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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章伟之后,我等待了七年,等来了叶能。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但能够接受。在看了十几二十个男人之后,叶能就是一个能接受的选择。更好的选择,没有了。为了心中的理想,我自律了七年。七年等来的是叶能,这让我心中有点遗憾,怀疑自己七年的自律是否值得。这种遗憾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七年来,逢场作戏的机会太多了,我都没有当作机会。对我来说,心灵的归宿是最重要的。心灵没有启动而进入游戏性的浪漫,那是表演人生,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许我有点傻,魏芙蓉就说过,晶晶,你有点傻,太傻。她曾说过,成熟的女孩在麓城也可以有爱情。结果是个屁,青春又被杀掉一截。这聪明吗?一定要说傻,傻就傻吧。我跟着自己的内心走,我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傻的事情。
那天晚上叶能留在我的家里,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都发生了。事后他靠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发呆。我试探着说:“你怎么了?”他吃惊地反问:“我怎么了?我没什么。”笑了一下。我不能判断他是有点傻呢,还是无所谓。我说:“怎么看着你像有点什么心思?”他说:“我没想那么多呢。”又高兴起来说:“能够跟许晶晶在一起,我就很有福分了。我没想那么多呢。”又说:“想太多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想告诉他,虽然有过经历,但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再想想他既然没有追问,我解释那么多也没什么意思,就没有说。这让我觉得,七年来,我浪漫还是不浪漫,对叶能来说都是一样的。七年的自律是不是值得,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翻起一朵浪花,就平静下来了。我的自律不是为了叶能,是为了我自己,心情没有,那就什么都没有。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在自己的心中都没有把叶能定位为一个送外卖的人。在领证之前,我跟他谈以后的路怎么走的问题。我说:“你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呢,你总该做一点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吧?”他说:“这个问题我都想过无数遍了,这样的事情在哪里呢?”我说:“送外卖的事你马上停了,你是研究生,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工作。”他说:“我不是没找过呢,没有人帮一把,怎么找得到?像我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人帮一把呢?”毕业了这几年,我也知道,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岗位,就有一群人大眼小眼盯着,没有熟人朋友,是轮不上的。章伟有人帮忙,秦芳有人帮忙,严晓梅有人帮忙。李亦明能够帮我,刘老板还有彭先生都能帮我,我付不出那个代价,放弃了。这种经历让我知道了,我唯一能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自己。我只有这点资源。更难堪的是,这点资源,也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丧失。我恨时间,可这种恨是多么苍白,多么无奈,我躲到哪里都躲不过时间。
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人帮一把呢?叶能家里帮不了,我家也帮不了。秦芳想帮也帮不了,能帮早几年就帮了。吴老师能帮吗?她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找她帮忙简直就是给她出难题。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给别人出难题。李亦明?据说他已经在他妈的公司当上总经理助理了。把叶能推荐给他?我脸皮没有那么厚。令总经理?虽然这几个月跟他有几条微信来往,是我试探去公司总部工作的可能性的,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但他没接茬,我也不好点破,否则就太尴尬了。那么刘老板?我自己的位置都没有保住,怎么可能向他推荐别人?
想遍了所有的关系,我对叶能说:“能不能去拜访一下你的导师?就算读不上博士,那也可以在他那里打份工吧?”他说:“那年他没同意我读博士,我对他有点小意见,三年多都没和他联系过了。”我说:“信息都没发一条?春节,教师节,中秋节。”叶能摇摇头。我说:“那么多人,从来不给父母过生日,年年都给导师过生日,没几年,国家课题搞到了,职称评上了。你呢,不说过生日,连条信息都不发。你这真的有点缺氧了,把自己的路全都堵了。”他低头不语。我说:“你现在给他发条微信问候一下,汇报一下自己的状态,要特别诚恳。”他说:“这怎么好意思呢?都三年没汇报了。那叫作投机分子。”我说:“你就会给自己上纲上线。”他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同门师兄弟都不敢联系,他们给导师过生日,我都找理由推托不敢去。避开都来不及,我还敢自投罗网?”我说:“你的师兄弟有发达的没有?”他说:“没联系怎么知道?”我生气了说:“你这么老实,其实是这么笨的人,怎么配活在地球上,还要娶妻生子?”他说:“对不起你们。”又说:“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我说:“你自己也知道。”他说:“我觉得你特别委屈。如果你觉得自己那么委屈,你……你怎么样……怎么都行。”我低头望了一下身子,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叶能天天在网上找工作机会,有回应了就上门去面试。也不是没有机会,但那种机会根本就不叫作机会,说是一份还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收入比送外卖还不如,也看不到任何前景。晚上回到家里,就坐在床沿上叹气。这种状态,我有过经验。我说:“外面有份像样的工作,那份工作就不会等在那里。”叶能说:“那叫工作?那叫打工。资本家真的是资本家啊!”我说:“资本家他容易吗?他也不容易,容易的话人人都去当资本家了。他不把你压榨到极限,他怎么生存?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他能用你,那就是福报。”叶能坐在那里,把资本家大骂了一顿。我说:“毫无意义。你是他,你比他还狠。”我本来想带他去见一见刘老板,他不肯去,说:“那也是个资本家,能有什么不同?”我说:“好歹算个熟人。是不是熟人,那是不一样的。”他说:“有什么不一样?”我说:“好歹我厚着脸皮试一下吧。”
我拨通了刘老板的手机,他说:“是晶晶啊?”我说:“谢谢老板还存着我的电话。”他说:“晶晶的电话肯定是留着的,总有一天,说不定你就会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我说:“有事,想到您那边求一个岗位。”他哈哈笑了说:“前几年给你一个最好的岗位,你又不要。这个岗位,现在还在这里。对许晶晶,我永远……”我打断他的话说:“不是我呢,是我家先生。”他说:“你嫁人了?”又说:“心里有点难受。”我说:“刘老板会说话,抬举我了。”就把叶能的情况说了一下。刘老板说:“现在提倡房住不炒了,我这边也不太景气。”又说:“我在柔县那边有个几百万的小工程,不知道你家那位愿不愿意去?肥羊现在没有了,只有瘦羊。一只瘦羊本来就没有几斤肉,待遇可能就会不那么高。”把情况说了。我说:“谢谢老板赏饭。”
放下电话我问叶能:“你去不去?”他在手机上查了高德地图,说:“三百多公里呢,还不如我送外卖呢。”我说:“你还挑岗位?”他说:“还不如昨天面试的那个。”又说:“不想跟你分开。”我说:“那你多拍几张照片放在手机里。”他把我搂到怀里说:“我不,我要有肉的!”摇了摇我的身子,“有肉的,我要有肉的!”
我催促叶能给他的导师发一条信息,说过去看他。叶能畏缩说:“都两三年没联系了,突然又去了,还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怎么好意思呢?”我说:“要说不好意思,人活在世界上,什么事都是那么好意思的吗?你今天不好意思见导师,明天你就那么好意思见你的儿子?”拍一下肚子,“明年,你还以为有那么长时间让我们晃荡?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的?小七是怎么养的,你也看见了。我们不跟人家比,把标准拦腰砍一刀行不行?如果一半都没有,等他长大了,又是一个叶能,一个许晶晶,把我们的命运又传承下去,我的心会痛啊!会痛啊,痛啊!”叶能低着头,捂住脸,我看见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滴在地板上。我说:“伤心是没有什么用的,我就不伤心了。”他把手掌从脸上移开,用袖口顺势一擦,说:“知道了,你说怎么办吧!”
叶能带我去见他的导师,就带了一篮苹果。走到门口,叶能说:“是不是应该带两瓶好点的酒?”我说:“算了,茅台现在三千一瓶呢,我们是什么人?”叶能上去敲门,用指尖去敲,指甲在铁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导师听见?”就用力敲了几下。叶能退到后面,我把他拉到前面来,说:“这是你导师家呢。”他还想往后退,门开了,叶能叫了一声:“胡老师。”我跟着喊了一声:“胡教授。”导师瞧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叶能吗?”叶能说:“是我。”导师把我们让进去,说:“光线不好,光线不好。有什么事吗?”叶能说:“来看看老师。”我说:“他没做出什么成绩,觉得愧对老师的培养,不敢来。”坐下了胡教授问叶能现在的情况,叶能说:“在搞运输方面的事。”我说:“现在叫作物流。”胡教授说:“那也算是成绩呢。”叶能说:“专业不对口,搞不出什么成绩。”我说:“要是能找个跟专业有关的事情可能会好些。”
胡教授洗了苹果给我们,一人一个,品质特别好的那种。我们送的苹果,虽然是挑最好的买的,但比起来就有明显的差距。叶能很难堪地把苹果放在茶几上,说:“刚吃……吃过饭。”我也放到茶几上说:“等会儿再吃。”说了会儿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越说越别扭。胡教授说:“我这几天也在追剧呢。”就去看电视。叶能用手背去擦额头上的汗。我鼓起勇气说:“叶能这两三年没来看老师,他是不好意思,自己没做出什么成绩。”胡教授说:“材料学在社会上空间是有点小,他的几个师兄弟都转去搞计算机了,也搞出一点小名堂。”叶能说:“我……我还没有……我……”我说:“叶能太老实了,也不是那么有开拓精神的人,老师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岗位?”胡教授说:“他的一个师兄,他认识的,搞了一个小公司,这一年有点小进展。”叶能说:“是不是搞材料的呢?”胡教授点点头。叶能说:“那我想去。”胡教授说:“他是你师兄,你进去了,他就是你老板,他不敢在师弟面前摆出老板的架势呢,所以不要熟人。”我说:“今天是老板,那就是老板,昨天的事情,就此剪断了,”我右手伸出去,两根指头当作一把剪刀,“剪断了。”我去看叶能,希望他响应我的话,谁知他不作声。我推他一下,他还是不作声。我那个火啊,在脑海中一下子就点燃了,一片火海。胡教授去房间打电话,把门带上了。过了几分钟出来了,说:“还是有点问题。”又说:“如果能以合伙人的身份进去,都是股东,那就不一样了。”我说:“那要多少钱呢?”胡教授五根指头抓了几下。叶能猛地站起来说:“五万?”我马上说:“你别乱说。”又说:“是五百万吗?”胡教授说:“没那么吓人,五十万就行了。”叶能为难地看看胡教授,又看看我。我说:“刚买房子了,还在装修呢。”胡教授说:“那我再想想。”又说:“别的事情我都好帮忙,只有这个工作的事,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