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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刀在灯光下发亮,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我盯着这把刀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心中痒痒的,有一种期待。宿舍里很安静,这让我的期待更加强烈起来。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我右手慢慢移过去,像一个小偷悄悄地靠近目标。手在水果刀的旁边停顿了一下,又惊恐地缩回来。反复几次,突然,猛地冲过去,抓住了刀柄。

“你想干什么?”我轻声问自己。摇了摇头,在心里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把刀横着贴在左手的手背上,感到了那种带有凉意的快感。我把刀立起来,刀刃在手腕上来回刮了几下,回忆起某一次理发,美发师用刀刃剃掉我后颈的细毛。我把刀刃立在手腕上,停住了。我想象着,只要这么轻轻一拉,血就会喷出来,那会不会是灯光下的美丽景象?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手腕上沁出了第一滴血,红的,像白色的皮肤上开出了一个小花朵,醒目地绽放。这种幻觉推动着一种快意的期待。如果我倒在血泊之中,第一个发现的同学会发出怎样的惊叫?我把刀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带来了一种微痒的感觉。这太不够刺激了。我思考着,思考什么,我不知道。我忽然想起,这把水果刀是秦芳的!要是我搞出一点什么事来,那不是在陷害她吗?这样想着,我把刀在手腕上摩擦了一下,放下了。放下刀我想,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做深入思考,就那样告别了世界。

这样想着,我猛然站起来,快步走出宿舍。出了门我舒了一口气,我终于成功地逃离了那把水果刀。下了楼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刚下晚课的学生潮水一样涌来,单车和电摩托飞快地掠过,铃声和喇叭声混成一片。我逆流而行,走了十几分钟,迎面来的人渐渐少了。慢慢地,断流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寂静,初夏的风中晃动着几对恋人的身影。我站在小桥上,看着水中沉静的月亮,又望望天空,那里有几颗耀眼的星。我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做出了拥抱的样子,感到了板结的胸口有了一丝柔软,渐渐地浸润开来。有些机会,它本来就不属于自己,没有得到,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自己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连救生圈都没有,怎么可能到池塘的深水之处捞到大鱼?没有那个本领,又没有那个条件,那就只能在浅水处捞一点小鱼小虾。这几个月来,自己总幻想着,换一个池塘也许会有更好的机会。现在彻底明白了,那不可能。不会游泳,又没有救生圈,换一个池塘也是没有意义的。就只能认了命,丢掉捞大鱼的幻想。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眼前的现实。说甘心,那是假的,为什么自己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说不甘心,那毫无意义。你有一万个不甘心,不能改变任何一点什么,你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十倍,也不能改变任何一点什么。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意义,那就是自我折磨,跟自己过不去。聪明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我懂。可懂了,心里还是堵,很堵。我把这个道理反复想了几千遍,像一个清洁工拿着机器疏通下水道,一遍,百遍,万遍,在几乎要绝望的那一刻,突然,“哗”的一下,通了。这突如其来的畅通让我感到了轻松。这大半年来的思路,都是错的。总是往高处攀,总是跟每一个同学比,说到底,是把自己看高了。想起四年前,我还在津阴一中,只有十三个人考上了重点大学,居然有我。这个意外之喜让我成了学校的名人,走在校园里,总有同学指指点点,投来羡慕的目光。我目不斜视,好像对这些毫无感觉,心里却有一种飘飞的轻快。我轻轻划动着双手,似乎这就是一双翅膀,只要自己一用力,就会像鸟一样飞向天空,俯瞰大地。班主任见到我,竟说出了一堆感谢的话,说我为班级争光了。从没打过交道的校长不知怎么也认识了我,招手叫我过去,介绍给在校园参观的邻校老师。那时候的世界一片光明,走路都带着风。那时还有太多的梦想,太多的期待,现在却发现,那就是人生的高光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这才几年,现在是乌云蔽天,连云缝中的阳光都见不到一线。

水深鱼大,那不是我的菜。我的菜就是小鱼小虾。有一张隐形的网,你看不到它,但它无处不在。你每次走到它跟前,就发现它无处不在。它把我隔在浅水一端,只能以羡慕的眼光,不甘的倔强,看着别人在网的那边捞到大鱼。没有任何条文规定我的命运,因此我怎么呼喊都没有用,没用。但是,就是那种无形的力量规定了我的命运。

我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之后,心里有了一丝新的希望,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游击队员,望着下面深不见底,就这么纵身一跳,未必真的就是绝路。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心中有了一点光亮,哪怕像萤火虫的光那么微渺,那也是光亮。我在电脑上把早几个月看不起的单位,或者当时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的单位,又重新搜索了一遍,选择了十几家,把求职书又发了一次。每次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回信。等了几天,有的回信说,已经另聘他人了。大多数干脆连信都不回。终于有了一封回信,是云南一个县城的中学,要我过去面试,待遇还相当好,还说给我报销来回的路费。我突然记起,去年秋招,这个中学曾经给我发出过加盟信息。我又一次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县城,想一想自己在那边人生地生,日子可怎么过,就失去了勇气。如果一定要去县城,那也得在家门口吧。真有在悬崖边纵身一跳的勇气吗?

我把自己的心情跟秦芳讲了。她说:“你那么喜欢麓城吗?”我说:“有点喜欢,你在麓城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好大的面子。”又说:“你可以去试试那些教育机构,麓城上千家呢,容不下你?虽说没有编制,文化人起码的尊严还是有的。”我说:“我老爸在镇上教了十多年小学,没有编制,说踹就踹了。我又走他的老路,他会骂死我呢。我们那个小地方,面子就是第二条命,我读了一个重点大学,他在当地都吹了几年了,忽然走上了他的老路,叫他怎么出门?实在不行,我就去云南算了。云南那边人生地生,在麓城,除了你,我也是人生地生啊!如果我去上海,也是人生地生,连秦芳都没有一个。”我又回到了那种极差的心情,说:“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如此地走投无路,”摇摇头,“走投无路。”她说:“去年李亦明真的可算一条路,那真的是一个救生圈。”我说:“你们是自带救生圈来到人间的,我呢?我没有。”她说:“那就要把眼光削得尖尖的,抓一个。那次送到你面前,你也不抓。如果说跳悬崖,还不如眼睛一闭就在那里跳了。可惜你太相信爱情了。玩浪漫,玩浪漫,那是玩不得的。”我说:“我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心有个安顿的地方,我二十岁出头,这点要求都不让自己有吗?谁知道到今天,连身体都无处安顿,还别说心。”又叹息一声,“唉,我就是多了这颗心,还有这个躯壳。”秦芳说:“再过半个月,宿舍就要赶人了。你工作不定下来,往哪里搬呢?我们不能再谈玄,得做实事。明天我把车开过来,我们把全市的教育机构跑一遍。麓城师大毕业的,找不到一个工作?鬼来了。”我说:“鬼真的有呢,它是潜在的敌人,无影无形,每时每刻隐身站在我对面,跟我对着干呢。”

第二天上午,秦芳打电话要我去校门口,说自己快到了。我说:“你就把车开到楼下来吧,大家都想看看。”她说:“那太张扬了。”我到校门口,四下张望,听见秦芳叫我,看见她在那辆红色的小车中向我招手。秦芳说:“我们先从附近找起吧,前面实验中学旁边有十几家。”我说:“不在附近找呢,碰见老师同学,都不敢说自己在哪里混吃混喝。”

这一天我们跑了几家教育机构,像学而思、新东方这种品牌的,一看我是学新闻的,当场就回绝了。我一再说自己是师范生,又做过几年家教,主要就是教语文,还有政治,对方听都不要听,说:“学生家长要刨根问底呢。再说高考又不考新闻,再说没有教师资格证,教育局要查的。”秦芳在一旁为我说话,对方对她说:“到底是谁在求职呢?”

到教育机构去求职,自己觉得已经很委屈了,谁知道还攀不上。每家机构的墙上都挂了一些骨干教师的介绍,也确实让我自愧不如。上午出门还信心满满,只有半天,这信心就瘪了大半。秦芳开着车不停地骂人,我就在心里把她的话接过来,骂我自己。到了下午,我已经体会到了基本的状态,说:“往小地方找,可能会有点希望。”说了这话,自己差点流泪。已经是在边缘地带求生存了,谁知还得去边缘的边缘。

去了几家小的教育机构,有一家叫优博的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校长很和蔼。校长姓马,原是麓城一中的语文教师,几年前被刘董事长挖出来,办了这所学校。学校有十几间小教室,是董事长的私人物业。马校长问完我几个问题,说:“要是你是学中文的就好了,我们正缺语文老师。”我说:“我做了几年的家教呢,主要就是教小学生语文,还教过初中。”秦芳说:“她教过的学生都考上了四大名校。”马校长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窗含西岭千秋雪。”我马上说:“门泊东吴万里船。”秦芳说:“这对她来说是小儿科,连我都知道。”马校长望着秦芳,又望着窗外的天,说:“孤帆远影碧空尽。”秦芳望着我,我说:“唯见长江天际流。”马校长说:“不错,不错。”又说:“你来了,先在前台招呼一下,等考上教师资格证就可以上课了。”我看了墙上的教师介绍,都是小小的照片。不像前面几家,大幅照片挂着,国家领导人似的。这里的教师,确实没有那么光彩,我的学历还算拿得出去的,这让我心里感到了一点轻松。还有一个让我心动的理由,这家机构是股份制,工作了一年,就会给一点分红。我也不好意思问能分多少红,但这总还是给了我一种得到尊重的感觉,也令我有了一种朦胧的想象。出了门秦芳说:“马校长不会是个骗子吧?”我说:“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东西让他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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