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罗池庙碑
此篇方从石本。罗池神，子厚也。其碑石本首云：“尚书吏部侍郎赐紫金鱼袋韩愈撰，中书舍人史馆修撰赐紫金鱼袋沈传师书。”其后云：“朝议郎桂管观察使试太常寺协律郎上柱国陈曾篆额；长庆元年正月十一日，桂管都防御先锋兵马使朝散大夫试左卫长史孙季雄建立。”欧阳集古录：“罗池碑后题云：‘长庆元年正月建。’按穆宗实录，长庆二年二月，传师为中书舍人、史馆修撰；九月，愈迁吏部。时愈未为吏部，沈亦未为舍人。当是长庆二年，则二君官正与此碑同。其书‘元年正月’，盖传模者误。”按旧史公传云：“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盖以是罪公。而新史书其事于子厚传，无所褒贬。元祐七年六月，诏赐唐 柳州刺史罗池神庙为“灵文之庙”，以郡人言其雨旸应祈故也。田表圣书其碑阴云：“子厚终于柳州，以精多魄强为罗池之神。昌黎叙其事而铭之，大意谓子厚宏深之量，昭明之识，当为星辰、为岳渎，胡为在柳州之陋为神？其所以推尊甚大。石敏若此，世以公此文为语怪，非也。士有抱负不克施，遭流落以死，为明神烈鬼，巍峨庙食，理也。李卫公窜海上，死矣，其精魄凛然，尚能使犬鼠余党破胆于梦中；不然，退之岂矫诬柳州以求异乎？”晁氏曰：“此亦铭罗池神之文，吊宗元之文也。”〔补注〕曾国藩曰：此文情韵不匮，声调锵铿，乃文章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循环互发，油然不能自已，庶可渐入佳境。
罗池庙者，故刺史柳侯庙也。柳侯为州¹，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²：“兹土虽远京师，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则非人。”于是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凡有所为于其乡闾及于其家，皆曰：“吾侯闻之，得无不可于意否？”莫不忖度而后从事。凡令之期，民劝趋之，无有后先，必以其时。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³，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先时，民贫以男女相质，久不得赎，尽没为隶；我侯之至，按国之故，以佣除本，悉夺归之。大修孔子庙，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⁴，树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⁵。
¹元和十年三月，以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
²“奋”下，或有“曰”字。今按：宜有“曰”字，然石本无之，不欲补也。
³“步”，或作“涉”。柳子厚铁炉步志曰：“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曰‘步’。”今按：孔戣志亦有“泊步”字。〔补注〕沈钦韩曰：述异记：“吴 楚间谓‘浦’为‘步’。”通雅：“后人遂作‘埠’，北方曰‘务’。”
⁴“巷道”，或作“道巷”。
⁵〔补注〕方苞曰：以上“生能泽其民”，以下“死能惊动祸福之”。
尝与其部将魏忠 谢宁 欧阳翼饮酒驿亭¹，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²。三年孟秋辛卯³，侯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拜之。其夕，梦翼而告曰：“馆我于罗池。”⁴其月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 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其事于石。
¹“尝”，或作“常”。
²元和十四年十月，宗元卒。〔补注〕吴汝纶曰：此因柳人神之，遂著其死后精魄懔懔，以见生时之屈抑。所谓深痛惜之意恉，最为沈郁。史官乃妄议之，不知此乃左氏之神境也。
³长庆三年也。
⁴〔补注〕沈钦韩曰：一统志：“罗池在柳州府城东，水可溉。”
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¹，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遗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柳侯，河东人，讳宗元，字子厚，贤而有文章，尝位于朝光显矣；已而摈不用²。其辞曰：
¹“福祸”，或作“祸福”。
²〔补注〕曾国藩曰：不叙一事，文各有裁。
荔子丹兮蕉黄¹，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²，慰我民兮不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猨吟兮秋鹤与飞³。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⁴，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乾，秔稌充羡兮⁵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⁶。
¹“蕉”下，或有“叶”字，或有“予”字。
²〔补注〕陈景云曰：舟中树两旗，设寓焉以迎神：此岭外祀神旧俗，见南宋临邛 韩本注。盖“船”、“驹”诸句，皆纪实也。
³或作“秋与鹤飞”。今按：欧公以此句为石本之误。沈存中云：非也，倒用“鹤”“与”两字则语势愈健。如楚辞云：“吉日辰良”也。但此石本“团团”字，初误刻作“团圆”，后镌改之，今尚可见，则亦石本不能无误之一证也。
⁴〔补注〕陈景云曰：此言中原士大夫方多腾口吹毛者也。史言子厚从永州召还，复有岭外之行，盖深为言路所排。
⁵“秔”，音庚。“稌”，徒古切，又音土。
⁶〔补注〕陈景云曰：元祐五年，赐额曰“文灵庙”；崇宁三年，赐爵“文惠侯”；绍兴末，加封“文惠昭灵侯”；致和元年，又进封“文惠昭灵公”。见重修庙记及元史。所谓“钦于世世”者，信矣！曾国藩曰：铭词嗣响九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