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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叶能交往了两三个月,没有挑明是什么关系。

他一有时间就到我这里来。我买了电炉,两个人做饭吃。两个孤独的人,在麓城有了一点相依偎的感觉。这种感觉最后能有怎样的结果,我自己也不知道。

说起来吧,叶能是个好人。男人不渣,这很重要,这太重要了。一渣遮百好,渣男长得帅,渣男有钱,这跟女孩都没有关系。如说有,也有关系,那就是带你顺溜入坑。几年前,吴老师说过,自己的一生,就是被“优秀的渣男”毁掉了。这话在我心上刻下了深刻印痕。秦芳说,有的男人不渣,那是他没有渣的本钱。这让我对叶能要慢慢地多看几眼。不急。

叶能不是帅哥,但是还行。章伟之后,我就没想过帅哥了,过得去就行。秦芳去年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问我印象怎么样。我说:“牛魔王。”这件事就没有下文了。说到底,结了婚那是要上床的事,我不能让自己为难一辈子。帅哥我不敢想,过得去就行,至少要保证后代有一个最基本的格局。生了愁嫁的女儿,我将会非常愧疚。

最大的问题是叶能实在是太穷了,比我还穷。在说服了自己几百次之后,这个要求我已经放弃。不放弃就没有。高富帅不属于我,就算他自己愿意,他家里也会出来打破。这事在小沈那里已经发生了,不能期望下次会有什么不同。我很理解小沈的父母,他们要为儿子的幸福做长远的考虑。这种考虑实在是太现实了,但做父母的不现实,难道还要求他们浪漫?我并不怨恨小沈,要怨只能怨自己。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多可怨的,该努力的都努力了。那么怨谁呢?能去怨老爸老妈,为什么不把自己生在富贵之家?生得貌若天仙?生得聪明绝顶?对父母不能有这灵魂三问。父母给了我生命,我要去怨他们,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穷,这是我与生俱来必须面对的现实,也是小叶与生俱来必须面对的现实。要想翻身,得自己去创造。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实力配不上野心。如果要怨,只能怨自己,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我却没有实现?

高富帅我不能想,想就是给自己出难题,跟自己过不去。今天过不去,明天还是过不去,把难题交给时间,也不会有奇迹发生。想来想去,只有穷,才是自己能够接受的突破口。我似乎想通了,事到临头,又犹豫了,像一只迷路的鸽子,在陌生的巢穴口徘徊,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我有点恨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自己不是个爱情的信仰者吗?爱与不爱,与穷与不穷,有那么现实的联系吗?有很多次,在秋天里,我看到南下的大雁,在麓城的夜空之中优雅地飞过,灯光反射上去,把那人字形的阵形照得晶莹剔透。那飞翔的身姿让我感动,我多么想成为一只大雁,朝着我心中的理想之地,日夜兼程。我为什么只能像一只燕雀,栖息在有虫儿的树上?想到那些大雁在明天早上,也许就是今天晚上,就要在田野湖畔停下来觅食,我有了一种安慰。活着就是一件庸俗的事情。在从容高雅的后面,还有别人看不见的日常凡庸。我不必因此看不起自己。我跟别的女孩一样,想找一个不那么穷的,这没什么庸俗。但是,我跟那些女孩不同,我不把这个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可是叶能,最让我犹豫徘徊的,是从他身上看不到什么希望。送外卖再努力,又能送出一个多大的前景?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几个月。好几次吃了饭,坐在床沿上,他的手悄无声息地爬过来,刚刚碰到我的指尖,我咳嗽一声,他就闪开了。他的手停在那里,也不追击。也许,他追过来,我就屈服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他吃饭的时候就说:“今天出车三十次,送了六十多个单,太累了。”吃过饭已经九点多,他就倒在我的床上睡了。到十点多钟,我想叫醒他,是离开的时候了!有一点不忍心,就凑近了去看他,发现从他细眯着的眼缝里闪出了一道光,见我在观察,又马上闭紧。他在装睡!我在心里笑了一声,装着没有发觉,搬了张椅子到客厅里看手机。我选了个角度,只看见他的身子,这样他也看不见我。我看到他翻来覆去好几次,我也不说话。终于他在那边叫我:“晶晶,晶晶!”我跑过去说:“醒来了?”他说:“不知怎么睡着了。”掏出手机看了看,“都十一点多了!”我说:“已经太晚了!”朝门边看了一眼。他不动,我说:“那你睡吧!”他说:“那你呢?”我说:“我就坐到那边去。”他说:“那怎么行?”我说:“那怎么办?你太累了!”他说:“我太累了,能不能……”“不能!”我的话像一把刀,把他后半句话切断了。他站起来说:“我……我今天确实太累了。”我说:“那你睡吧!”他倒下去,马上又爬起来,说:“唉,我还是走吧!”又说:“我想多了。”我说:“那就少想一点。”他说:“那我还是走吧。”我说:“那你也可以睡在那里。”指了指床。他说:“那你呢?”我说:“我坐到椅子上去。”他说:“那怎么行?”就走到门口,哀求似的望我一眼。我假装没看懂,替他开了门。他站在门外说:“那我还是走吧。”又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在麓城还没有谁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有点感动,心想,是不是就让他留下来?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说:“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走到小区门口,有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鸣着喇叭。我转头一看,车窗开了,是小沈探头过来招呼我。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说:“肯定是等你吧。”侧过身来把车门开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上了车,说:“有事吗?”他发动了车说:“等你有一两个小时了。”我说:“怎么不打电话?有事吗?”他说:“当然有事。”又说:“有些事当面说比较好。”我说:“有什么事呢?”他说:“你说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吗?”

车开到麓城公园门口。小沈说:“进去走走?”我说:“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了吧。”他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晶晶真的是个好女孩。”我说:“你不是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吗?秦芳都告诉我了。”他说:“要是门当户对就好了,人家是高干家的女孩,她爸爸是我爸爸的领导,我家里一定要塞给我。”我说:“所以就把许晶晶踹了?”他说:“所以就上门来赔不是了,上门才有足够的诚意。”

小沈告诉我:“那个女孩叫小杨,有公主命,也有公主病。公主对世界最大的感受,就是认为全世界理所当然地要以自己为核心转动。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声明,自己一点都不想谈恋爱,是家里逼她出来的。她自己喜欢旅游、健身、美食,不会买菜、做饭、洗碗,用她自己的话说,习惯了精致的生活。开车,奔驰;衣服,一千以下的基本不看;住房,近两百平方的,装修好空在那儿几年了。二十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结婚不能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这也算了,我老爸老妈居然说愿意当保姆。我不想骂他们,几十岁了不能这么贱啊!她家里交代我,独生女儿在家里二十七年,养娇了,要求我以后无论如何都要体谅一点。房子、车子,什么都安排好,彩礼也不要,但平时一定要体谅一点。说的是一点,那一点是多么大的一点?伺候不起。公主说自己是细节控,什么意思?不但所有的事情要以她的情绪为转移,而且她还不说,声称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我要随时观察她的情绪,主动想到。累不累?好多次到她家楼下接她,电话打上去,她说来了,来了!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我是个性急的人,忍无可忍,就按了几声喇叭。她下来还发脾气,问我怎么这样没有耐心。本来发脾气的人应该是我吧?可是我得忍着,太压抑了!前几天的一件事让我彻底失望了。晚上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去看电影,票都买好了。吃了饭在餐馆门口上车的时候,公主用力一拉车门,把旁边一辆宝马车的侧面碰出了一个明显的印记。宝马车主过来找麻烦,我对公主说,开门怎么就不看看!公主说,习惯了。我打保险公司的电话,公主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电影快开演了。说直接赔点钱算了。宝马车主说,不但油漆碰掉了,还有一个凹印,至少要赔三千,宝马呢!我说最多一千。两人正争执着,公主说,这点钱就赔了算了,看电影来不及了。我望她一眼,意思是这点钱,你来赔?她把脸侧了过去。最让我头疼的是,她家里把她从小就培养得太优秀了,肚子里装了几百首诗词,这出事了还背出‘问君能有几多愁’。随时随地几句,好腻味啊!我这脑瓜仁里像安了随时会被点燃的炸弹。我还在等保险公司的人,公主说,这一点钱,把心情全部败坏了!竟自己看电影去了。”

讲完了小沈望着我。我说:“你望着我干什么?”他说:“还是你好,有些人伺候不起。”我说:“后来你去看电影没有?”他说:“我虽然贱,也没有那么贱吧!一个人她不在乎我,我有必要那么在乎她吗?”我说:“你还是听你家里的话吧。”他说:“是谁跟公主过一辈子呢?实在是伺候不起。”又说:“公主声明跟前男友在一起四年,没打过胎,肚子里没死过人,这很难得,是自己的加分项。同居四年还要加分,这得有多自恋才说得出口啊!”我说:“讲完了?”他说:“讲完了。”我说:“那你送我回去吧!”他说:“不去里面走走?”我说:“有人等我。”正好叶能的电话来了,我说:“说了有人等我。”他说:“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我说:“哪有你那么快?”他说:“你再想想吧。”我说:“再怎么想,那三个问题还是三个问题,你说我以后怎么面对你家里?”又说:“有些问题,在我这里就是问题,在别人那里,怎么就不是问题了呢?”他说:“比起人品,所有的问题都是小问题。我想通了。”小沈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下了车,他冲着我的背影说:“这一次我真的听自己的了,你再想想吧!”我转过身,对他挥了挥手。心想,我虽然贱,也没有那么贱吧!

小沈走了,我站在小区门口想着“比起人品,所有的问题都是小问题”这句话。想了一会儿,就给叶能打电话,要他马上过来。不一会儿他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说:“好难接到一个你主动打的电话。有事吗?”我在面颊上点了一下说:“亲一亲这里。”他很意外说:“真的?”四下张望,“是真的吗?”嘴伸过来,又退了回去。我们避开路灯,到树荫下去接吻。停下来的片刻,我说:“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

两个月后,我意外怀孕了。又过了一个月,我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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