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吴老师打电话来,要我去教研室找她。她没说什么事,可不说我也知道,那只能是找工作的事。
我的心沉痛而羞愧。大学几年,我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但也算比较优秀的学生。家庭条件不好,这没有影响我的自尊。几年来我没有自卑感,我的成绩还不错,长得也算可以,靠奖学金、勤工俭学维持了自己的生活。穷是穷一点,该有的东西,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也都有。上食堂吃饭,跟同学一起,我就吃好点,自己一个人呢,就吃差点。我从来不哭穷,除了秦芳,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穷。更何况,几年来我有着一个信念:毕业了,工作了,我就跟大家一样了。
还没有毕业,这个信念就受到了打击。找工作的历程让我知道,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就显山露水了。我在拉全院就业率的后腿,几年来的自尊和骄傲一钱不值。我就像潮水退去时的裸泳者,又像那个穿着虚拟新装的国王。
下午我硬着头皮去新闻史教研室,在门口停了几秒钟,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我推门进去,吴老师马上就站了起来,节奏之快像一个预设好了的动作。我做出手势说:“您坐,您坐。”似乎自己才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吴老师看了对面一位男老师一眼,他马上说“有事”,就出去了。这种回避给了我一种暗示,自己的处境有点难堪。
吴老师轻轻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似乎是在拖延时间。她轻轻笑了一下,轻声说:“院里交代我问一下你的情况。”我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情况。”说出这句话,我心里放松了一点,事情糟到绝处,也就交了底。吴老师说:“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就问一下情况。”我说:“我知道自己给学院添麻烦了。”她说:“领导有领导的想法,少一个同学就业,学院在全校的排名就可能下降几位,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说:“所以我知道自己……”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我顽强地说:“知道自己成了一个问题人物。”吴老师说:“不要这样想,其实你是不错的,可能是缺少一点机缘。”又说:“也不怪你,前几年扩招,现在到了毕业的高潮,今年是最难的就业季。”
我笑了一笑,说:“我什么都没有。家庭背景有吗?没有;有钱吗?没有;有权力有资源的亲人有吗?没有;连颜值也没有。”吴老师马上打断我说:“千万别这样说,你还是很不错的。”我说:“我知道我自己。”又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文凭,可大学生多如牛毛,没有一张文凭都不好意思上街了。我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想要体面,想要稳定,想要多点报酬,还想要尊严,这怎么可能,我凭什么?我真的很恨自己,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这个世界也不是福利院。”她叹息一声,说:“是有点现实。”我说:“还有点残酷,太……太现实了。”我吸了一下鼻子,有点酸,就捏了一下,想阻挡什么,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吴老师轻轻拍我的手,说:“我们不伤心,伤心就是伤自己,”又拍我的肩,“再说,也没有用。坚强才有用。”她的话提醒了我,可怜自己,同情自己,都有理由,却没有意义,那是一条可怜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麓城就相信吗?我用力耸了几下肩膀,强忍住抽泣,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太不行了。这个世界不是福利院,谁想得到一点什么,就肯定要有相应的付出。这就是交换吧?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世界交换?”说了这句话,我意识到了这是灵魂之问,让我的心不敢正视,又无法回避。
吴老师也笑了一笑,说:“这其实是每个人都要遇到的问题,你遇到得有点早,不过,也好,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所以要把自己打造得很强大,还要很坚强。”我说:“我真的想很强大,太难了。”她又笑了说:“世界上的好事,没有不难的,冲过那个坎,才能成就自己。当年我读博士有多难,什么都放弃了,感情都放弃了,没有一步是容易的,冲出来剩了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我早知道吴老师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想着她不过是心高气傲,这时才感到其中又有多少血泪。我不敢问,只是说:“谁都不容易,也不只是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人也在默默承受痛苦,我心里轻松了一点。我说:“我打算过两天去上海看看机会,那边有个中学同学,刚在一家民办的教育机构找到了工作,问我是不是去看看。上海太大了,又没有编制,我本来不想去,现在院里压力这么大,我还是去吧。”吴老师沉吟了一会儿,几次抬眼望着我,说:“你那同学是男生吗?”我说:“女同学。”她马上问:“有男朋友在那边?”我说:“应该有的,肯定有的。”她说:“你呢?”我说:“应该没有,肯定没有。”她说:“那我劝你慎重。我自己就是在上海读的博。”又说:“上海那么大的城市,是没有什么浪漫的。你一个人在那里待几年,没有编制能扎根吗?能买得起房子吗?过几年看不到一点希望,回麓城来了,你还是你。但你还是你吗?最好的几年青春,就被隐形的杀手杀掉了,叹息都没人要听。还有一种杀青春的方式,就是碰到了优秀的渣男,青春被杀掉了,哭都只能偷着哭。”
我突然发现吴老师眼角有泪花,我偏过头装着没有看到,叫了一声:“老师。”听见她在笑,就转回来,发现泪痕没有了。她说:“这个事好大,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表示一点感想。说不定会碰到一个优秀的男生呢?”我也笑了说:“网上经常有人说,上海有好多优秀的女孩,还剩下了,掘优秀的男生都掘地三尺了,就像一个好点的工作被多少人掘地三尺了,怎么会让我碰上?”她马上伸出指头点了点说:“这是一句头脑清醒的话。”我说:“天上掉馅饼的事,去年想过,今年不想了,怎么可能?不可能。”她马上又伸出指头点了点说:“这也是头脑清醒的话。”又说:“晶晶,你有点成熟了。”我说:“被逼的。”又说:“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坏人,可能会多一点机会。”就把李亦明和范哥的事说了。吴老师说:“我还是支持你的,有些机会,就在眼前,你也不能要,你要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我说:“唉,也是。”她说:“李亦明这个同学,不是我们班的,我还是有点知道,人不算坏,没有不好的传说,其实也算一个机会。”我想起了章伟,说:“可能是优秀的渣男在自己心里捣鬼吧,捣鬼。”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我和章伟的事,包括夜不归宿,我想早就有同学跟她反映过,我早就准备着她找我谈话,我该怎么应对。现在她说“知道”,我心里很坦然。既然她都说到了“优秀的渣男”,我便把她当作了朋友。
有人敲门。那位男老师在门口探了下头,吴老师说:“快了。”又说:“我送你下去吧。”推开门,男老师还站在门口。走到学院前的花坛边,吴老师说:“无论沉入怎样的困境,心里还是要有光明。”我说:“有时候我心里一片黑暗,对现实对生活没有什么明亮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需要重新理解,那就是,在自己心里杀掉所有的光明。但看到世界上还有吴老师您这样的人,还有秦芳这样的人,还有家人,我又没有勇气那么黑暗了。”又说:“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吴老师握了握我的手,说:“其实我还是放心你的。”又说:“毕业论文我给你打了个优,你准备院里的二次答辩吧!”我说:“老师,您还是给我一个良吧,我没有心思准备院里的答辩。”她说:“那怎么行?”我说:“求你了,吴老师,这几天我要去找工作。”
过两天吴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机会。”语气充满了惊喜。物理学院苏教授的课题组需要一个工作人员,处理各种日常事务。这不是学校的编制,是课题组聘的,但五险一金什么都有,待遇还行,节假日跟学校一样。我一听没有编制,有点犹豫说:“万一哪天课题做完了,课题组解散了呢?”她说:“他们的经费都是几百几千万,项目是做不完的。”
我答应试试,就在网上查了,苏教授才五十出头,退休还早得很。这个岗位,先做了再说吧。我马上在网上报了名,报名之后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哪里又是一个有前途的岗位呢?打杂几年,一辈子就是个打杂的了。心有不甘,不甘,但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打电话给吴老师,告诉她已经报了名。她说:“物理学院管学生工作的张书记,我还有过一面之交。明天晚上我请他吃个饭,你们见个面吧,事先有个印象,到时候帮你说句话。事情有没有人说句话,那是很不一样的。”我答应了,心想,一个这样的工作,还要找熟人吗?几分钟后,吴老师打电话来说:“那就定在明天晚上。”又说:“张书记讲清楚了,这个岗位,转正是不可能的,提拔更是不可能的,就是个服务性岗位。我看你还是去吧!”我说:“那就去吧!”
吴老师说她请张书记吃饭,这是我的事,不能叫她买单吧。我查了一下,银行卡上只有三百多块钱了。心里不踏实,又去向秦芳借钱。秦芳转了五百块钱到我卡上,说:“这是个机会!你别吊儿郎当,要抓住呢!别又错过了。”听她的口气,李亦明和范哥,都是我错过了机会。我说:“以前有些机会太烫手了,没敢接,这次不烫手,我就接了吧!不甘心呢!”她说:“天下几个人甘心?不能再玩浪漫了。”我说:“浪漫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玩的,不甘心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想的。”说完心里有点沉重,希望她给我一个有力的批判,证明我也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谁知她叹口气说:“慢慢来吧。”我心里有些失落,她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有潜能有前途的人。
下午五点我化了妆,把最喜欢的连衣裙拿出来换了,又穿上高跟鞋,在宿舍中间的空处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裙子飘起来,我心里也有点飘了。我,许晶晶,我也不比谁差多少吧!秦芳在一旁说:“吃饭的时候别像平时那么死吃,勺子伸到嘴里,别把口红弄脏了。”又给我补了妆,把连衣裙从后面系紧。
正准备出发,吴老师打电话来了,说:“刚才接到电话,张书记临时有事,来不了。”我心里一沉说:“那就明天?”吴老师停了一会儿说:“你讲话方便吗?”我说方便。她说:“刚才张书记说了,这个事情,不简单。你是第一个报名的,后面又来了四十多个人报名,研究生有一多半。而且,”她停了一下,“而且,通过各种方式打招呼的有二十多个,学校领导出马的都有。”我说:“知道了。”她说:“估计张书记是看到这个情况,不敢来了。”我说:“知道了。”想着这又是一个隐形的城堡,看着路都是通的,其实有很多无法捉摸的障碍,自己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吴老师说:“晶晶,吴老师很想帮助你,就是能力太差了。”我说:“不能这样说,吴老师。”她说:“别的事情我还能用上一点力,找工作这件事,实在是……”吴老师鼻子抽了一下,我说:“没事,吴老师。”她说:“那你还去不去面试呢?”我说:“你说呢?”又说:“不去了,去也是自讨没趣。”
放下电话,我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看见秦芳惊恐地望着我,就笑了笑说:“你怎么了?”把事情说了,又说:“那五百块钱还给你吧。”秦芳眼泪流出来,侧过脸低下头不让我看见,用手背去擦泪。我说:“我自己都没有伤心,你伤心什么?”说完笑了一笑,突然,自己也没想到,“啊”的一声痛哭起来。秦芳走过来抱着我,说:“晶晶,晶晶!”我说:“我现在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是这个命呢,这个命啊!”她伏在我的肩上,颤抖着说:“晶晶!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