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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是痛苦的,可还是不能不回。
从读中学的时候开始,每次回家,我就提前几天在心中期待。这期待像含着一颗糖,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融化,到家的那个瞬间,甜蜜就渗透到了全身。读了大学,离家既久,期待就更加悠长,盼望着幸福在那一刻释放。
可是,这一次,回家是痛苦的旅程。在登上长途客车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了心的紧缩感,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在把它捏紧。离家越近,我的负罪感就越强烈。老爸期待了四年,老妈期待了四年,他们不会想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果。
因为怕他们询问,我事先没有给他们打电话,拖一天算一天。这几个月来,每次发现能够再多拖延几天,哪怕一天,心中就会感到一点轻松。后来,再打电话来,在情急之下,我发了脾气,在电话中说:“你们是不是以为在麓城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就像喝一碗蛋汤?”
我在家门口停了一下,侧耳听听,里面很安静,似乎没有人。这正是我希望的状态。我慢慢掏出钥匙,轻轻地插入,旋转,缓缓把门开推开,悄悄地走进去,家里没人,连比我早两天回家的盈盈也不在。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我心中一下就舒展了。我可以静下心来想想,怎么跟老爸老妈对话。
外面有响动,是老妈的脚步声,总是慢半拍似的。接着就是盈盈的笑声。我正想着是否要倒在沙发上装睡,门开了,老妈惊喜地嚷着:“晶晶回来了!你回来了!回来了!”又抱怨我怎么不告诉一声。她站在沙发前,眼光询问地望了我一下,嘴唇微张,又闭拢了。我装着不懂她的意思,懒洋洋地说:“头晕,有点中暑了,车上好热。”她马上要去给我煮凉茶,我说:“算了,好些了,好了。”盈盈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去给我倒茶。老妈把手提袋打开,往外掏出真丝上衣,皮凉鞋,乔其纱长裤,一边说:“说了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盈盈她硬要给我买,我穿就太可惜了。”我说:“盈盈发财了。”想起了房租押一付三,还是她转给我的。
老妈又一次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眼皮抬上去,似乎是不理解,来反问她。她慌了,目光转向真丝上衣,拿在胸前比画。气氛有点不对,我说:“累了。”就走到房间里,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吃晚饭的时候,老爸回来了。我听到他在外面讲话,又推开门说:“晶晶,你回来了?工作找得怎么样?”这一声发问像一拳打在我胸口上。我坐起来说:“找到了。”老妈从厨房跑过来,也站在门口。老爸说:“有编制没有?”我含糊地说:“有工作就是有编制吧,没有编制怎么工作?”他说:“胡扯。”又说:“来,来来,到客厅来讲清楚。”我一只手撑着床沿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像戴着镣铐上刑场的囚犯。老爸让我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问:“有编制没有?国家编制?”我摇摇头说:“没有。”老妈在一旁急得跳脚,说:“没有国家编制,那算找到工作?崽吔,崽吔,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说:“我傻?我不傻,问题是我找不到。”就把优博的情况说了。老爸说:“崽吔崽吔,你会走我的老路呢。”我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又加一句:“真的没有办法。”老爸说:“你当年是一中的优等生,”跷起大拇指,“又读了重点大学,找个工作总该有点看相吧?”我说:“那是麓城呢。”盈盈说:“那不是津阴呢。”老爸横她一眼,她就不作声了。
我垂着头一声不吭,像一个被审讯的罪犯。我错了,我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我自己。可是,我错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想着,这就是自己跟罪犯唯一的区别。事情的结果摆在这里,我没有什么可辩护的。也许,我应该再努力一点,考上研究生。这能改变什么吗?我看来看去也看清楚了,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是把问题推迟三年。到那天,问题还是问题,赤裸裸摆在那里。老爸说:“我自己一世人,活得不像人,我就指望你们争口气呢!那也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妈,是为你们自己。我和你妈,将来老了,不拖累你们,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到那天,也自己解决。”我心中一冷,一股寒流从头淌到了脚跟。我惊恐地瞟了他一眼,不敢看他怨恨而哀伤的眼光,又垂下头去。他说:“我早点把话说明了,你们也可以放个心,自己努力去飞,去飞,飞!飞啊!我就可以指着天空对别人说,看,看,那是我许家的孩子。”
老爸见我不作声,说:“我说什么,你听见没有?”我轻声说:“听见了。”他说:“我也不是今天才说,都说了十几年了,你听见了你还这样?早两个月我还跟你妈说,你重点大学毕业了,找到好工作了,要摆十几桌酒,现在呢?怎么摆?别人轻轻问一声,我怎么回复?”老妈插嘴说:“酒就不在外面摆了,自己家里还是要摆一下,看女儿都大学毕业了,重点大学呢。”老爸吼一声:“摆个鬼!要摆你们自己吃,我就喝杯白开水,白开水!”
我一直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手背上。我看着泪水慢慢流到手背的边缘,然后,突然一滑,坠落了下去。我想象着自己就是那颗坠落的泪珠,在生活的边缘往下滑,慢慢地滑,滑,突然,坠落在地,摔得粉碎。我移动一下脚,想看看那颗泪珠的状态,却没有看见。又斜着头,再移动一下脚跟,还是没有。一滴泪可以这样无缘无故消失,那么,一个人,比如我,也可以。
老爸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说:“白开水。”又说:“你自己表个态,怎么办?”我直起身子说:“我能怎么办?我没有用,我捶死自己,好不好?”说着想也没想,扬起右手在自己左肩上狠狠捶了几下。老妈过来拉我的手,盈盈说:“姐姐,姐姐!”老爸说:“让她捶,捶痛了她就知道痛了!一个人她不痛,她怎么会知道痛!”
我猛地站了起来,仰着头嚷道:“天呢,天呢,我到底错在哪里?别人进步了,找到好工作了,他们有人帮,谁来帮我?谁来帮我呢?”一阵委屈涌上来,我说:“大家去问一下,那些找到好工作的人,有几个是凭自己赤手空拳找到的?像我这样赤手空拳的人,想找到一份好工作,可能吗?”
老爸的神态一下子变了,跌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半天站起来叹口气说:“我这个当爸的,我这个当爸的!”右手在自己头上狠狠敲着。我赶紧拉住他的右手说:“老爸,别打,你别打自己!”他又用左手去敲自己的头,说:“都是我,都是我!”我大声喊:“盈盈!”盈盈马上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左手。我和盈盈一人拉着老爸的一条胳膊,用两只手在胸前紧紧抱住。我呜呜地哭,盈盈也呜呜地哭。老爸抬着头,望着天花板,眼睛怔怔,傻了似的一声不吭。老妈急得跳脚,双手不知所措地颤抖。
好一会儿老爸说:“松开。”我和盈盈抱着不松。老爸说:“松!”用力一挣,松开了。老爸说:“不怪你,都怪我。”我说:“我没这样想啊,我没这样想啊!”他说:“这样想也是应该的。”又说:“没办法,你还是去考公务员吧,你堂妹的邻居,纯粹的农民,他儿子考了麓城的公务员呢,在政府里呢,政府里!”我说:“好的……”盈盈说:“姐姐以后的生活费,我给她拿吧!”老爸说:“这点钱家里还有。”我一边应着,心里慌得很,家里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这责任太重大了。几百个人抢一个位置,我如果考不上,那怎么敢回这个家?怪不得有些大学生实在出息不了,都不敢回家,还有去流浪的,真可怜啊!这样想着,我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答应下来,不然以后就可能被逼上绝路,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我挣扎着说:“公务员……考的人好多啊,一个平平常常的位置,几百个人冲上去抢。”老爸沉吟了一下,说:“那也是……先做饭吃吧。”
吃过晚饭,盈盈说:“姐,我们到外面去吹吹凉风。”出了门她说:“姐,你上次跟我说游泳圈的事,有的人天生就有,我们是不可能了。总不能回到一个富贵人家重新生一次吧!只能自己学会游泳吧,你还有希望,我是不可能了。端盘子、开啤酒能叫作会游泳吗?所以这辈子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新的游泳圈,嫁个好点的人家。”我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啊!优秀的渣男把你的青春掐走了,你的计划就落空了。”她说:“我心里硬得很,几句甜言蜜语想哄我,那不可能。反正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我停下来瞧瞧她,又瞧瞧她,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她说:“我一无所有,再不狡猾点,那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墨墨黑。”我说:“谁说你一无所有?还是有那么漂亮好不?”她说:“一辈子就这点资源了,这还要感谢老爸老妈。”又说:“标准的好男人,肯定也瞧不上我,李亦明瞧得上我吗?我不能做这个梦,我恐怕只能去找那些有点什么问题的。”我说:“有这么悲哀?”她说:“那硬是这么回事。”我说:“还是要找自己喜欢的。”她嚷起来:“我的好姐姐吔,我们……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去谈感情!感情是重要,生活更重要,是吧?事情在那里,你不去找它,它自然会来找你,你躲到哪里去?我本来想好好谈一次恋爱,有个初中同学在县里开了家小店铺,他有点帅,对我有意思。我看了他家那个小门面,心都凉了。想着还是算了,恋爱也来不及了,就几年好时光,耗不起,直接找个好点的人家,管它怎么样呢!”
盈盈的话让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孩,连找份真爱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我心里涌上来很多话想反驳她,就没有一句很得力的。我说:“你不要轻轻松松就把自己卖了,左边右边,上面下面,多看看,总会有合适的,你还小呢。”她说:“上下左右地看,看到三十岁,眼光还不下来一寸,那样的女孩,那要有资格吧?她剩下来她还有机会,我剩下来就万事皆空了。我二十四岁一定要把自己嫁了,还有四年。”我觉得有点恐怖,时间太逼人了。我抬头看看,天已经很黑了,月亮出来了,蓝色天幕上还缀着几颗星。看到星光我心中痛了一下。宇宙运行,一百年是那样,一万年还是那样,可是对我们,一年那就是一年。我说:“急什么,你急什么?”
暮色中有人喊我们:“晶晶,盈盈!”在灯光下,我看见是老邻居张阿姨。我和盈盈一起喊:“张阿姨。”张阿姨说:“大学毕业了?”我说:“毕业了。”她说:“在麓城工作了?”我说:“在麓城。”她说:“麓城了不得。”我说:“一般般。”她说:“找了个什么工作呢?”我说:“老师。”她说:“在麓城当老师,了不得。那多少钱一个月呢?”我往高处说:“三四千。”她说:“才三四千?阿姨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逗阿姨玩呢?”我说:“只有这么多呢。”她说:“开玩笑,开玩笑,是怕阿姨借钱吧!”她走过去了,我忽然想到,这“张阿姨”已经喊了二十年了,现在还有资格喊吗?立起来都比她高了。我觉得这么喊有点矫情,好像自己多嫩似的。就像自己刚进学校,去食堂吃饭,亲热地喊舀菜的师傅:“阿姨,茄子,阿姨,西红柿炒蛋。”想要她多舀点。忽然有一天,我听见别人这么喊,觉得很不自然,装嫩呢。人家才三十多岁,你有那么小吗?以后就不再喊了。
我回过头去看张阿姨的背影,身子在路灯下模糊地晃动。我站在那里想看得更真切一些,盈盈拉了一把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