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
韩弘新史有传，多取碑词，传间有误处，当以碑为正。盖淮西之役，弘为行营都统，公为行军司马，其知弘非一日也。〔补注〕沈钦韩曰：行军司马，自在裴度行营，韩弘未出其治所一步。方苞曰：首详微时材行知略，著自军中拔起为帅之由也；其代帅不由朝命，故历叙其在镇诸大节，而以朝京师终焉；末乃及其余事，而意亦相承。折蔡、郓之奸谋，所以能成其忠顺也；治法严信，所以吏感民乐而敌不敢犯也；至子弟贵盛，乃弘之由，故并及之，以见其行事甚中正，居位甚安逸也；定汴之略，始于诛锷，因总计在镇及朝京之年，以为前后关键。退之不袭左、史格调，而未尝不师其义法，观此可见。姚范曰：韩弘碑文，严毅威重，与其人相称。姚鼐曰：观弘本传及李光颜传，载弘以女子间挠光颜事，与志正相反；而文则雄伟，首尾无一字懈，精神弈然。郑杲曰：史家是非，往往失实。韩弘自应以吏部文为定论，岂可反录其飞谋钓谤之词！
韩，姬姓，以国氏¹。其先有自颍川徙阳夏者²，其地于今为陈之太康³。太康之韩⁴，其称盖久，然自公始大著。公讳弘。公之父曰海，为人魁伟沈塞，以武勇游仕许 汴之间，寡言自可，不与人交，众推以为钜人长者⁵，官至游击将军，赠太师。娶乡邑刘氏女，生公，是为齐国 太夫人。
¹“国”下，或有“为”字。今按“以国氏”，春秋传语。唐韵云：“韩姓出自唐叔虞之后，曲沃 桓叔之子万食邑于韩，因以为氏。”
²“夏”，音假。
³秦灭韩，以其地为颍川郡。阳夏，隋改为太康。
⁴新 旧史皆言弘 滑州 匡城人。
⁵“交”，或作“校”，以上文“自可”言之，作“不与人交”为是；今以下文“长者”言之，又似作“不与人校”为是：更详之。“钜”上，或无“为”字；或无“以钜人”三字，而为上有“之”字；或并无“以为钜人”四字。
夫人之兄曰司徒玄佐¹，有功建中 贞元之间²，为宣武军帅，有汴、宋、亳、颍四州之地，兵士十万人。公少依舅氏，读书习骑射，事亲孝谨，偘偘自将³，不纵为子弟华靡遨放事⁴。出入敬恭，军中皆目之。尝一抵京师，就明经试。退曰：“此不足发名成业。”复去，从舅氏学，将兵数百人⁵，悉识其材鄙怯勇，指付必堪其事，司徒叹奇之，士卒属心⁶，诸老将皆自以为不及⁷。司徒卒⁸，去为宋 南城将⁹。比六七岁，汴军连乱不定。贞元十五年刘逸淮死¹⁰，军中皆曰：“此军司徒所树，必择其骨肉为士卒所慕赖者付之¹¹，今见在人，莫如韩甥，且其功最大，而材又俊。”即柄授之，而请命于天子。天子以为然。遂自大理评事拜工部尚书，代逸淮为宣武军节度使¹²，悉有其舅司徒之兵与地¹³。
¹“夫人”字，或作“齐国”。
²“功”下，或有“于”字。
³“偘偘”，或作“侃”字，“侃”与“偘”同。
⁴“纵”，或作“从”。
⁵“兵”下，或有“将”字。
⁶“属”，之欲切。
⁷或无“皆”字。
⁸贞元八年二月，玄佐卒。
⁹玄佐卒年四月，以其子士宁代为使。九年十二月，军乱，逐士宁，以副使李万荣为使，弘出为宋州 南城将。
¹⁰九月刘卒。
¹¹“肉”下，或有“而”字。
¹²弘事逸淮为都知兵马使，逸淮死，汴军怀玄佐之惠，以弘长厚，共请为留后，环监军请表其事，朝廷许之。自试大理评事检校工部尚书，充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¹³“其舅”，或作“舅氏”。〔补洼〕曾国藩曰：以上叙公所以得镇汴。
当此时，陈 许帅曲环死，而吴少诚反¹，自将围许，求援于逸淮，啖之以陈归汴，使数辈在馆，公悉驱出斩之。选卒三千人，会诸军击少诚 许下，少诚失势以走，河南无事²。
¹或无“而”字。
²〔补注〕何焯曰：先叙击走少诚，然后叙诛刘锷事，便不平直；此左氏叙事法也。若今人则于“有其舅兵与地”之下，即接“自吾舅殁”云云矣。曾国藩曰：以上拒蔡。
公曰：“自吾舅殁，五乱于汴者，吾苗薅而发栉之几尽¹；然不一揃刈，不足令震。”²命刘锷以其卒三百人待命于门，数之以数与于乱³，自以为功，并斩之以徇，血流波道。自是讫公之朝京师廿有一年，莫敢有呶叫号于城郭者⁴。
¹“苗媷而发栉之”，淮南子语。“媷”，呼豪切。
²“不”下，或无“一”字。“”，或作“骇”。
³上“数”，上声；下“数”，入声。“与”，音预。
⁴“”音欢；“呶”，尼交切。〔补注〕何焯曰：能遏贼，然后能自立，故有其舅之兵与地，下急叙走少诚也；能久安，然后可以居二寇之间而不慑，故继即叙诛刘锷也。古人作文，设身处地，井井有条，一字不乱下。曾国藩曰：以上治汴。
李师古作言起事¹，屯兵于曹，以吓滑帅²，且告假道。公使谓曰：“汝能越吾界而为盗邪³？有以相待，无为空言！”滑师告急⁴，公使谓曰：“吾在此，公无恐！”⁵或告曰：“剪棘夷道，兵且至矣，请备之！”公曰：“兵来不除道也。”不为应⁶。师古诈穷变索，迁延旋军⁷。
¹“作”，或作“诈”。
²〔补注〕沈钦韩曰：通鉴：“时告哀使未至诸道，义成牙将有自长安还得遗诏者，节度使李元素以师古邻道，欲示无外，遣使密告之。师古欲乘国丧侵噬邻境，乃集将士曰：‘圣上万福，而元素忽传遗诏，是反也，宜击之。’发兵屯曹州。”
³“盗”上，或无“为”字。
⁴“师”，或作“帅”。前“滑帅”字疑亦当作“师”。“急”，或作“及”。〔补注〕沈钦韩曰：下文有“公无恐”语，则作“帅”字是。通鉴作“元素告急”。
⁵“无”上，或有“安”字。
⁶“为”下，或有“之”字。
⁷〔补注〕曾国藩曰：以上拒郓。
少诚以牛皮鞵材遗师古，师古以盐资少诚，潜过公界，觉，皆留输之库。曰：“此于法不得以私相馈。”¹田弘正之开魏博²，李师道使来告曰³：“我代与田氏约相保援，今弘正非其族⁴，又首变两河事⁵，亦公之所恶，我将与成德合军讨之，敢告。”公谓其使曰：“我不知利害，知奉诏行事耳。若兵北过河，我即东兵以取曹。”⁶师道惧，不敢动，弘正以济⁷。诛吴元济也，命公都统诸军⁸，曰：“无自行以遏北寇！”公请使子公武以兵万三千人会讨蔡下，归财与粮⁹，以济诸军，卒擒蔡奸，于是以公为侍中，而以公武为鄜 坊 丹 延节度使¹⁰。
¹〔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并拒蔡郓。
²元和七年十月，以田弘正为魏博节度使。
³元和元年闰六月，东平帅李师古卒，其弟师道代之。
⁴“非其”，或作“其非”，非是。
⁵〔补注〕曾国藩曰：“两河”谓河东 河内。
⁶“兵以”，或作“以兵”，非是。〔补注〕曾国藩曰：由郓至河东，故“北过”；汴在郓西，故“东兵”。
⁷〔补注〕曾国藩曰：以上拒蔡。
⁸元和十年九月，以弘充淮西行营都统使。
⁹“三千”，淮西碑作“二千”。〔补注〕曾国藩曰：“归”，输也。
¹⁰元和十二年十一月，录平淮西功，加弘检校司徒，兼侍中，封许国公；罢都统。公武检校左散骑常侍，充节度使。〔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平蔡。
师道之诛¹，公以兵东下，进围考城，克之；遂进迫曹，曹寇乞降²。郓部既平，公曰：吾无事于此，其朝京师。天子曰：“大臣不可以暑行，其秋之待。”公曰：“君为仁，臣为恭，可矣。”遂行。既至，献马三千匹，绢五十万匹³，他锦纨绮缬又三万，金银器千；而汴之库厩，钱以贯数者尚余百万，绢亦合百余万匹，马七千，粮三百万斛，兵械多至不可数。初公有汴⁴，承五乱之后，掠赏之余⁵，且敛且给，恒无宿储⁶；至是公私充塞，至于露积不垣⁷。
¹〔补注〕曾国藩曰：若他手为之，则曰“诛李师道也”，与上文对举矣。退之则随手变换，无所不可。
²〔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平郓。
³“五十”，或作“七十”。
⁴“初公”下，或有“之”字。
⁵〔补注〕曾国藩曰：“掠”，乱兵掠去也；“赏”，乱时重赏，购募也。
⁶“无”上，或无“恒”字。
⁷〔补注〕何焯曰：溁洄曲折，不可一览而尽。按：叙入京贡献，而遂及治汴之时公私给足，盖文字精神旺，乃能旁溢也。
册拜司徒兼中书令¹，进见上殿，拜跪给扶，赞元经体²，不治细微，天子敬之。元和十五年，今天子即位，公为冢宰³，又除河中节度使⁴。在镇三年，以疾乞归。复拜司徒中书令⁵，病不能朝。以长庆二年十二月三日薨于永崇里第，年五十八。天子为之罢朝三日⁶，赠太尉，赐布粟⁷，其葬物有司官给之，京兆尹监护⁸。明年七月某日，葬于万年县 少陵原京城东南三十里，楚国夫人 翟氏祔。子男二人：长曰肃元，某官；次曰公武，某官。肃元早死⁹。公之将薨，公武暴病先卒，公哀伤之，月余遂薨。无子，以公武子——孙绍宗为主后¹⁰。
¹弘三上章，坚辞戎务，愿留京师奉朝请。八月，守司徒兼中书令。
²“元”下，或有“老”字，非是。
³元和十五年正月，穆宗即位，以弘摄冢宰。
⁴元和十五年六月，以本官为河中尹，河中 晋 绛节度观察等使。
⁵长庆三年，请罢戎镇，三表，从之。十月，依前守司徒兼中书令。
⁶“年五十八”，或作“年八十”，考新 旧史定从今本。或无“天子为之”四字。
⁷“布粟”，或作“布帛”。按旧史，实赐米千石。“赐”下，或有“之”字。
⁸〔补注〕陈景云曰：时公方尹京，监护丧事者即公也。
⁹“死”，或作“殁”。
¹⁰〔补注〕沈钦韩曰：杂记：“丧有无后，无无主。”此“主后”二字所本。〔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卒葬。
汴之南则蔡，北则郓，二寇患公居间，为己不利，卑身佞辞¹，求与公好。荐女请昏，使日月至。既不可得，则飞谋钓谤，以间染我。公先事候情²，坏其机牙，奸不得发，王诛以成。最功定次，孰与高下³！
¹“卑”，或作“毕”。
²“至既”，或作“既至”，非是。“不可”下，或无“得”字。“钓”，或作“钩”。“染”，或作“谍”。“先事候情”，或作“先得事情”。“候”，或作“后”。
³〔补注〕曾国藩曰：叙次既毕，复摘其尤大者著议以最其功，笔端大廉悍，亦其位置裁布有以显之也。曾国藩曰：以上明许公之功，即通篇意旨。
公子公武，与公一时俱授弓钺，处藩为将，疆土相望。公武以母忧去镇，公母弟充自金吾代将渭北¹。公以司徒中书令治蒲，于时，弟充自郑滑节度平宣武之乱，以司空居汴²。自唐以来，莫与为比³。
¹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以公武为渭北 鄜、坊节度使。十四年十一月，以母忧去官。十五年正月，以弘弟充代公武镇渭北。
²长庆二年七月，汴州逐节度李愿，立牙将李岕为留后，充自义成节度徙镇宣武。八月，汴州监军斩岕降，充入汴州，诏加充检校司空。
³〔补注〕何焯曰：此段又叙国家报功之厚，淋漓有余情极色之工，然于事未尝有所增加。宋以后人不及也。〔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子弟同秉节钺。
公之为治，严不为烦，止除害本，不多教条；与人必信，吏得其职，赋入无所漏失，人安乐之，在所以富。公与人有畛域¹，不为戏狎，人得一笑语，重于金帛之赐；其罪杀人，不发声色，问法何如，不自为轻重²：故无敢犯者。其铭曰：
¹“畛”，或作“轸”，非是。
²或无“自为”字，非是。〔补注〕方苞曰：虽淡语，而丰棱治术，具见于此，故以结束通篇。曾国藩曰：以上补叙琐事。
在贞元世，汴兵五猘¹；将得其人，众乃一愒²。其人为谁，韩姓许公；磔其枭狼³，养以雨风⁴；桑谷奋张，厥壤大丰。贞元元孙⁵，命正我宇；公为臣宗，处得地所。河流两壖⁶，盗连为群；雄唱雌和，首尾一身。公居其间，为帝督奸；察其呻，与其睨眴⁷；左顾失视，右顾而跽⁸。蔡先郓钮，三年而墟⁹；槁干四呼，终莫敢濡；常山 幽都¹⁰，孰陪孰扶¹¹；天施不留，其讨不逋¹²；许公预焉，其赉何如¹³。
¹“猘”，居例切，狂犬也。
²“愒”，息也，与“憩”同，诗“不尚愒焉”。“愒”，丘例切。
³“磔”，陟格切。
⁴〔补注〕茅坤曰：句字魁岸。
⁵贞元皇帝之孙宪宗。
⁶“壖”，江河边地。前汉“坐侵庙壖为宫”。“壖”，而缘切。
⁷淮南子“视焉无眴”。邪视也。“睨”，音诣；“眴”音荀。
⁸“跽”，巨几切。
⁹〔补注〕曾国藩曰：三年之内，蔡、郓并为墟也。
¹⁰“常山”，成德军；“幽都”，幽州也。
¹¹“陪”，或作“悖”，或作“倚”。
¹²〔补注〕曾国藩曰：天之所施不慭留，谓魏博也；天之所讨不稽逋，谓蔡郓也。
¹³“赉”，或作赖。
悠悠四方，既广既长。无有外事，朝廷之治。许公来朝，车马干戈；相乎将乎，威仪之多。将则是矣，相则三公；释师十万，归居庙堂。上之宅忧¹，公让太宰；养安蒲坂²，万邦绝等³。有弟有子，提兵守藩；一时三侯，人莫敢扳⁴。生莫与荣，殁莫与令。刻文此碑，以鸿厥庆⁵。
¹“上”，谓穆宗。
²元和十五年六月，出镇河中。
³〔补注〕沈钦韩曰：韵会：等，叶海韵。
⁴春秋传：“扳隐而立之。”“扳”与“攀”同，又音班。
⁵〔补注〕何焯曰：铭诗伟丽绝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