也。是以談主道家,而不嗜甘忌辛、好丹擯素,於陰陽家曰:“不可失”,於名家曰:“不可不察”,於儒家曰:“雖百家勿能易”,於墨家曰:“雖百家勿能廢”,於法家曰:“雖百家勿能改”。蓋有偏重而無偏廢,莊周而爲廣大教化主,談其升堂入室矣。王通《中説·周公篇》美之曰:“史談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廢而各有弊也,安得長者之言哉!”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三三刺之曰:“王褒戒諸子:‘……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不自知其可笑,《六家要指》司馬父子之故意也。使佛學已出於是時,則太史公亦更增上一家,譬如區種草木,不知天地正性竟復何在。”葉氏所訶王褒《幼訓》,附見《梁書·王規傳》;其貶談也,猶王通之褒談,均能知談者也,中肯之譏彈固勝於隔膜之譽讚耳。西方千五百年前舊説亦有以爲大道裂而學術分歧,然各派相争亦復相輔,如樂之和乃生於音之不同(Truth isone;just as the Bacchantes tore asunder the limbs of Pentheus, so the sects both of barbarian and Hellenic philosophy have done with truth. The dogmas held by different sects coincide in one, either as a part,or a species,or a genus. For instance,though the highest note is different from the lowest note,yet both com-pose one harmony)。即“無乎不在”、“一察自好”、“一致百慮”、“有省不省”之旨也。
“道家……其爲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釆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按言道家并包備具五家之長,集其大成。蕭子顯《南齊書·高逸傳·論》詳舉儒、陰陽、墨、雜、從橫、農、道諸家之“教”,而推佛曰:“大士之立言也,以大苞小,無所不容”;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一曰:“至於佛道廣大,則凡世間九流,悉爲所容,未有一法出乎佛道之外”;龔自珍《集外未刻詩·題梵册》曰:“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爲?西方大聖書,亦掃亦包之”;即皆以司馬談推尊道家者移施於釋氏耳。釋書誠不足以當此,然“亦掃亦包”四字可以借詁黑格爾所謂“奥伏赫變”(參觀《周易》卷論《易有三名》);其《哲學史》中論學派之相非(Widerlegung)相續,亦同斯旨。
“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絀聰明”;《集解》:“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去羡也;不尚賢,絶聖棄智也。’”按此解甚確,《漢書·司馬遷傳》服虔、晉灼等註以“健”爲“楗”,迂鑿極矣。“健”是一事,“羡”又是一事,猶耳之“聰”、目之“明”各爲一事。“去羡”者,老子所謂“少私寡欲”、“不欲以静”、“常無欲”也;“去健”者,老子所謂“專氣致柔”、“果而勿强”、“柔弱勝剛强”、“强梁者不得其死”、“守柔曰强”、“堅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弱之勝强,柔之勝剛”也。“絀聰明”亦即《貨殖列傳》所駁老子之“塗民耳目”。後世誤以“‘健”屬“羡”,等諸“艷羡”,如吕種玉《言鯖》 所糾“今人書札”中用爲“勇往欣羡”。晁迥於老、釋之書深造有得,而《法藏碎金録》卷一論此二語曰:“予嘗三復其言,深以爲然。夫‘去健羡’則無貪欲,‘黜聰明’則反其素”;亦沿俗解,更不必苛求詞章之士矣。
“夫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考證》謂“六藝”指《六經》,“累世”二句本之《晏子春秋》及《墨子》。按“累世”二語已見《孔子世家》 引晏子。《法言·寡見》篇:“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不如 《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未識揚雄何本,竊意即援引談此數語而誤其主名耳。遷録談之《論》入 《自序》,别具首尾,界畫井然,初非如水乳之難分而有待於鵝王也。乃歷年無幾,論者已混父子而等同之,嫁談之言於遷,且從而督遍焉。彪、固父子先後譏遷“崇黄老而薄《五經》”,“先黄老而後《六經》”,一若不知其説之出於談之《論》者。可謂班氏之子助父傳訛,而司馬氏之子代父受咎矣。劉昭《後漢書注補志序》“遷承考”、“固資父”之語,又得新解!揚雄之言,與彪、固所云,同爲厚誣。《論六家要指》末《考證》引王鳴盛《商榷》 所未及也。迨乎南宋,永嘉之學推尊《史記》,“至與《六經》比隆”,而“躋遷於聖賢之列”;朱熹發聱徵色而斥之,謂遷不得爲儒者。《朱文公集》卷四八《答吕子約》之四二即引“儒者博而寡要”數語而反詰曰:“然則彼所謂儒者,其意果何如耶?”蓋亦猶揚、班之不别父子矣。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考證》引《春秋繁露》及劉向《封事》。按《淮南子·主術訓》亦云。然此特亡、弑之數耳;欲明馬遷之意,當求之《韓非子·備内》篇引《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處半”,又《姦劫弑臣》篇曰:“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虚諺,不可不察也,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也。……厲雖癰腫疕瘋,上比於春秋,未至於絞頸射股也,下比於近世,未至於餓死擢筋也。……由此觀之,雖‘厲憐王’可也”(《戰國策·楚策》四、《韓詩外傳》卷四載孫子語略同)。莎士比亞劇中英王坐地上而歎古來君主鮮善終:或被廢篡,或死刀兵,或竊國而故君之鬼索命,或爲后妃所毒,或睡夢中遭刺,莫不橫死(For God’s sake let us sit upon the ground/And tell sad stories of the death of kings!etc.)。法國一詩人至曰:“世人於君主之生爲正宫嫡出、死爲正寢壽終,皆蓄疑而不願輕信”(Il y a deux choses que l’on conteste bien souvent aux rois:leur naissance et leur mort. On ne veut pas que l’une soit légitime,ni l’autre naturelle)。均相發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集解》:“晉灼曰:‘唯唯,謙應也;否否,不通者也。’”按晉解是也。主意爲“否”,故接以“不然”。德語“Ja nein!”是其的譯,英語則祇可云“Well, no”耳。《升菴全集》卷四八:“子曰:‘賜也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蓋辭讓而對,事師之理。
【增訂三】《難經》卷一:“一難曰:‘……獨取寸口以決五藏六府死生吉凶之法,何謂也?’‘然!寸口者,脈之大會,手太陰之脈動也。’”唐楊玄操註:“‘難曰’至此,越人引經設問,‘然’字以下,是解釋其義。”八十一難莫不問“何謂也?“”奈何?“何以……” 耶?”“何……也?”等,而解答語一律以“然!”始。則又非“辭讓而對”,乃是首肯所問,略比《論語·顔淵》之“善哉問!”,或劉宋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第一之一之“善哉善哉問!”猶今語答問每以“是啊!”“可不!”“對啦!”等爲冒耳。
鬻子對文王、武王、成王,皆曰:‘唯!疑’,太史公曰:‘唯唯!否否!’皆可證。”即晉灼所謂“謙應”,蓋不欲逕“否”其説,姑以“唯”先之,聊減峻拒之語氣。《莊子·胠篋》篇聖人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一節,郭象註:“信哉斯言!斯言雖信而不可無聖者”云云,亦欲非其言而先是之也。《儒林外史》第四五回余大先生謂陰宅風水不足信,其兩嫡堂兄弟皆地師,先後與之辯,各曰:“然而不然!”不可其言而終駁之,故曰“不然”,尊其爲 “大哥”而先讓之,故曰“然”,正“唯唯”而接以“否否”矣。偶覩《邏輯指要》二四二頁略云:“蕭《選》中賓主問答各篇,答語輒冠以‘唯唯否否’四字,正反並用。蓋篇中所問,遽以一面之詞作答,大抵不能罄意。‘唯唯否否’亦謂是者‘唯’之,非者‘否’之,從而區以别焉爾。唯吾文有之,大可寶貴!”立説甚巧,而失據不根;面牆向壁,二者兼病。四字始出《史記》, 《文選》“問答各篇”並無此語,不知作者何見。《史記》明是反意,絶非“正反並用”,觀“不然”可知。英語常以“亦唯亦否”(yes and no)爲“綜合答問”(synthetic answer),或有約成一字(nes,yo),則真“正反並用”,足爲“奥伏赫變”示例者。豈得曰“惟吾文有之”哉?況“吾文”初未“有之”乎!
【增訂一】心析學以“正反並用”之“綜合答問”爲“兩歧情境”(Ambivalence)之一例(une opposition du type oui-non, où l’affirmation et la négation sont simultanées et indissocia- bles)(J-B. Pontalis,Vocabulaire de la psychanalyse,19)。
“爲《太史公書》”;《考證》:“錢大昕曰:‘案《太史公》以官名書,桓譚、《漢·志》、《後漢·范升傳》、《楊終傳》俱稱 《太史公》,無稱《史記》者。’”按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卷甲謂錢氏漏引《法言·問神》及《君子》篇、《晉書·劉殷傳》、《魏書·崔鴻傳》等,《後漢書·班彪傳》“司馬遷著史記”是泛言作史,故下文又云“《太史公書》”。光氏復引《周本紀》、《陳杞世家》、《十二諸侯年表》、《老、韓列傳》及《漢書·五行志》 以駁《史通》言“遷因舊目,名之《史記》”,謂其“上句是而下句失考”。光氏書甚贍核,而知者無幾,聊發其幽潛云爾。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載於《漢書》本傳者,與《文選》 所録,字句微異,如《文選》中首句“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即不見於《漢書》。朱珔《文選集釋》引宋吴仁傑云:“‘牛’ 當作‘先’,字之誤也;《淮南書》曰:‘越王勾踐親執戈爲吴王先馬走。’”是也。程大昌《演繁露》卷一〇、卷一五皆據《莊子》、《荀子》考古之天子出,則諸侯爲“先馬”,後世太子儀衛之“洗馬”,即“先馬”也;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亦考“前馬”、“先馬”、“洗馬”、“馬洗”之爲一事。《舊唐書·齊映傳》:“興元初,從幸梁州,每遍險,映常執轡。……還京,令映侍左右,或令前馬”;“前馬”非職銜而是舉動,正與“執轡”、“侍左右”連類。“先馬走”猶後世所謂“馬前走卒”,即同書札中自謙之稱“下走”、“僕”耳。古羅馬貴者出門,亦有役使爲之開道,名曰“先走”(anteambulo),浸假而成詈人語,詩文中數見之。“太史公”爲馬遷官銜,“先馬走”爲馬遷謙稱,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一謂以官銜臵謙稱前,如泰山刻石之“丞相臣斯”,殊爲得間,足正李善註之曲解。
【增訂三】元曲如高文秀《好酒趙元遇上皇》第二折:“小人是個驢前馬後之人,怎敢認義那壁秀才也!”《精忠説岳傳》第二五回寫岳飛呼貼身二將曰:“馬前張保、馬後王橫。”均資馬遷所謂“先馬走”之傍參。
餘見《全漢文》卷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St. Clement of Alexandria,The Miscellanies,or Stromata,Bk. I,ch. 13,tr. W. Wilson,“Ante-Nicene Christian Library”,IV,389.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Einleitung”,Felix Meiner,I,126-9.
Richard II,III. ii. 155 ff..
A. de Vigny,Journal d’Un poète,op. cit.,II,1222.
James Joyce,Ulysses,The Odyssey Press,536:“The Fan:‘Have you for- gotten me?’Bloom:‘Nes. Yo.’”;cf. Evelyn Waugh,Sword of Honour,687:“Uncle Peregrine:‘ Yes and no. More no than yes perhaps... Yes and no. More yes than no’”.
Suetonius,The Lives of the Caesars,VIll. 2:“per contumeliam anteambulo- nem fratris appellat”,“Loeb”,II,284,note(Horace,Epist.,I. 17. 43;Martial,II,18. 5).
校 記
本書一校使用三聯書店 2007 年第 2 版爲底本。二校參照中華書局 1979 版《管錐編》和中華書局 1982 年版《管錐編增訂》。
全書:
原書中“爲”字,正文均從中華書局版用“爲”,增訂中多用“為”,但也間或用“爲”,校對中統一改成“爲”。類似的無關乎理解的異體字,或統一或隨從原書,以下均不再出註。
P4 註 2:
Ibid,124-5.
Ibid.,124-5.(據中華書局 79 版)
P6 註 7:
Hrsg.
hrsg.(據中華書局 79 版)
P44 註 1:
Canto IV. 63e 66,
Canto IV. 63e66,(據中華書局 79 版)
P57 倒數 3-2 行:
陳氏能破漢,宋之門户
陳氏能破漢、宋之門户(據中華書局 79 版)
P85 第 6 行:
“沙用䦊”,
原書中“䦊”的右下部爲“木”,據《漢語大字典》P4053“䦊”字條改。(P504 倒數第 3 行同)
P122 第 2 行:
按《隰有萇楚》:“天之沃沃”;
按《隰有萇楚》:“夭之沃沃”;(據中華書局 79 版)
P135 倒數 6 行:
非張氏所謂“不知也”。
非張氏所謂“不知”也。
P181 正文第 5-6 行:
“蕣”則“近𧀮黑,遠𧀮微有光耀,”。
“𧀮”字原書爲“艹(上)+旉(下)”字,“旉”同“敷”。故以“𧀮”字代。
P237 倒數第 4 行:
宋奚㵄《聱聱慢》:“算江湖,隨人寬窄”;
“㵄”,原書“天”處爲“火”,據《全宋詞》中華書局 1965 年 6 月版第 3157 頁改。
P244 倒數第 2 行:
Aber unter 100.000 Menschen
Aber unter 100,000 Menschen
P259 倒數第 3 行:
“婦”、正所謂“神”也,“我”者、
“婦”,正所謂“神”也、“我”者。
P346 第 3 行:
崔抒
崔杼,據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 1981 年 3 月版 1095 頁。
P427 第 8 行:
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
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
P443 第 6 行:
聊以嘲𧧚君上
“𧧚”的右半原書作“册”,是爲“𧧚”的俗字再简化右半。现規範爲原字。
P461 第 2 行:
師古註;
師古註:
觀者 OCR、校對2009 年 7 月 21 日星期二07:04:25
觀者二校2009 年 8 月 6 日星期四14:41:07
感謝書友:哲人王
感謝書友:乾宿雨
錢鍾書集
管錐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