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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秦芳一个人对着镜子在认真臭美。我说:“深刻的美丽,蚀骨销魂。镜子把你照得越来越美了!”她指着镜子说:“那里面的这个人,有那么生动呢,真的便宜了吕晓亮呢。”我说:“就回学校了,我还以为你在家,你爸爸正给你喂苹果呢。”她说:“不是在等你汇报工作吗?”我说:“你就是好奇心太强了,那要害死猫的!明年去单位了,还这么强,那害死的就不是猫了!”她笑了说:“装聋作哑,我也会呢,到那天。”

听了我的汇报,她说:“女人不能跟着感觉走,找老公本来就是一件很理性的事情。”我说:“他不那么剔牙屑,我可能心一横也就算了,可现在那个印象钉在我心里,我想拔也拔不去呢!”她说:“那,那么多男人抽烟呢,一个男生抽烟,一嘴的烟气,你就不跟他亲嘴了?”她嘬起嘴唇咂着舌发出一阵特别的声音,“还不是说几句就算了。一个女生,把事情体会这么细,会害了自己呢!”我说:“我也想骗了自己啊,”在胸口用力戳了几下,“可是我怎么骗得了它呢?”她说:“你啊你,晶晶,你啊你,你真的比麓城的女孩都讲究。”我说:“我可能真的没有资格讲究那么多。”她马上说:“不是那个意思,”摇摇手,“不是,不是……是……一个女生吧,她讲究那么多,就把自己的路都给堵了。”我又用力戳了胸口几下:“心啊心啊,我要怎么骗你,才能骗到你呢!”更加用力地戳着:“你说啊,你说!”

秦芳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轻点,轻点,那里面真的是心呢,肉的呢!被你这么戳穿了就不好了。”又笑了,一根指头在我乳房上轻轻戳了一下:“把它戳扁了也不好,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还以为你……我们……有多少本钱?”我笑了说:“就这点本钱?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我们自己了?再怎么说,也是个本科生吧。”她也笑了说:“我说真的呢,这个事实你得承认。说到本科生,哪个角落不能扫出一簸箕?”她回到桌子那边坐下,说:“这么大的事情,除了你自己,谁敢给你下指示?我只能说,哪怕在麓城,富二代也不多。要是我是你,我就把自己那点小情绪一刀砍断。”说着一只手在桌子上乱翻:“刀呢,我那把水果刀呢?”我说:“要是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有半点犹豫,更不会去他家。”又说:“可惜不是,可惜啊,可惜。”我心里一阵裂痛,我不是秦芳,除了自己这个人,还有一张快到手的文凭,我一无所有。我就这么一点点生存资源,我一无所有。在这个瞬间,不同家庭背景产生的差异,是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如此无可奈何。秦芳看到我的表情,有点慌了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呢。”

接下来我猛烈地攻击李亦明,说他不但矮,还是个被宠坏的巨婴,行为也有点委琐……这种攻击大大地超出了我内心的情感,其实我想着他还算个不错的男生;我的攻击,就是想催促秦芳说出更有力量的理由,推动我的心情往接受的方面转化。我不能说服自己,我要靠外面的力量来说服自己。秦芳说:“李亦明还是不错的呢,没有那么坏呢。”这太软弱了,太苍白了,打不动我的心。我说:“没有想过自己一辈子会嫁给一个不那么坏的人。”她说:“我看你那小脑瓜里都塞了些什么?要清理一下内存了!”又说:“天下就没有什么都好的好事!要是他有章伟的健硕,我们学校的校花都会去贴他了!”这一下我的心被击中了,里面发出轰响。我垂下头说:“是的,哪有那么好的好事,有也不会轮到我。”

外面起风了,深秋的风卷着最后的残叶砸在窗户上,发出一声声微响,我望着窗外说:“下雨了,起风了。一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她说:“青春一下子就过去了,一辈子也一下子就过去了。你学过哲学,说过,时间以沉默的残酷吞噬一切伟大,所以我们只能缩在一个最小的角落体验人生。许晶晶语录。”我说:“有些事物不敢想,想想就万念俱灰,叫人放下一切执念。”又说:“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有这些执念?”她说:“你想得太多了。”我沉默了一下说:“到头来是害了自己。”又说:“其实我是一个庸俗的人,没有资格去想什么有使命的人生。那天我在校门口看见那个讲宇宙的哲学教授提着一袋青菜,还有一小块肉,我就更明白自己是个庸俗的人了。”

窗外风更大了,寒意渗进宿舍。我去关窗,看见外面的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树干举着树枝,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我说:“要是我现在三十岁就好了。我就不想那么多了,可现在才二十一岁,还想试一试自己的命运。要我在这个年龄就认了命,我不甘心,也不服啊!”秦芳说:“对世界你就不能抱幻想。想着还有很多的机会在时间之中等待自己,这就是个最大的幻想。”我说:“我可能就不该多读了这几年书,心里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有好多梦,乱七八糟,好多梦。”她说:“你还是想得太多了。”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她说:“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劝你,将来谁知道呢?恐怕你家里也不敢劝你。”我说:“他们会骂我傻呢。他们的标准只有一个,不能穷。那个男人是不是睡过十个女人,他们不管。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够体会到的事情。”秦芳说:“我很理解你爸你妈,他们被压了一辈子,想翻身,是不是?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是不是?”我说:“李亦明是家族独子,使命重大,我是家族唯一的大学生,使命也重大。可是我连自己都管不了。”又说:“我看李亦明也属于连自己也管不了。”她说:“那就退一步,把工作骗到手再说。”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她哼哼几声,顿一下,说:“不好意思?天下多少人做了不好意思的事,都发达了,有谁去追问他好不好意思?明星嫁个土豪,过两年离婚分财产,她不好意思了?”我说:“他妈说了,他实心眼,担心他受到伤害,其实就把这条路给堵了。”她说:“看,看看!人家事先就把你的路堵了,她有没有不好意思?”

我一晚没有睡着,把事情放在心里反复权衡,像一个赌徒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大笔下注。麓城晨报的工作我是想要的,但心心相印的感觉更加可贵。窗外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的心中也一点一点轻松起来。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待在一起感到的是压抑和沉重,离开却是舒展和轻快,这是不行的。虽然很多女人都走上了这条路,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在二十出头的岁月,就放弃所有的梦想。最后,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我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我就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把这句话轻轻念了三遍,心中就彻底轻松起来。李亦明发信息过来,我就敷衍着,说这几天在图书馆查毕业论文的资料。我想着怎么跟他说,才能够不伤他的自尊。

这天许盈盈来学校了,我带她去爬麓山。爬到半路她说:“爬不动了。”我说:“才十九岁,爬这点山都爬不动?”就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那里喘气,看风景。她说:“姐,你最近怎么样啊?”我说:“还行,一般。”她说:“有什么进展没有?”我以为她是问工作的事,说:“没什么进展,好工作太难找。”她说:“找个男朋友帮你一下。”我看着她,这话有点什么意味在里面。我说:“帮一下,天下哪有白帮的事?”她说:“也是啊!”迟疑了一下,又说:“老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听说你把一个富二代男朋友甩了,都要气哭了。”我说:“是他们找女婿还是我找老公?”她说:“姐,这是个机会,还是不要浪费了吧?”我生气地说:“不要浪费了,那你去找!”她瞧了我好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老妈……她……她跟你的想法一样,老妈她……”我眼珠都要爆出来,说:“你?老妈?到底是老妈还是你?”她说:“都有点是。”我说:“到底是谁?”她蚊子嗡嗡地说:“我。”马上又把声音提高八度:“我!”我说:“你小小年纪,看不出啊!他,”我用手比画了一下身高,“你觉得自己会喜欢他吗?”她说:“有些事情跟喜欢不喜欢也可以没有多大关系。”又说:“像我这样的人,自己这个样子,文凭也没有一张,家里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能在麓城住到一个别墅里面,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穷一辈子。有一次看到一个女孩挎着LV的包包来吃饭,世界在我心中就不同了。我一定要逃脱被上天规定的命运,这最重要,最最重要,最最最。”

这个人是我的妹妹?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她说:“我连大学都没读过,我能不庸俗吗?世界就是庸俗的,这没什么不好,接地气。”我说:“太功利了也不好!”她说:“我的姐姐,你是活在梦里吗?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不功利的事情?我今天不交房租,今晚就要在麓城的街上流浪呢。”她说得如此真实,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讲了,把剔牙屑的动作表演给她看。她说:“我在餐馆这两年,看得多了,无所谓。”我说:“你想好了?”她说:“不用想。”我说:“你再想三天,想好了给我一个答复。”她竖起三根指头说:“三秒钟就够了。”她说:“姐,我真的不幼稚,幼稚的应该不是我。”又说:“姐,你再想三天好不好?你真的没想法了,我再来想。”我也竖起三根指头说:“三秒钟就够了。”她说:“那好,你尽快安排我们见一次面好不好?古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话,我听不得!庸俗,庸俗,庸俗!”

过了两天我跟李亦明约好了见面。下午盈盈过来了,我怕秦芳知道,就让她在外面等。下了楼我看她的打扮,说:“盈盈,你是不是太夸张了?看这嘴唇,就像刚刚咬死一只狗。脖子下面露出那么多曲线干什么?都十一月了,肉袜子穿到大腿上!你又不是明星!”她说:“你别管,男人就吃这一套。”又说:“李亦明是不是个男人?是,那我就对了。”一只手摸着头发,短皮衣被带上来,露出了肚脐环,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在跟人打招呼。我说:“由你吧。”就跟李亦明打电话,说我妹妹来了,能不能带过来?得到回答后我说:“太荒唐了。”她挽着我的胳膊说:“姐,先说清楚,我不是来挖墙脚啊,是你确定退出我才来的,先说清楚。”我说:“我也没把你当小三吧。”

到了餐馆还早,我们面对面坐下喝茶。过了半个多小时,李亦明来了,盈盈把身子往里面让让,李亦明犹豫了一下,看我一眼,我夹眼微微点头,他就坐下了。这时盈盈把外套脱下来,把李亦明让到里面,站起来说:“活动一下。”两只胳膊做出运动的样子。她一只手去摸头发,平滑的腹部露出来白白的一段,肚脐环扑闪扑闪地跟人打招呼。我想,盈盈这招牌动作又上来了。李亦明的眼睛转向盈盈,瞟我一眼,又马上移开。点菜的时候我想让盈盈看看李亦明的状态,就点了鸭子,还有排骨汤。吃饭的时候我很沉闷,盈盈倒是很活跃,话一串连一串,还给李亦明夹菜,搞得他有点不知所措,不停地看我的脸色。李亦明用筷子在鸭子碗里翻找鸭腿,我以为他会像那天一样,一人独吃两只,谁知他夹了一只要给我,我把碗端开不要,他就给了盈盈。盈盈朝我使眼色,用筷子在鸭腿上点了一下,意思是李亦明并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吃饭只顾自己。李亦明把排骨汤喝得“哗哗”响,我又向盈盈使眼色,她把眼睛转向一边,不理我。每次菜端上来,我就赶紧舀两勺,李亦明夹过的菜,我就不想吃了。盈盈倒是很无所谓,李亦明的筷子在鸭子碗里翻天覆地搅了几遍,她还在里面夹着吃。这让我觉得他们俩还真的配得起,我得认真推动一下。

吃完饭李亦明又开始剔牙屑。我把脚伸过去碰了盈盈一下,提醒她观察。她马上把脚缩回去,很欣赏似的看着李亦明。我忍不住了说:“李亦明,我能不能代表全世界的女孩给你提几条意见?”就把喝汤、翻菜和剔牙的事讲了。李亦明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注意。以前怎么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我说:“养猫的觉得猫每一个动作都是可爱的。”盈盈说:“姐,你代表全世界的女孩,要把我除外啊!”又凑到李亦明耳边说:“她不代表我。”

离开的时候,盈盈说:“亦明哥,能不能告诉我电话号码?”李亦明掏出手机,又停下来,询问地望着我。我说:“你们随意。”盈盈拨响了他的手机说:“亦明哥,你是一个很博学的男生,我有什么事,就请教你啊!”我说:“你不要去骚扰别人!”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能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洗白,说:“人家在写毕业论文,没有时间来解答你的问题,你不要去骚扰别人!”

我就跟李亦明发了信息表明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他马上回信息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感觉。这是真话,也是重话。我想着他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要问,可是没有了。他竟然没有死死纠缠,连一点都没有。这让我感到轻松,也有一种遗憾。唉,对男人的激情,你就是不能太认真。

过几天我打电话问盈盈:“跟李亦明联系没有?”她说:“联系了。”再问:“情况怎么样?”她说:“还好。我这么漂亮一个女孩,拿这样一个男生还是拿得住的。”又说:“我跟李亦明一起去吃饭了,你提的那几个毛病他也没有再犯,还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我呢。”我说:“自己的感觉怎么样?不能骗自己!”她说:“像我这样的女孩,能在麓城活下来,就是飞天了,有什么资格谈感觉?”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大堆话要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就说:“你自己想想好!”到年底我好久没有盈盈的音信,打电话过去问:“去李亦明家里没有?”她说:“没去,他妈不让去,我没有文凭。”我说:“那他自己怎么说?”她说:“他自己怎么说?他自己能说什么?他就是个妈宝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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