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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能去的地方不想去。春招快结束的时候,我就在这种状态之中。
几个月来,对电视台抱了一线希望,最后失望了。这失望在胸口结成了一个硬块,像一个边缘清晰的肿瘤,孤独地悬在那里,怎么也化不开。
在那段日子里,沉溺在这种失望之中,独自静静地感受那个肿瘤,成了一种有幸福感的体验。这种体验让我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理由,受伤的心灵需要时间静养,我因此原谅了自己的无所作为。
终于有一天,我在食堂里碰见了吴老师。她端着盘子从人丛中晃了出来,突然看到了我,向我投过来询问的一瞥。我想回避已经来不及,轻轻叫了一声“吴老师”,不等她回答,就快步越过去了。我仿佛听见她在后面叫了一声“晶晶”,我装着没有听见,就混入了排队的人群。我没有回头,似乎看到了她在人群中找我。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院里在统计就业率,各班一星期上报一次,比赛似的。也许,吴老师也在躲避杜书记的眼光吧!郝班长几次问我说:“晶晶,情况怎么样?吴老师很关心你呢。”这关心让我感到羞愧,也感谢她没有亲自找我谈。真找我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业协议每个人只有一份,我如果为了院里的统计随便签了,就没有别的机会了。
但那询问的一瞥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不能装着不懂。我必须就业,而且得快。我不能像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随意挂一个单位应付院里,应付学校,其实根本就不去,待在家里慢慢寻找机会。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也知道,我没有怜悯自己的资格,也不能让父母的期待完全破碎。情势紧迫,我在心里对自己呼喊“天啊,天啊”,有一百多个松懈和放弃的理由,但理智告诉我,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这种呼喊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每天都抱着一沓简历去招聘现场,有顺眼的单位,就放一份,甚至连跟招聘人员谈一谈的冲动都没有。我知道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份像样的工作,起码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像几十只大狗盯着一根骨头,怎么会轮到我?凭什么?一件好事,总要凭点什么,才能成功。什么也不凭,就凭自己愿意,那是不可能的,就像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就成为女明星。那不可能。以前还想着,也许自己就走了个运,偶然中的偶然,忽然就得到一个机会。现在已经彻底死了这条心,那也是不可能的。那些简历的命运是,不管去了哪个单位,或者就在招聘会散了之后,都通过某个清洁工之手,进了废品收购站。
这样过几天,我开始把简历投向那些根本就不打算考虑的岗位。原来我在心中把这些岗位叫作垃圾场,现在赌气似的,我把自己当作垃圾推出去,每投出去一份,就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垃圾!”又感叹这些单位也不想想自己长成啥样,竟然也好意思到重点大学来招人,不知道谁给他们的勇气。
有一家地产中介公司打电话来,叫我去面试。我轻轻撇着嘴角笑了笑,说自己这几天在赶毕业论文,暂时没时间去。女经理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就说,对这个行业不能有偏见,做得好的,一个月都能有几万块钱。又说北京大学毕业生也有做房产中介的,要我别不信,去58同城上看看他们公司北京营业点的网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查了一下,还真有北大毕业的房产中介。可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去当房产中介,同学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我老爸老妈又会怎么想?
去年章伟考公务员失败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当公务员虽然是我向往的,但对考取却完全没有信心。章伟是研究生,他都考不上,我又怎么考得上?这半年多来找工作,我都没有往这里想过,不敢想。可是现在,春招眼看进入尾声,我还没有着落,吴老师偶然发信息来问一下,我就满心羞愧,好像面对一个债主,债已经到期了,可我身无分文。其实她并没有催我,更没有给我一个降低要求的建议,但我还是非常羞愧,自己拖班集体的后腿了,拖全院的后腿了。两百个本科生毕业,每签一份就业协议,全院的就业率就增加零点五个百分点,这不是个小数字。杜书记急,吴老师急,我老爸老妈急,秦芳也急。我呢?我更急,觉得自己太垃圾,无脸面对每一个人。
这天,我坐在宿舍沉思,想到了一切一切的可能性,最后,都归于了零。我想象着自己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中,四周都是枯黄的衰草,簌簌地在风中起伏,发出细微的声音。我轻轻拨开草丛,想发现一条小路,给自己一个意外的惊喜。我弯着腰,伸出一只脚去探寻,衰草在脚背上颤动,带来一丝细小而明确的微痒。一瞬间,似乎发现了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蹚几步,前路又变得非常暧昧,似乎刚才的发现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幻觉。没有路,还是没有路。我突然惊醒了。希望本来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但是对于我,却非有不可。没有,就无法生存,而且,这希望只能近切,不能茫远。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能让我稍做停泊的港湾,没有。
兜兜转转,我还是被逼到考公务员这条路上来了。我没有跟秦芳商量,自己心里就这么定了。定了之后,我记起去年那位学姐考公务员连中三元,就去院里找杜书记,想要学姐的电话号码,看看人家有什么经验,让我走一下捷径。只有几个月就要考试了,得赶快。
杜书记问了我的情况,说:“好。”这个肯定太微弱,太柔软,让我心神不宁。杜书记把学姐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又跟我谈了一会儿,最后说:“找工作就像找对象,要求不能太高,太高就错过了。”我满口答应着出来,下楼梯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抓着扶手才站稳了。杜书记看得多,看得透,看得准。他说我不能要求太高,那就是说,我不配要求高。我想想自己,可能大概真的是不配。凡事都有个凭什么,这是现实,我又凭什么呢?我把自己问住了。凭运气肯定是没有的。以前还有幻想,有了这半年来的经验,也知道了幻想就是幻想,幻想只是自己的心情,在现实面前,是纯粹的苍白。
刚下楼就接到了学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说是杜书记要她打的。她说了考公务员的几条经验,我都应了,心中还是一片茫然。最后我问:“学姐,你准备了多久呢?”她说:“那也准备了有一年多呢。”听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最实际。人家有香,那也是从苦寒来的吧。这让我心里又有点发冷,有点后悔去找杜书记,他那么负责,我却争不来这一口气。
晚上我把想考公务员的事告诉了秦芳,想看看她是怎么想的,有点抓一根救命稻草的意思。秦芳“唉,唉,唉”,叹了三口气,望着我。我心里有点发冷,说:“没有别的办法。”她说:“那就试试。”又说:“要是我老爸官大一级就好了,卫视台压也要把你压进去。唉。”
学姐说还是要上一个速成的考公培训班。我记得食堂转弯处有培训广告,就过去看了。培训一个月,要交两千多块钱,这让我心中发冷,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马上又看到包考上,没考上退款,又安心了一些。实在没考上,钱还在那里,怕什么?
两千四百块钱把我难住了。找家里,没有那么硬的心肠。找秦芳,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我给盈盈打了个电话,刚说到进培训班的事,她说:“姐,你有钱报名没有?”一句话让我轻松了,不知道盈盈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这么聪明了,我还准备绕几个圈呢。我说:“准备要家里支援一下。”她说:“我也是家里吧。”说马上打三千块钱到我银行卡上。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我带着钱去报名,在前台听到有一个大妈在高声叫嚷。她女儿去年没考上,今年找到了别的工作,不考了,要求退钱。前台不同意,说:“一次没考上,不等于永远考不上。一次性考上的只有百分之几,如果其余的人都像你这样要退钱,我们从北京请来的老师的差旅费都没有,还不说课酬,那么多,”她双手一上一下比画了一下,“那么多,还要租教室,你凭良心吧!”看到这个场景,我插在裤口袋捏着那沓钱的手松开了。大妈吵了半天没有结果,骂骂咧咧进了电梯,说:“明天叫她爸来。”我马上也闪进电梯,表示了自己支持的立场。出了大门,大妈说:“实在也不是孩子不努力,都努力两年了。实在是努力的人太多了,一个区政府的岗位,都有两三百人来抢,实在是不能怪孩子,实在是……太实在了。”
我站在大门外犹豫着,心中发冷。我伸手去捏了捏那沓钱,感到了一点潮湿。反身进了大门,在电梯口犹豫了一下,我又捏了捏那沓钱。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转过身,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