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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我从津阴回麓城去,参加优博的招生宣传。在长途汽车上,我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自己兴致勃勃地去电视台报到,今年却是满心的沮丧。我不能不去想前途在哪里的问题,可一想起来,心中就是隐痛。

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亲热得不得了。女孩嘴里不时地说出“你老婆”几个字,虽然声音很小,但我的耳朵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男人不停地给人打电话,在谈什么食品的生意。他的手机响了,男人对着电话叫“老婆大人”,又说自己在朋友家打牌。汽车的喇叭不合时宜地响了,男人马上把手机捂住,已经晚了。他重申“在朋友家打牌”,前后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我从侧面去细看那个女孩,还是有那么漂亮的。以前我觉得小三简直不配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现在却有了一点理解。人只有一辈子,来去匆匆,好日子谁都想,不能无限等待。当小三就是一条捷径吧。这种理解也受了马校长一番话的影响。那天马校长从杜秋娘的《金缕衣》说到她妾的身份,马校长说,小妾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呢,要长得漂亮才行。杜秋娘不做妾,你让她怎么活?我当时想,不做妾当然也能活,只是会活得辛苦凄惨。但即使有了这么一点理解,也有机会,我还是没想过自己要往那条路上走。我有点辛苦凄惨,但还没有那么辛苦凄惨吧。至少,我还没有把活得多么豪华当作人生的最高境界,心里愿意更重要。

招生是学校的生命线,也是每个老师的责任。每招到一位新生,学校就奖励老师三百块钱。去年马校长通过公立学校老师的关系,一次招进来了五十多个学生,大家都羡慕。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我只能一个一个地去找。刚开始去商场前广场“扫街”,真的让我羞愧万分,万一碰见老同学,传开去了,叫我怎么见人?我跟在文霞她们身后,见了带小孩的家长,不是想抢上去,而是想躲,说起话来蚊子哼哼似的。自己都没有信心的神态,怎么叫别人有信心?搞了几次,胆子壮了一些,我不偷不抢,凭什么要胆怯?似乎说服了自己,事到临头,还是难理直气壮。扫街是求人的事,求人就是被动。这个被动,也折射了自己整个人生的被动。把宣传单塞到别人手中,还希望能扫个码。每扫到一个码,心中就燃起一朵希望的火花。当面确认之后,再去微信聊做动员工作,总之就是要让家长们下单,这是终极目标,也是尘埃落定。好多次家长收到宣传单,转身就丢了,让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时商场的保安就会过来大声斥责我,指着地上的宣传单,要我对商场的营商环境负责。我马上弯下腰,把宣传单拾起来,连连点头表示抱歉。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人,只要他在求人,点头抱歉就是一种标准的姿态。

我每天下午去附近中小学门口扫街,傍晚去商场门口。我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一定要扫到二十个,才算完成这一天的任务。加了微信,就算扫到了,宣传单递出去,基本上是白费。晚上回到家里,又一个一个跟那些家长联系,动员他们来学校看看。十个人中,如果能成功动员一个,那就非常幸运了。那些名校的兼课老师的名字不能说,只有马校长这个招牌那是要大说特说的,可能有一半的生源都要从这里来,也难怪他的收入是我的十倍不止。名声就是效益。这让我也看到了一点希望,我要努力,我要拼命向前,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达到那个层次。他的课我观摩过,是上得好,但也不是不可企及。

有一天我在整理新生的名册,有个家长的电话号码有点眼熟,马上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查,这是我前几天扫到的,还跟那位妈妈来往了几十条微信,怎么现在登记在文霞名下?我头脑的血往上冲,心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可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了。我浑身燥热,把外套打开,双手抓着,用力地扇了几下。还是热,热,就把外套脱了,打电话给那位家长。那妈妈说,她带小孩去学校考察,是文霞接待的,自己当场就交费了。我说:“接待你的那个人,没有问你原来跟谁联系吗?”她说:“她没问,我说了,她可能没在意。”我马上去找马校长,把事情说了,又把手机上的几十条交流信息给他看。我说:“这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马校长说:“可能文老师真的没有在意。”我说:“这么敏感的问题,她那么敏感的人,她会没在意?”又说:“她真的是没在意,抓取别人的劳动成果,她不在意,这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我也是个人呢!”我抽泣着,掏出纸巾擦泪。

马校长望着我笑,说:“怎么就哭了呢?这点小事!”我说:“对你当然是小事,谁能跟你比呢?”他说:“把眼泪收了,收了!”我说:“我不是哭那三百块钱,我是哭我的委屈!”马校长说:“说来说去,还是个小事吧!”他这样说,我的心里发冷。我说:“别的地方没有公道,优博也没有吗?”他说:“谁说没有?没有公道学校还玩……办得下去?”我抬起头,期待地望着他。他说:“优博刚开办,文霞就来了,这五六年过去,她也算个元老了,还是骨干教师,是不是?”我打断他的话说:“骨干教师就有欺负人的权利吗?”他说:“我们也不要提那么高,问题解决了就行。奖励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事情就到这里打止了。”我说:“这只是钱的问题吗?是人品问题好不好!”马校长眼睛眯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色。他说:“那我把她叫过来给你赔个不是?”脸上的神情有了一点严肃。我马上说:“那我就听您的安排吧,钱,我也不要了。”他说:“那你还是有意见?”看来这钱还不能不要,我说:“那我只好还是要吧。”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骨干教师”几个字。一个教育机构的老师,编制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社会地位,也谈不上什么“骨干”。听马校长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这也是一个具有神秘感的目标,值得争取。是不是“骨干”,那待遇是不一样的,今天的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人家是“骨干”,受委屈的就只能是自己。走到小区的门口,我就下定了决心,自己要尽快地成为“骨干”。回到房间,我晃着头,尽量把疲倦沿着一条想象中的弧线甩出去,拿起了考教师资格证的复习资料,看了起来。

元宵节那天,我去扫街。十天来,我已经扫成了九个学生。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想凑起一个整数。见到带小孩的家长,我就紧紧跟定,至少要说服他们让我扫一个码,然后看着他们当场加上我的微信。有些家长很不耐烦,那我也得跟在后面,反复劝说。我觉得自己这样做真的不要脸,但没有别的选择。

我正在竭力说服一位妈妈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许晶晶”。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李亦明。我吃惊地张开嘴,半天才合拢,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宣传单往身后一藏,马上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味太过明显,又拿回到前面来。我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说:“我姨妈住在那边,”他往近处的高楼指了一下,“我妈妈要我来拜年,明天就不算拜年了。”我希望那位妈妈赶快离去,可她偏偏等在那里,想和我继续沟通。我干脆主动说:“我帮学校搞宣传呢。”他似乎没有理解,询问地望着我。我只好说:“我们是民办学校,要搞招生宣传。”他说:“你为什么不进一家公立学校呢?”我想起古代有个什么皇帝,他问大臣,民饥何不食肉糜?我说:“很难进去。”他说:“连你都进不去吗?”我真的谢谢他高看了我,只是这种高看让我难堪。我说:“好难呢。”他说:“对别人难,对你有什么难的呢?”我忽然想获得一种道德的优越感,就像保尔在铁路工地上偶遇冬妮娅。民办学校怎么了,不也是教书育人吗?在鼓起勇气的那一瞬间,我马上又气馁了。差别摆在那里,这是精神胜利能够填平的吗?我说:“好难的呢,没有熟人。如今干什么都要熟人。”他说:“我跟我妈说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什么机会。”我马上说:“好,好好,好好好。”这时他身边站了一个女孩,真的好漂亮,看了看我,就挽起了李亦明的胳膊,似乎在宣示主权。李亦明说:“我还是那个号码。”我说:“我也是。”女孩扯了他一下,又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

我那几天怀着希望,希望接到李亦明的电话,给我带来一个意外的喜讯。等了好多天,没有消息,终于失望了。失望之后又觉得,抱有希望,这本身就是可笑的。她妈妈能对我有好印象吗?我想着他妈妈也许在幸灾乐祸,一种羞愧的感觉浮上心头。

几个月后,我考到了教师资格证。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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